知乎盐选 _ 迁宫
迁宫
成灏喝完汤,放下碗。
小舟剪了灯芯,殿内亮了些。成灏伏于案头,继续翻看着桌案上的奏章。
阿南轻声问道:「圣上,近来朝中可还一切顺遂吗?」成灏道:「前几日孤接到密报,两广之地,盐政有缺,疑盐商与地方官勾结,昧下巨额税款,孤钦点了驸马张浔为钦差,前去查访。此事若为真,两广总督的脑袋砍下来都不解恨。母后执政廿载,前后发动过三场战争,对漠北,对幽州,对南境。战事虽扬了国威,但耗资甚巨,是而国库一直不大充裕。孤亲政以来,鼓励垦荒,兴修水利,市易蓬勃,国库逐渐丰盈。孤决不允许有心怀不轨之蛀虫,藐视朝廷,中饱私囊。」
阿南点头道:「圣上所虑甚是。盐乃国之大宝,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俸禄,皆仰给焉。盐政乱,则天下乱。」
成灏道:「孤这个大姐夫,是中过状元的人,有真才实学。且自从他父亲张邑从宰辅的位置上下来,张家冷清了两年,他尝了人情冷暖,比先前越发世故老成了。这样很好。」
阿南浅浅笑笑:「自然很好。驸马是皇家的人,圣上的体己人。」
成灏说着,看向阿南道:「驸马这一去,最少数月。大皇姐一人在府中想来孤寂。皇后可唤她进宫来热闹热闹。孤那外甥女张泱儿,自从她周岁上见过一回,好久没瞧见了。」
「是。」
长公主成烯,祁安太后所生,是成灏的同母姐姐,也是他所有的兄弟姐妹中唯一留在上京的。未出阁之前,娇纵任性,跟成灏的姐弟情并不深厚。可如今大了,各自成家了,倒是亲近起来。
到底血浓于水。
成灏跟阿南说了几句话,继续忙碌着。
阿南跪了安,回凤鸾殿。走到御湖边的时候,阿南突然叫了声「不好」。
一旁的小嫄赶紧问道:「皇后娘娘,怎么了?」阿南道:「本宫揣在怀里的那支桃花白玉簪,丢了。」
小嫄忙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宫人:「快去,提着灯笼一路仔细找,务必要找到那根白玉簪。那可是咱们娘娘心头极重要的物件儿。」
那日,阿南在凤鸾殿夜审余苳时,小嫄就站在身边。余苳说的话,她亦听到了。桃花白玉簪,是阿南生母的遗物。
阿南以手扶额:「小嫄,还是你去找吧。你贴身伺候本宫,对那簪子的模样熟悉些。且你素来机敏,比她们强。本宫事事需你做才放心。」
「娘娘谬赞了。奴婢这就去。」小嫄笑着俯身道。
阿南见她提着灯笼走远了,方对着花影招了招手。
一个小宫人从花影中走了出来。那小宫人看上去颇伶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脚步声轻不可闻。她站在一棵松柏后头,从远处看,压根儿看不到皇后娘娘身旁竟站了个人。
「聆儿参见皇后娘娘。」
阿南点了个头。那个叫「聆儿」的小宫人继续道:「奴婢观察了甚久,发现忠才人很不对劲。她表面上非常讨好圣上,小心翼翼,极尽周到,但似乎背地里,她并不希望圣上到烟云馆。」
「哦?」
这满后宫的女人,谁不想借几分恩宠往上爬,居然有不希望圣上临幸的。这个忠才人越来越靠近阿南心中的答案。
「忠才人从前是雁鸣馆的掌事宫女,圣上因着诜皇子,常常往雁鸣馆跑,忠才人隔三岔五便能见到圣上,怎会不知道圣上的喜好?她明明知道圣上最厌恶的颜色是桃红色,偏偏在侍寝第二天,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衣裳。圣上只看了一眼,便皱眉了。」
聆儿接着道:「奴婢思忖着,她或许只需一夜的临幸,但她并不需要长久的临幸。」
阿南冷笑。需要一夜的临幸,是为了腹中孩儿名正言顺。不需要长久的临幸,是因她心中有别的男人。
这七拐八绕的阴诡,就像一块块尖锐的石头,在阿南脑海中摆出乱石阵。聆儿压低声音道:「奴婢日夜双眼不错地盯着忠才人,她这一个多月,除了待在烟云馆和上中宫请安,便是去雁鸣馆给诜皇子送衣物,无甚异动。直到昨日,奴婢看着她三更天悄悄走出烟云馆,绕了好长一段路,往安平观去了。五更天方归。」
阿南嘱咐道:「你要留神些,莫要被忠才人发现了。」
聆儿道:「娘娘放心,奴婢做得十分隐蔽。」
阿南从袖口摸出一沓厚厚的银票:「去吧。」
聆儿摆摆手,向阿南磕了个头:「奴婢为娘娘所用,并非为了钱财。奴婢最大的念想,便是来日能做娘娘身边儿的掌事大宫女,让奴婢的老子娘瞧瞧,奴婢是多么得脸,比那不成器的酒鬼哥哥强远了。」
阿南笑笑。这个争强好胜的丫头,欲望不遮不掩,很有几分可爱。对她的脾气。
「本宫知道了,去吧。」
「是。」聆儿的身影不知不觉地没入花影中。
须臾,两排灯笼离她越来越近,小嫄带着宫人们回来了。「娘
娘,找到了,找到了!」小嫄朝阿南笑着。阿南欣喜道:「是
吗?在何处寻到的?」
小嫄道:「在尚书房门外的花坛子里。定是娘娘那会子路过,
不小心掉在那里的。」
阿南接过那枚桃花玉簪,向小嫄道:「本宫该好好儿赏你才
是,赶明儿给你找个好婆家。让孔大人在御林军里找。」
宫中的御林军皆世家子弟出身,非等闲门户。小嫄忙道:「娘
娘说笑了。奴婢不想嫁。奴婢从小陪着娘娘一起长大,往后,
还想陪娘娘一辈子。」
阿南看了她一眼。
「小嫄,你与本宫情义不同。」
是,情义不同。阿南嘴角若有似无的笑容融进黑夜中。
翌日,迁宫的旨意到了烟云馆,忠才人愣了愣。
她问宣旨的小舟:「舟公公,你是不是念错了?不是雁鸣馆
吗,怎么成了宛欣院?」
小舟道:「哟,忠才人您这是哪儿的话,白纸黑字,奴才怎会
念错?圣上下的旨,要不,您去问问圣上?」
忠才人咬了咬唇:「宛妃她……」宛妃出身镇南将军府,据说从小儿便是练武场长大的,素有泼辣之名,岂是好相与的?
小舟笑道:「宛妃没有生养,一个人甚是寂寞,正好儿与您做伴,照顾您,两下子都好。圣上考虑得很周到,您说呢?」
「是,周到……」忠才人无奈道。
宛欣院的杜鹃开到了尾声,稀稀落落的。
谁收春色将归去,慢绿妖红半不存。宛妃一手扶着腰,一手嗑着瓜子站在檐下,看着忠才人搬了进来。
忠才人屈身向她行礼。
宛妃笑笑,过了好一会子,才抬抬手,示意忠才人平身。
「本宫从前在娘家的时候,不拘走哪儿,都热热闹闹的。进了宫,才知道寂寞的滋味儿。现在好了,忠才人你来了,本宫不寂寞了。」
「寂寞」二字,在宛妃口中被碾碎、被扬起,如尘埃飘在空中,让忠才人无故瘆得慌。
宛妃位居一品为尊,住在东偏殿。忠才人位居七品为卑,住在西偏殿。
床榻收拾好了,忠才人坐在西偏殿,愣愣地出神。她身旁的嬷嬷以为她如此神态是因为今日受了宛妃的气,便轻声开导她:
「才人勿要不悦,尊卑不在眼前,在长远。那宛妃虽然现在位分比您高,可您腹中有龙裔,往后才是长长远远的福气呢。」
忠才人忙道:「嬷嬷慎言。」
这厢,凤鸾殿。阿南准备了一场晚宴,招待进宫的长公主成烯和她的女儿张泱儿。
推恩
长公主成烯,乃祈安太后于长乐三年所生之皇长女,当年深得先帝喜爱,视为掌上明珠,以九州之首冀州的「冀」为其封号,直至其六岁之时,尚骑在父皇头上。众臣见之,不敢深劝。
祈安太后还政成灏之际,因政权交接,成灏换血震朝堂。长公主的公公张邑因是旧臣之首,被成灏首先拿来开刀,从宰辅的位置上落马。长公主直接坐着太后赐的「金步辇」冲到中宫,指着阿南大骂一顿。
阿南到现在还记得这位大姑姐的神情。她杏眼圆睁,一把推开阿南递上去的茶,冷冷道:「邹阿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怂恿我弟弟干那些事,意欲何为!不要以为你住进这凤鸾殿,就可以对朝堂之事指手画脚!灏儿不是父皇,你永远也做不了我母后那样的人!」
阿南赔笑道:「皇姐哪里的话。圣上已不再是昔年黄口小儿,而是坐在金銮殿的君王。他是何等英明的人,怎会听人怂恿?」
「你——」成烯一把夺过那盏茶,泼到阿南的脸上,随之,拂袖而去。
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替阿南擦着。阿南将脸浸在冷水中想,人与人真是不同。有些人颐指气使,有些人如履薄冰。纵便是她如今身处中宫,而成烯的夫家落了难,那又怎样?成烯依然可以理直气壮地泼她一脸茶水。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尊贵。
有些人的尊贵生来就有,有些人的尊贵需要从刀山上取、从火海里蹚。
从那件事之后,成烯很少进宫。
今日,见到阿南,她脸上仍带着尴尬。母后的丧事办了快两年了,成烯无奈地意识到,如今朝堂的主人,是她的弟弟成灏。后宫的主人,是她的弟妹邹阿南。
邹阿南已经不再是那个半主半仆、名不正言不顺养在宫中的孤女了。她是成灏的正妻,皇家从正宫门抬进来的皇后。
她屈身,行了个礼:「皇后娘娘金安。」她身旁抱着张泱儿的乳娘亦跪下行礼。
阿南慢吞吞地走上前,扶起成烯:「皇姐快快免礼。」遂后,从乳娘手中抱过张泱儿:「许久不见,泱儿长大不少。来,让舅母抱抱。」
后宫的妃嫔们,祥妃、宛妃、忠才人等,走上前,向成烯见了个礼:「长公主安好。」
成烯客客气气地回了礼。阿南从眼角的余光看着成烯的神情,想着,这位千娇万宠的大姑姐这两年真的变了不少,再无倨傲之色,有礼有节有度。
中宫的乳娘将华乐公主抱了出来,雁鸣馆的乳娘亦将诜皇子抱了出来,加上张泱儿,三个孩子,皆是差不多大。孩子们凑在一起,热热闹闹。
众人落了座。歌舞响起,宫中司乐楼的伶人新排了一曲舞,叫作《梨落》。白衣飘飘的女子们曳着一地长裙,跳跃,摆动,匍匐。如一树又一树的梨花,在枝头绽放到极致,然后,花期过了,从枝头坠下。
这支舞华美到极致,如梦似幻。
曲毕,门外的内侍通传:「圣上驾到——」
成灏今日召了峪亲王进宫,在乾坤殿刚与他议完皇族「推恩」一事,心情颇佳。
推恩,说白了,就是一种贵族的溶解制度。从前,藩王的封地只能传给长子,一代又一代传下去,藩国还是那么大。但推恩令,就是藩王的长子、次子、三子等所有儿子都可以分到土地。表面上看,是对藩王儿子们的眷顾,实则,藩国越来越小,越分越少,地尽为止。到最后,王族与寻常人无异。
太祖从前打江山时,曾说过,子子孙孙,共享基业。是而,一代一代地分封承袭下来,不少藩王实力颇厚。这总归是不安全的隐患。
峪亲王成炽是成灏的堂兄,太宗一脉中这一辈年纪最长的王爷。从前太后在时,就命他料理皇室宗族事宜。他在皇族中颇有威望,有他支持,推恩一事,事半功倍。
成灏笑容满面地走入殿内,众人连忙跪地请安。
他道完「平身后」,先唤了声「皇姐」。成烯笑道:「圣上日日都忙政务到这般晚吗?真是与母后一样勤政。」
成灏道:「皇姐猜孤今日见谁了?峪亲王成炽。」成烯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伤感:「母后从前最是喜欢他了,待他犹如亲子一般。」
成烯说完又叹道:「算来,母后不在,已然近两年了。」提起母后,姐弟俩似乎回到了当年父皇早早离世,母后拉扯着他们,孤儿寡母,相依在乾坤殿的日子。
不见人间旧故人,半成风烟半成尘。成灏怅然道:「皇姐,母后赐你的金步辇依然有效,以后你不拘什么时候想进宫,都可以。」
「好。」说完这个字,成烯眼眶有些泛红。
成灏落了座,坐在当中,阿南坐在他的右席,成烯坐在他的左席。
这时,听见一阵咯咯地笑声。不是华乐公主,是张泱儿。
成灏目光看过去,只见诜皇子的小手抓着张泱儿的衣角不放,一边抓,一边笑。张泱儿也笑着。她比诜皇子年纪大了一岁有余,很有姐姐的风范,给诜皇子擦去嘴角的口水。
「诜儿很少有这么活泼的时刻。」
长公主笑了笑:「泱儿也很少笑得这么开心。张府里人人都疼她,但没有小孩子同她玩。」
成灏叹道:「孤瞧着,诜儿与泱儿这两个孩子倒是颇为投缘。」阿南道:「皇姐以后多多进宫才好。」
成烯颔首。宛妃听了这话,悄悄捅了一下坐在她身旁的祥妃:「啧啧,有戏,你呀,赶紧攀了长公主这根高枝儿吧,那可是圣上的嫡亲姐姐,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她在圣上跟前儿的一句话,抵你我说上十句百句。到时候,诜皇子可就前途无量喽。」
一向老实的孔灵雁乍一开始没听明白这番话是何意,待到品过味儿来,很是慌张,她忙压低声音道:「胡宛迟,你快别胡说,妄测圣意是大罪。」
宛妃笑了笑,仰头喝了盅酒:「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白瞎了皇长子之母的身份。这宫里头,怕是连只耗子都比你胆子大。」说到耗子,她瞟了瞟忠才人。忠才人低头,心不在焉地拨弄着
眼前的一碟珍馐。她总是这么容易走神儿,脸上没有将为人母
的喜悦,反倒有许多的担忧。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夜宴的欢喜。
是孔良。他急急走进来。
成灏知道,孔良素来有分寸,没有特别大的事,他不会贸然如
此。果然,孔良跪地禀道:「圣上,两广来了飞鸽传书。」
小舟从孔良手中接过信函,递与成灏。一旁的成烯听到「两
广」二字,眉心跳了跳:「是不是驸马的消息?他奉了圣上之
命,前去两广彻查盐政,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成灏看完信函,一拍桌子:「好大的狗胆!」
乐声停顿,舞步止住。天子一怒,在场的众人忙低下头来。
「究竟是何人,敢刺杀钦差?孔良,你明日即刻带着两队人马
前往两广,务必查得水落石出。」
「是。」
成灏从怀内掏出一块金牌:「拿着它,好办事。」
金牌令箭,见之,如见圣上。孔良郑重接过。
成烯双目含泪,声音颤抖道:「刺杀钦差?驸马他……」成灏这
才意识到还没给皇姐一个交代,忙拍了拍成烯的手:「皇姐放心,驸马无恙,虚惊一场。孤会增派防御人手,确保驸马安
全。这帮胆大包天之人,蹦跶不了多久了。」
成烯点点头。
夜宴散后,圣上称有积年的文案需要查,未留宿在后宫,皱着
眉头去了乾坤殿。
阿南站在檐下,想着驸马被刺一事。驸马去查盐政,被刺,乍
一看,像是两广的官员搞的鬼,害怕被查,先下手为强。可细
细思量,却有别的深意。
两广与百越相邻。莫非是姒康在混淆视线?百越小动作频出,
当真是耐人寻味。
「皇后娘娘。」
她听到一声唤。转头,是孔良。他拱手轻声道:「微臣想告诉
娘娘,余慕已经找到了,本想这两日便带他进宫来。可圣上任
务派得急,即刻便要出发前往两广。这件事,交予旁人做,微
臣万万不能放心。所以,请娘娘等微臣回来。」
「好。」月色在阿南的脸上倾泻出山水迢迢的迷途。
联手
慕,思也。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不得相见,才需思慕。母亲改嫁之
后的后半生有没有在某个晨昏日暮想起过父亲呢?那个叫她
「范桃」的男人,那个在桃花树下笑得清秀而孱弱的男人,那个早早便离世的男人。阿南倚在栏杆上,看着沉沉的黑夜。
人皆道「男貌肖母」,余慕的面孔会像阿南记忆中的母亲吗?虽然这个弟弟非邹家的人,阿南从未见过,谈不上有许多深厚感情,但他既是母亲所生,便绝不能让他涉入淤泥之中,为余苳所用。
现在看来,余苳既行此等险招,前方必是死路一条。咎由自取之人,死不足惜。但绝不能让他拉自己和余慕下水。
当日,余苳在凤鸾殿的庭院与阿南认亲,句句不离母亲,句句听上去情真意切,心里必定是想好了,若有不测,拿阿南做挡箭牌。
阿南想起父亲曾告诉她的话,真正的术士,是慈悲、平和、克制的。从祖父,到父亲,莫不如是。
余苳眼里的欲望太深,他的笑太浮,就连他的眼泪,亦太用力。阿南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便知,他不是真正的懂术之人。
他口中的关于鼠的卦语,定是有人故意泄露。
想到这里,阿南往外看了看。
恰小嫄送罢长公主回来。
小嫄见阿南立于檐下,忙笑着走过来:「奴婢伺候娘娘安歇吧。」
阿南道:「本宫看今晚宴席之上,忠才人胃口不佳,没吃两口,便停了箸。她如今怀有龙裔,本宫身为皇后,理应关照她。你替本宫送碗鸡汤到宛欣院吧。」小嫄听了,脱口而出道:「娘娘担心她做什么。那狐媚子,她爱吃不吃!反正饿不死!」
阿南笑笑:「你怎知道她饿不死?她可是双身子。」小嫄道:「她才舍不得死!她如今要什么有什么,是天底下第一划算的人!」说完,似又觉得言辞不妥,低头道:「娘娘勿怪,奴婢就是替您抱不平,言语过激了。」
小嫄对忠才人透着许多掖都掖不住的嫉妒与不满。不完全是因为忠才人怀有龙裔,似乎还因为一些别的。
阿南鲜少见小嫄有这样的神色。她招招手,内侍早已递上一个食盒。「去吧。你是本宫身边的掌事宫女。由你去送,郑重些。」阿南道。
小嫄磨磨蹭蹭地接了食盒,往宛欣院走去。
今晚的月色真好。初夏时节,每一颗星星都那么硕大明亮,仿佛美人的明眸。
阿南刚欲转身进殿内,听见轻微而娇俏的笑声。阿南抬头,见宛妃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娘娘。」宛妃俯身行了个礼。
「宛妃妹妹怎生没有回去安歇,是有何事由要与本宫说吗?」
「臣妾一直想谢谢娘娘,但没有合适的时机。」宛妃那张艳丽的脸上,此刻流淌着真诚。
「好端端的,谢本宫做什么。」
「上个月,家父回京奏报边关军情,突接到旨意,说是家有女子在后宫为妃的官员,可携妻妾进宫看望。臣妾……见到了家父家母,亦见到了……家中一应人等,不胜感激。」
宛妃的睫毛低垂,镀上几许月光。她吞吞吐吐的话里,想表达什么,隐藏的是什么,阿南都懂。
阿南看着她,淡淡笑道:「妹妹们进宫久了,难免思念家中亲人。鸦鸠尚有骨肉亲情,何况人乎?中宫当为后宫诸人着想,不必谢。」
「不,娘娘,臣妾应当谢您。臣妾听小妙说了,旨意是中宫下的,特意提到了妻与妾。按寻常道理,官员妾室是根本没有资格进宫的。臣妾虽然不知道您是什么时候察觉真相的,但臣妾领您的情。臣妾心存感激。」宛妃说着,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原本,臣妾以为,您知道了此事,一定会以此为筹码,向臣妾提出什么,可臣妾等了很久,您什么都没说。是臣妾小人之心了。臣妾惭愧。」
须臾,她咬咬牙,说了句:「胡宛心叩谢娘娘。」她真正的名字,不叫胡宛迟,而叫胡宛心。
胡宛迟是镇南将军府的嫡女,大夫人的女儿,因有意中人,执意不肯进宫。大夫人疼爱亲生女儿,不舍得违背她的意愿,让
她难过。同时,又不肯让胡家错过此等攀龙附凤的好机会,便想出「以庶女冒名替嫁」的主意。
胡宛心是镇南将军府的二小姐,生母是三姨娘。她豆蔻年华,被家人以姐姐的名义送进宫,从此背负着胡家满门的荣辱。而她的嫡姐胡宛迟,以胡宛心的名义嫁给如意郎君,夫妻恩爱欢好。
姐妹俩互相交换了人生。深宫的叵测与孤寂,留给了她。花好月圆,画眉郎,留给了大姐。
她从未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嫡庶有别,这一点,她从小就知道。她曾在父亲的练武场骑马,骑得飞快,耳畔风声呼啸,胯下尘土飞扬,她想,不管将来身处什么样的境地,她都要记得,无论多么绝望,永不认命。
马蹄不可能陷在淤泥里一辈子,只要挣扎出来,前方仍有锦绣千里。她从医官口中得知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生育机会的那一霎,她便想好了,得给自己找棵大树。
当她知道是中宫下的旨意,让她有机会与生母重逢时,她知道了,邹阿南已经知道了关于她身份的秘密。但邹阿南无论是明里、暗里,都没有跟她提过。她更加笃定了与邹阿南联手的念头。不光因为邹阿南中宫的身份,还因为邹阿南沉得住气,非寻常女子可比。
想起相见那日,生母三姨娘握着她的手,跟她说:「宛心,你要保重。」她笑着跟生母说:「阿娘,女儿一定能过得好,您放心。」
「没有子嗣,没有圣宠,我儿如何才能过得好啊?」生母泪如雨落。她用手擦去生母眼角的泪,坚定道:「女儿向您保证,有朝一日,一定会让您做诰命夫人。待您百年千年后,还有大金龟驮着您去西天。」
若干年后,她真的做到了。胡府的三姨娘石氏,受封一品诰命夫人,葬以「金龟渡水」之宝地,明堂湖水融聚,朝山远拱,气势宏大。石氏一生卑微,却因得一女,死后极尽哀荣。
此为后话了。
当下,阿南听到她的那句「胡宛心叩谢娘娘」,便明白了她的所有想法。人与人之间想要快速的亲近,最好的办法,便是分享秘密。胡宛心以坦白的方式,向阿南表明了诚意。
阿南走上前,扶起她:「妹妹请起。」胡宛心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娘娘虽未明说,但臣妾看到忠才人那蹄子搬到宛欣院,便明白了娘娘的用意。臣妾必会做得妥妥当当。
娘娘放心。」
阿南道:「要沉住气。待阴谋全然暴露,才能连根拔起。这个女人不重要,那方士也不重要,他们背后的人,才至关重要。」
「是。」
「要让他们以为自己快要得手了。」
「是。」
「本宫猜测,他们那群人,将会对诜皇子不利。你密切注意,必要的时候,一定要保护诜皇子。」
「是。」
胡宛迟答应着,欲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娘娘想必已经知道了,您身边的小嫄……」
阿南点头:「本宫知道。」阿南在最初起了疑心的时候,已然秘密查过小嫄的身世。
她与她的母亲,皆是从百越逃荒到上京的。虽语言等已与上京之人无异,但骨子里,终究是百越人。
帷幕
宛妃走到门口的时候,恰碰到送完汤归来的小嫄。小嫄行了个礼,道:「宛妃安好,怪不得奴婢方才去宛欣院,没见着您,原来,您来找皇后娘娘了。」
宛妃点了个头:「来给华乐公主送点东西。」宛妃与华乐公主甚是投缘,每回来凤鸾殿,都抱着舍不得撒手。宛妃亦常常给华乐公主做一些小玩意儿送来,譬如样式稀奇的小铁环、颜色鲜亮的小肚兜、憨态可掬的小面人等。故而,小嫄听了这话,并不感到奇怪,只赔笑说了句:「您对公主最是心疼。」
宛妃眼神看向食盒,努努嘴,话锋一转:「西偏殿的那位可真有福气,这大半夜的,皇后娘娘还派你这个大掌事去给她送汤。」
西偏殿的,自然指的就是小婵。听了这话,小嫄的面色有些像隔夜的猪肝,酱色上来了,眉梢眼角都透着不新鲜。
「不过是个才人罢了,恨不得摆出泼天的款儿了。」
宛妃压低声音,满是羡慕道:「昨儿无意间听乾坤殿的小内侍们闲话,说圣上找安平观那方士问过了,西偏殿的肚里怀的不是寻常人!说什么『若得明君,当幸东南』之语。依本宫看啊,这忠才人福气大得很,怕是以后这宫里所有的人都要看她的脸色呢……」
猪肝的颜色越来越沉。
「哎呀,说着说着,起了乏。」宛妃打了个哈欠,走远了。
小嫄走进殿来,伺候阿南梳洗完,跪了安,睁着眼躺在榻上。她翻了几个身,越想越不忿儿。
更鼓敲到三声时,一个敏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凤鸾殿出来,七拐八绕,姿态娴熟,一下子便隐没在黑夜中。
孔良抵达两广之后,日查夜访,案子终于有了眉目。刺杀驸马的凶手被追查到,是一个江湖卖艺的青年男子。升堂,明审,那人紧闭其口,死活不招。连审三日,到最后,他吐出一个名字,便咬舌自尽了。
孔良忙飞身上去,按住他的头,掰开他的口,想制止他,可已经来不及了,他满口鲜血,双目圆睁,直挺挺地死去了。
他供出的那个名字「严瑨」,是两广的巡盐御史。
严瑨自顺康元年入仕以来,一向刚正不阿。据说,他在自家府门口悬了一把剑,进出提醒自己,若生贪昧之心,这剑便会从头顶掉落。
凶手死了。他的口供,便成了死供。前方的路被堵死,孔良不知该如何做。
他写密函向圣上请旨,圣上简短地批复他一行字:将严瑨关押起来。孔良恍然大悟。在此种形势下,监牢对于严瑨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盐政依然缺口甚巨。驸马张浔在两广一边清查所有与盐政有关的官员,一边根据当地情况拟了新的盐政草案上书给圣上。
圣上御览之后,龙心甚悦。
新案言简意赅,针砭时弊,条理清晰地解决了从前旧政的不足之处。
圣上点了头,由六部下达九州,新案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实施了。
张浔乃顺康六年的状元,虽满腹才华,但入仕以来,无甚政绩。除了皇家驸马的身份,没有可以服众的地方。此次代天子巡盐、拟定新政,又留在两广督促新政实施,政绩斐然,一时间,朝野诸臣,皆赞叹不已。
长公主成烯亦觉脸上颇有光彩,往宫内走动愈发频繁起来。
孔良六月中旬回京复命。
严瑨被关押后,仿佛一帘帷幕被风吹开了一角,幕后的东西缓缓露了出来。
有两位疑似与百越有勾结的官员,被秘密监视起来。
两广表面上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仿佛一张弓被拉扯到极处。随时便会弹起,朝向某处发起致命一击。
孔良归来那日,在乾坤殿向圣上禀完了事,便急匆匆地出了宫。他答应过阿南,待他回来,便将余慕带进宫来。为了不打草惊蛇、走漏消息,此前,他从未将余慕的下落告诉过任何人。
余苳在城中购置了一处宅院,但余慕并没有被他安置在这座「余宅」当中。他似乎料到有人会来找这个弟弟,早早另做了打算。
城西一处书院之中,一群稚子摇头晃脑地念着文章。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孔良远远地打量着其中一个孩子。他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黑白分明,透着聪颖,在一群孩子当中显得分外机灵。
余苳进宫之前,嘱一名老仆带着余慕住进这座书院。那老仆是余苳从百越带来的,在余家几十年了,格外忠心。他听从大少爷的话,谨慎而专心地在这座书院里伺候小少爷,寸步不离。酉时三刻,散了学。孔良嘱咐一名家丁以「大少爷有信」为
由,将那老仆骗到一旁。孔良抱起那孩子,纵身一跃,飞到了
屋顶上。
他的脚步快而轻,踩着瓦片前行的声音,似雨点滴落。须臾,
稳稳落在地上。
余慕没有惊惶,没有大喊大叫。他饶有兴趣地睁着大眼睛看着
孔良,问道:「你是谁?」
孔良不语。
「你为什么会飞?」
「你想学吗?」
余慕开心地点点头:「想。」
孔良笑笑:「如果你答应乖乖跟我去见一个人,我可以教你
飞。」
「什么人?」余慕的眉头轻轻皱起,像两座小小的山丘。他迟
疑道:「我大哥不让我见陌生人。」
「她不是陌生人。她是你的姐姐。」
余慕想了想,问道:「是……南姐吗?」
「你知道她?」「嗯。母亲说过,南姐在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许许多多的桃
花,还有烟水茫茫的白雾。」
凤鸾殿的内室。阿南手握白玉簪,坐在软榻上。
小嫄被宛妃请到宛欣院绣鞋样,其余的宫人们被她遣出殿外,
室内空荡荡的。
她抬起头,看见孔良带着一个小男孩走进来。
那小男孩双目炯炯,稚嫩的脸上带着久违而熟悉的神韵。
游戏
阿南从小不惯与人热络,不管内心多么山高水长,面孔上始终
无风无波。
她看着那圆头圆脑的小男孩向她走来,越走越近。她仿佛看到
了母亲。
阿南记事格外早。她记得母亲笑着拂了拂她额前的碎发,唤
她:「南妹头。」母亲教她走路,母亲教她说话。母亲的口音
带着百越的蛮腔,一个尾音拖得长长的,在唇齿间千回百转。
无论是什么话,在母亲口中说出来,都很绵软,哪怕是离别。
阿南没有起身,她也没有张口。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个叫作
「余慕」的弟弟。那小男孩也看着她,眼里满满都是好奇。
「你是南姐吗?」小男孩开了口。阿南点点头。
「母亲说,南姐在一个开满桃花的地方,南姐梳着辫子。可是你这里没有桃花,你也没有梳辫子。你真的是南姐吗?」小男孩认真地思索着。
母亲描述的是十五年前的情景。如今的阿南,哪里还会是三岁稚童的模样呢?母亲对她的记忆是很有限的。亦如她对母亲。
阿南轻轻地笑了笑:「因为南姐,长大了。」
小男孩儿似有所悟地点点头。「这里的屋子为什么比我在从前见到的都要高大许多,这里是哪儿啊?」
「这里,是皇宫。」阿南缓缓道。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皇宫,便是天子住的地方。怪不得这般大。」小男孩儿似小大人一般:「天子,天下之父也。南姐是天子的什么人呢?」
阿南笑笑:「你今年十一岁,书便念了这许多吗?」顿了顿,她道:「南姐是天子的妻子。」
「原来南姐是皇后。」小男孩像模像样地学成年男子行了个礼:「余慕拜见皇后娘娘。」
阿南起身,扶余慕起来,她伸出手来,抚摸他的眉毛、他的眼、他脸上所有母亲的印记。她的声音柔软下来:「余下的一段日子,你不要回原来住的地方,南姐另外安排你住一所有山有水有花的宅子,好吗?」
余慕抬起头:「可这样大哥会不会很担心我?」余苳歪头想了想:「父亲母亲临走时都说过一句话,长兄如父,让我好好听大哥的话。大哥待我不算是极好,但也没有什么错处。他似乎总是很神秘,动辄会消失很长时间。我问他去了哪儿,他也不肯告诉我,只说小孩子家,无须过问大人的事。可是,我不小了啊。先生说了,以我现在的知识,可以去考秀才了。」他脸上有些许的小得意,圆圆的眼睛里有渴望被夸赞的期待。
阿南轻轻拍拍他的头:「很好。南姐也是很喜欢念书的。可惜是女儿身,不能考科举。」
她俯下身,像是与他说悄悄话一般:「南姐与你大哥做个游戏。你有兴趣参加吗?」「当然有。」余慕很享受眼前这位大姐姐用商量的口气与他说话。
「那,你就听南姐的安排。让这位大哥哥带你去一个地方躲起来。这个秘密只有我们几人知道。等南姐与你大哥的游戏结束,南姐会亲自去接你。好吗?」
「好。」余慕想了想,答道。
阿南与孔良对视了一下,孔良明白了该怎么做,向阿南拱手道:「必不负娘娘所托。」
阿南点了点头。
余苳必有一败。但她绝不能让他把余慕抓在手心,作为他反击她的筹码。
《诗经》有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她想好了一切将会发生的可能。
余慕跟着孔良离去,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又跑着回来。他气喘吁吁地说:「南姐,有件事情,我忘了告诉你,我大哥有喘鸣之症,盖不得鹅绒,吃不得螃蟹和虾子。你跟他做游戏的时候,要注意这些。不然他会发作的。我记得前年他发作了一次,有仆妇不小心换了他的被芯。父亲母亲唬得不得了。家里请了一屋子的大夫。」
阿南愣了愣,答应道:「好,南姐知道了。」
余慕放心地随孔良去了。一路上他仰起头,兴致勃勃地问孔良,何时教他「飞」。
阿南将手中的白玉簪捏得很紧。
六月,乃伏月。在宫中,这个月有两个重要的节日:天贶节、观莲节。
天贶节,因相传高僧过海时经文被海水浸湿,于六月初六将经文取出晒干,后此日变成吉利的日子。历来,皇宫内于此日为皇帝晒龙袍。
观莲节,因六月廿四乃荷花的生日,于是,当日采下鲜嫩的荷叶当酒杯,吟诗饮酒,是为乐事。
在两个节日里,成灏都命人从安平观召出余苳,在御湖边祈福禳星。
宫人皆传,这方士或许真有些本事,圣上方命他行此事。
转眼到了秋天,因成灏生于九月初九,是而这一天为万寿节。
忠才人的胎已五月有余,腹部耸起,成了宫中最瞩目的风景。圣上亲政三载,子嗣尚且稀薄,仅得成诜这一个皇子。若忠才人这胎得男,那么忠才人在宫中的地位便水涨船高了。且如今在宫中一小撮人当中流传着「若得明君,当幸东南」之语,让众人对忠才人腹中的胎又多了几分期待。
万寿节那日,秋高气爽,落英成阵,日头饱满而明亮,圣上在御花园设宴,款待各位皇亲与政要。阿南坐在他身侧,依次是祥妃、宛妃、忠才人,还有被禁足半年、不久前刚重获自由身的刘芳仪。
圣上似乎兴致颇高,频频举杯,不多时,阿南和众妃嫔都有些微醺,脸上起了红晕。只余在云贵长大、颇为擅饮的宛妃和因怀有身孕、以水代酒的忠才人依然清醒。
阿南起身,想去用凉水擦把脸,举目,没看见小嫄的身影,遂唤了凤鸾殿的掌事内监并几个二等宫人陪同着。僻静处,听到两个小宫人在窃窃私语。
「看着没?今日好多命妇都恭维忠才人呢,想来以后是个有大福气的。咱们哪,跟风拍马就对了。」
「可忠才人是宫人出身啊,不是有句话,叫子凭母贵吗?」
其中一人掩嘴笑了起来:「这话可就偏了,祈安太后从前可是乞女出身,咱们的圣上不也一样坐龙廷吗?」
阿南正欲上前呵斥,却见长公主成烯不知何时出现了。成烯冷笑一声:「那婢子是什么东西,敢与母后相提并论?你们的马屁拍得急了些,也拍得早了些。妄议皇储,该当何罪?」遂命仆妇:「去,掌嘴!」
那仆妇是昔年祈安太后为公主亲选的陪嫁,素来是个厉害的人物,听了主子这声命令,立刻走上去,左右开弓,打了那俩宫女十来个嘴巴子。
阿南不作声,转身离去,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同样的事,长公主做得,她却做不得。她是中宫,凡是涉及后妃、皇储之事,深不得,浅不得。稍有不慎,便显得她气量小,对一个小小才人心生妒心了。
阿南往宴席走去。人还未到,便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声:「诜儿!」是孔灵雁的声音。
阿南心说不好,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奔过去。只见一只站立行走的猴子,脑袋上顶着一只彩球,抱着诜皇子,踩着高跷,兴高采烈地舞动着。
阿南一看,明白了。每年的万寿节,司乐楼的伶人们都会编排新的节目献圣。今年,别开生面地多增了一个节目:灵猴贺寿。
灵猴是巴蜀郡王上个月进贡到上京的。据他上表说,这灵猴是巴蜀之异人进深山无意中发现的。
灵猴抵京的当日,曾在金銮殿上模仿人的形态,让众臣啧啧称奇。不止如此,这灵猴还会手持毛笔,蘸了墨水,在纸上写「圣上万岁」这四个字。其笔迹飘飘乎有仙气,圣上观之大悦。
这一个月来,司乐楼的伶人们昼夜训练,使灵猴学会了踩着音乐的节奏舞蹈,不仅如此,还学会了踩高跷、头顶彩球、口中发出简短的和鸣之声。
众伶人期待着,灵猴在万寿节上大放异彩,讨圣上的欢喜,得一个大彩头。
没想到,出了这样大的事——灵猴在表演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蹦向孔灵雁,从她手中夺过诜皇子,在众人猝不及防的诧然中,踩上高跷,剧烈地手舞足蹈。
御林军持箭齐齐地奔过来。
孔灵雁连忙向她哥哥摇头:「不!」如若此时射杀这只猴,诜皇子必会从高处骤然跌落,这一摔非同小可。且若激怒了这野物,它出手伤着诜皇子,也未可知。
孔灵雁当然不舍得自己的儿子冒险,她的心随着那猴子的每一个动作揪动着,起起落落。
成灏皱着眉,环顾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时,突然听到宛妃口中发出一阵猴子的叫声。长长短短,惟妙惟肖。阿南第一次觉得宛妃的口技竟如此高明,从她的叫声中,人们仿佛能看到眼前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大群大群的猴儿嬉戏着、玩闹着,祥和而美好。
灵猴从极度兴奋的状态中慢慢安静下来,它从高跷上下来,将怀里的婴儿交到宛妃手中。
御林军上前,制住了灵猴,将它锁进一只铁笼中。
有惊无险。众人都松了口气。
孔灵雁扑向诜皇子,一把搂住,喜极而泣。
成灏看向宛妃,赞道:「宛迟,今日多亏你了。」宛妃跪在地上:「臣妾雕虫小技,让圣上见笑了。」
成灏走到孔灵雁身旁,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他瞧了瞧孔灵雁怀里的诜皇子,问道:「孤记得诜儿早起穿的不是这身衣裳。」
孔灵雁道:「方才诜儿身上不小心滴了汤汁,臣妾命人给他换了身儿衣裳。」
默契
成灏不经意地用手翻了翻诜皇子的衣裳,问道:「哦?是谁给诜儿换的衣裳?」
「回圣上的话,是奴婢。」一个素装宫人站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回话。她叫芷荷,自小婵被封为才人,迁到别处后,内廷监便指派了芷荷做雁鸣馆的掌事宫女。这个丫头做事麻利,照顾诜皇子甚是妥帖。有一回诜皇子鼻孔堵塞、呼吸不畅,她毫不犹豫用口去吸吮。她的实诚深得孔灵雁的喜爱。但她从不仗着主子的喜爱拿腔作调,待下十分平和,雁鸣馆诸人都挺喜欢她,举凡大事小情,都唤「荷姐姐」。
成灏注意到她的手颇为粗糙,发髻梳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这丫头的眼神透着一股子本分、周到。
「方才是你抱着诜儿回雁鸣馆换的衣裳,还是你命人回雁鸣馆去取了衣裳来的?」
芷荷答道:「这身儿衣裳是今日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嫄姑娘送到奴婢手中的,说是今日万寿节,喜庆的日子,皇后娘娘身为嫡母,关怀诜皇子,特送上一身儿锦服,以表心意。恰那会子,诜皇子身上溅了汤汁,奴婢便趁手给他换了这身儿衣裳。一则,是方便;二则,也是对皇后娘娘的敬意。」
成灏点点头:「孤知道了,起来吧。」随之,他安抚孔灵雁道:「你今儿受了惊吓,带着诜儿且回去歇着吧。」
孔灵雁点点头,带着芷荷并一众宫人婆子们离去。因闹了这么一档子事,「灵猴贺寿」变成了「灵猴搅局」,在场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司乐楼的那些伶人们更是瑟瑟发抖,唯恐大祸将至。
阿南从芷荷说出那番话开始,心便如一颗红炭掉入冷水之中,吱吱响着,冒着乱糟糟的烟。
那会子宴席上,她寻小嫄不见,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虽说她怀疑小嫄不是一日两日了,也对其有了戒备心,但这一刻,她隐隐约约的猜测被证实,还是有些悲凉。
她总能想起小时候小嫄唤她「阿南小姐」的样子。在这个满是势利眼的皇宫,小嫄曾是对她笑得最真诚的人。阿南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在成灏面前、沈清欢面前、孔良面前,总是有着无法摒除的自卑的。她没有显赫的祖上,她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小嫄能给她一种温暖而平等的感觉,那种感觉,让她倍加珍惜。
她初入中宫,便让内廷监派小嫄过来做她身边的掌事宫女。
从她早产那日,她就觉察了小嫄的异样。再到后来,小嫄一而再,再而三急于想在成灏面前露头的样子。还有数日前,小嫄三更前往安平观鬼鬼祟祟的身影,以及说起小婵时咬牙切齿的嫉妒。
阿南脑子里一幕一幕地跳转着。小嫄的面具也随之一张张揭开。
阿南想,原本小嫄才是他们那伙人当中首要的棋子吧,她是中宫的掌事宫女,模样亦比小婵娇俏三分。她的本钱比小婵好,可到头,竟然让备选棋子小婵抢了先,做了棋局上那至为关键的一子。夕阳洒了下来,阿南的凤袍上镀了几层金。她看着成灏,不知
道成灏在听到芷荷那番话后会做何反应。
阿南此刻的眼神,像极了秋雨拍打之下残碎的荷叶。
宴席散去。
成灏罚了司乐楼的伶人们一个月的例银。如此处罚让他们欢天
喜地、如梦恩赦,千恩万谢地去了。
皇亲政要亦都散去。
孔良有序地安排众人离场。
御花园渐渐空了下来,阿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成灏沉默了会子,轻声道:「皇后想来也乏了,回宫吧。」
阿南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圣上,臣妾……」成灏摆摆手,
似不欲多说:「去吧。」阿南行了个礼:「臣妾告退。」成灏
吩咐小舟:「将中宫的小嫄,带到乾坤殿来。」
「是。」
夜幕如纱铺了下来。乾坤殿烛台里,灯芯静悄悄地燃着。
成灏坐在正当中的大椅上,小嫄跪在他面前。还未等成灏开口
问话,小嫄便磕头道:「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不干
皇后娘娘的事……」
成灏笑了笑:「孤还未说是何事。」小嫄低着头:「横竖都是奴婢的错。」
「今日那衣服……」
小嫄眼角流出泪来,烛光映着泪光,分外地楚楚可怜:「都是奴婢的错,不干皇后娘娘的事,圣上您千万不要责怪皇后娘娘。奴婢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您错怪皇后娘娘。」
「哦?你的错?那你说说,你做错了什么?」成灏端起桌上的杯盏,喝了口茶。「奴婢……奴婢……奴婢罪该万死……」小嫄面色仓皇道。
「看来,你说不出自己错在哪儿。」成灏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桌上。
小嫄句句看似在维护皇后,却支支吾吾的,句句都在故意将火势往中宫引。
猴子看见红色会格外兴奋,诜皇子今日那衣服的内衬是红色,且用一种对猴类极有诱惑力的果香薰过。故而,灵猴看见这颜色、闻见这味道,便兴奋起来,做出那般的举动。
成灏今日一见,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丫头:「孤从前便说你忠勇,果然忠勇啊。」
小嫄抬起头,看着圣上:「奴婢是皇后娘娘的奴婢,深深了解皇后娘娘。她虽常常为皇长子不是出自中宫为憾,也曾为祥妃
娘娘对中宫的不恭敬而气恼,但……但她……她是无辜的。她绝没有害皇长子的心啊。」
成灏想了想,走上前,向小嫄伸出手。
小嫄一愣。成灏道:「孤最喜欢的一个字,便是忠字。前贤造字,上部为古形『中』旁,下为『心』旁,忠为中心不二,心无旁骛。马融曾著书曰,天下至德,莫大乎忠。」
他嘴角抿了抿:「孤喜欢忠心的人,忠才人是,你也是。」
小嫄忐忑地将手递到成灏手中,成灏扶起她。
「今日这意外,是司乐楼诸人的过失,既然诜儿有惊无险,此事便翻过不提吧。」成灏说着,话锋一转:「孤想,让你来乾坤殿伺候,做乾坤殿的掌事宫女,你意下如何?」
「这……」小嫄很是意外。她做好了被严刑拷打一番的准备,却不承想,不仅没等到狂风暴雨,倒等来隆恩浩荡。
「可……奴婢……奴婢舍不得皇后娘娘……舍不得华乐公主……」她为难道。
成灏笑笑:「皇后那里,孤会嘱内廷监派去新的人伺候。怎么,你想抗旨不遵吗?」小嫄连忙再度跪在地上:「奴婢遵命。」
成灏看着乾坤殿外,初九的月,清冷的弧度,离月圆还差着些许。
小嫄被调走后,阿南乍然觉得轻松了不少。那种暗处仿佛有一双眼睛的感觉突然没了。
一开始,阿南是很怕成灏误会的。她不怕成灏的责罚,但她惧怕成灏冷漠的眼神。
但没有。成灏只是将小嫄带到乾坤殿,随后遣小舟来传旨,说是小嫄从此留在乾坤殿了。其余,再没有别的消息。成灏没有责问阿南一句。
阿南坐在中宫的檐下,听着秋风扫落叶的声音,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她有了久违的感觉。她与成灏彼此懂得、一起谋算、一起同行的感觉。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睿智如成灏,想必比她明白得更深,他们都是站在高处看戏的人。
万寿节的灵猴发狂,一石二鸟。
事成,除去皇长子,栽赃给皇后。事不成,仍可以甩锅给皇后。
进可攻,退可守。
灯火映着阿南的脸。中宫的凶险,她由来便知晓。
随着忠才人的肚子越来越大,宛欣院时时传来莫名其妙的鼠叫之声,叫得宫人们人心惶惶。联想到不久前雁鸣馆那只疯癫的大鼠,宫人们都说,鼠精阴魂不散,又来了。
成灏唤来余苳,问是何故。余苳掐算一番,叩头禀道:「恭喜圣上,鼠之克星,即将降临。」
「是吗?那的确是喜事了。」成灏喝了口茶。
雾气笼罩着他的脸。跪在地上的余苳一时看不清圣上的表情。
顺康十五年腊月初七,皇二子成诉诞于宛欣院。
鼠动
诉皇子出生那日,宛欣院似有百鼠齐鸣。
腊月的上京,寒风呼啸,冰冻三尺。举目望去,满园萧瑟。唯有松柏与梅花,在寂寂的冬日里,含翠,吐芳。这样的时节,因何会有鼠声呢?
诉皇子酉时出生,戌时,宛欣院的宫女聆儿在庭院里发现了数只肥耗子,四处乱窜,她尖叫一声。那声音,宫人们听得心里发怵,路过宛欣院,皆绕道而行。
侍卫们将那些耗子捉起来。成灏看了看,个个肥硕,黑漆漆的眼,叫声刺耳。上京从未见过此等鼠类,倒似番夷之物。
他默不作声,迈入殿内。嬷嬷将新生子抱了过来,一众人等跪在地上道喜。
成灏从嬷嬷怀里接过二皇子,瞧了瞧,又看向半躺在床榻上的忠才人,笑道:「你似乎与鼠甚是有缘哪。」
忠才人低头,不知如何回答。她一时弄不清这些异象究竟是不是「自己人」的有意为之。那些耗子,她识得,是百越之物无疑。她从小在百越长大,常见有烹鼠之人以此为餐。
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是余苳的意思,还是姒康王的意思?目的是什么呢?
从前,鼠的出现,是为了让余苳留在皇宫、让她在成灏面前出头。现在,心愿皆已达成,皇子已经生了,还弄这些鼠做什么呢?
她有些糊涂。自从她搬来宛欣院来,行动再也没有从前那般自由了。宛妃是个极精明的人,常常叉腰站在檐下,但凡她步子往外迈,宛妃便假模假样地关心道:「哟,妹妹,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且自从万寿节上那出意外过后,宫中加紧了戍防,各宫门口守卫比从前森严数倍。
再加之她月份大了以后,身子沉了,夜间出行也不方便了。一来,恐生意外;二来,怕暴露了,被人发现。
从前,一个月至少与余苳见上两回,现在,却已有三四个月不曾碰头了。音信一断,她在这宛欣院便如剪断了翅膀的鸟,不知前方何处。
她恨恨地想起小嫄。那贱人,竟也不知主动来与她传递消息,怕是只知趁着这当口儿勾搭男人吧。
她用手重重地揉搓着被褥。「我在这儿冒险生孩子,他们背地里却不知如何快活。事若成了,大伙儿都有益。事若不成,他们把王八脖子一缩,躲得容易,死的却只有我一个!」忠才人越想越气,眼角含泪。
成灏见状,安慰道:「孤只是随口说说,你莫要吃心。孤去找那方士问问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正中忠才人的下怀。她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成灏起身,往安平观走去。
众人揣测着,忠才人产子,却未能得到晋封,圣上看似不大喜欢这个新降世的皇子。百官和各番邦的贺表堆积在桌案之上,圣上却迟迟没有开口提及设宴一事。
安平观内,仙人像前,燔百和香,燃九微灯,供着一瓶梅花。
余苳跪在地上,迎了驾。
成灏居高临下,开门见山,问道:「数月前,你跟孤说,若得明君,当幸东南。又说,鼠之克星,即将降临。句句意指忠才人及其腹中之胎。为何如今二皇子已然出生,宫中却有那么多不明大鼠?」
余苳心内打着鼓。目前发生这一切,跟计划中的很不一样。小婵在宛欣院,好久未曾出来。小嫄调离了中宫,再也监视不到后宫诸人的状况,她身处乾坤殿,每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这两根线皆断了。余苳再也摸不清后宫之水是浑还是浊。姒康
王封封来信,皆问状况如何。他提笔容易,下笔艰涩。更要命
的是,数月之前,老仆告诉他,余慕不明不白地失踪了。
他看不清到底是谁的手笔。是姒康王对他不放心,生出这样的
主意,以此为要挟?还是中宫邹皇后,他那个与他毫无血亲的
妹妹,暗中做了防备?
现下,他向眼前质疑的天子叩头道:「圣上,二皇子的确是鼠
之克星,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会百鼠异动吧。更或许……是别有
用心之人,欲加害二皇子,谋害圣上您的龙嗣。」
倏尔,他叹道:「想来,若忠才人这一胎生的是公主,而非皇
子,便不会沾染这许多是非吧?」
好一个转移视线、挑拨离间。
成灏想了想,凝视他,道:「那么,你觉得是谁在背后搞鬼
啊?」余苳连连磕了几个头:「草民不敢说。」
成灏坐了下来。
安平观内的百和香,是以白檀、丁子、零陵、青桂、白渐、甘
松、苏合、燕香所制,香气浓郁经久。
「你只管说便是。孤既留你在宫中这许久,便是信你所言
的。」成灏道。
「草民谢圣上。」余苳抬起头,良久,开口道:「圣上,您想
想,谁不愿意花开一朵、一家独大呢?现宫中多了一个皇子,自是不悦的。」他在影射雁鸣馆,影射祥妃,影射孔良,影射
整个孔家。
成灏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去。
余苳见那披着龙袍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方舒了口气,瘫坐在
地。他不确定成灏到底有没有相信他的话。他越来越觉得处境
堪忧。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窗口洒进一室惨白的月色。余苳从地上爬起来,在屋内来回踱
着步。他想起姒康王曾对他说过的话,又细细地权衡了一下形
势。
好在,二皇子顺利出生了,这是最大的幸事。
或许,该到了行那一步的时候了……
余苳将桃木剑丢进火堆中燃烧。他看着火光,愈发坚定。
古往今来,利从险求。若得此惊天之贵,当不惧殊死一搏。
凤鸾殿的夜。积雪把庭院中的松柏压断,时时听见「吱呀」之
声。
殿内灯火通明。阿南下着棋,宛妃坐在她的对面。
「娘娘,您为何要自己与自己下棋?臣妾陪您吧。」
阿南摇头。
「自己与自己下棋,方能越下越清醒。与旁人下棋,心里眼里,只有胜负。」
宛妃幽幽道:「您已经是臣妾这半生见过最清醒的人了。」阿南笑道:「聆儿可还得力吗?」
宛妃道:「那丫头甚好。机灵着呢,一点就透。她与臣妾配合得天衣无缝。西偏殿那妖精,半点儿也没觉察。」阿南手中摩挲着一颗白子:「他们既拿鼠做文章,咱们就顺着来。以子之谋,破子之计。」
须臾,白子稳稳地落下。
宛妃道:「臣妾没想到,您真的会容那孩子生下来。」
阿南看着她:「那孩子必须生下来。」
「臣妾不明白。」
阿南拿起一枚黑子:「有了皇子在手,他们才敢拼最后一把。」
形势不好,他们才会狗急跳墙。有了孩子,他们才肯狗急跳墙。这其中的进退、松弛、尺度,阿南早已想好了。
棋盘山。黑子将白子逼到绝路。白子背水一战,吃掉一大片黑子。阿南手握黑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反扑。白子片甲不留。
一局终了,阿南放下手中的棋。「瞧着吧,这宫中很快就会有大事发生了。」
宛妃紧张道:「圣上知道吗?」
阿南点头。她虽从来没跟他谈论过此事,但她知道,他一定知道。
成灏自然是知道的。他等这一日,已等了许久。他等伐越的理由,亦等了许久。
弹丸之国,妄想不动兵戈,占据朝堂,怎么可能?
一切都在悄然进行着……
刺杀
腊月初十那日,皇二子成诉洗三。
阿南去了宛欣院,见成灏没来,便遣内侍去乾坤殿瞧瞧。须臾,内侍回来说,圣上在与各边关回京述职的武将议事,忙,顾不得。
阿南按旧例赐忠才人一些金银器皿、锦丝绸绢,又赏了伺候忠才人和二皇子的一众嬷嬷乳娘宫人俩月的例俸。
顺康十五年的这个腊月,反复无常。时而晴朗,时而阴郁。乌云似乎潜伏在天际的某个角落,随时会出人意料地来。
上京的官道上,日头出了,积雪还未来得及扫,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落了。新雪和着旧雪,裹着尘与泥,马蹄踏上去,脏兮兮的,没来由地让人瞧着压抑。
年关之时,各番邦进京送岁币、节礼。百越的使节刚到上京,便冻病了。久居百越的南人,禁不得北方天气的突转。据圣上遣去问候的医官说,那使节的手与脚皆冻得如馒头一般肿胀,既痒且痛。
圣上笑笑:「那便让他在驿馆里好生歇着吧。」
一日晚间,阿南刚歇下,听到叩窗的声音。是聆儿。
「娘娘,今日奴婢按您所说,以年关各宫清秽之名,去安平观请了那方士来宛欣院了。」
阿南淡淡笑了笑:「好。」聆儿道:「圣上设宴款待武将们的时候,因宛妃的父亲镇南将军在军中颇有威望,便叫宛妃也去了。宛妃回来的时候说,宫里来年又要进新人了,北平侯府的小姐和襄公府的小姐。这话,忠才人和那方士都听见了……」
风声呼呼地刮着。聆儿突然压低了声音:「奴婢听到那方士跟忠才人说,宫中的后妃会越来越多,圣上的子嗣也只会越来越多。眼下,二皇子并不得圣心,往后,只会越来越不起眼。现在若不采取行动,来日追悔莫及。与其在宫中碌碌苟活,前功尽弃,不如放手一搏……」
「忠才人怎么说?」「忠才人起初并不情愿,后来,那方士便说,她不如小嫄忠
心,小嫄现时被圣上调去了乾坤殿,心内时时想着百越、想着
王爷,若她不肯,小嫄亦可……忠才人便肯了。」
阿南点点头。
聆儿的眼睛在雪夜里清澈又明亮:「娘娘,奴婢觉着,忠才人
看那方士的眼神跟看旁人很不一样,就像……就像年节里御膳房
做的枣糕,甜甜的、黏黏的。」
阿南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儿。今晚无月,一片漆黑。
他们齐了心撞南墙。
离收网的日子越发近了。腊月底,国库清点财物,各部盘算整
年账目,驸马张浔从两广回来陈述新政推行的各处细枝末节,
圣上越发忙碌。
廿九,三更天,圣上在尚书房批阅奏折。
小嫄递了盏参汤过来,柔声劝道:「圣上辛劳,喝盏参汤补补
身子吧。」
圣上刚接过,宛欣院的小内侍慌慌张张求见:「圣上,大事不
好了,大事不好了……」
圣上放下汤盏,问道:「好生说,怎么了?」
「二皇子高热不退,恐……恐……」小内侍磕着头,满脸仓皇,
泪流不止:「忠才人说,请您去瞧瞧二皇子,许是……许是最后圣上起身,匆匆往外走。小舟连忙跟上。小嫄想了想,亦跟在身后。
宛欣院的东偏殿一片漆黑。镇南将军举家返京,宛妃请旨归宁,故而东偏殿今晚无人。西偏殿内,人影憧憧,灯火摇晃着,似要舔舐这天地间所有的不安。
成灏走进内殿。忠才人抱着孩子坐在床榻上,双目红肿。
风忽地把门吹得关上了。成灏开口道:「诉儿怎么了?医官来瞧过了吗?」忠才人哀哀戚戚:「瞧过了,皆说不中用了……圣上,您来瞧瞧,瞧瞧诉儿最后一眼……」
成灏一步步走近。襁褓中的婴儿睁大眼看着他,并无一丝生病的迹象。
一把匕首「嗖」地刺向成灏。床榻上坐着的女人一霎时变了张脸,她不再是后宫中低眉顺目的小妇人,而是身姿矫健的女杀手。
成灏似早有防备,一把抓住她持刀的手。成灏三岁习文,四岁习武,六岁组建羽林郎,功夫较孔良还胜三分。只是,他身为天子,甚少展露,故而许多人不知。小婵的手被成灏紧紧抓住,动弹不得。
这时,从房梁上掉落七个黑衣人,皆手持凶器,招招迅猛,一副速战速决之势。为首的那个黑衣喊了一句话,是夷语。
七个黑衣人围住成灏。他们不想盘桓久战,只想让成灏速死。
雁鸣馆内,孔灵雁躺在榻上。一群杀手悄然而至,撕碎了原本静谧的夜。门外的小内侍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哈欠,突见有人持刀闯殿,睡意全无,还未开口,便被黑衣杀手一刀砍死。热乎乎的血,溅在雪地里,触目惊心。
原本昏昏欲睡的宫人们顷刻间都醒了,尖叫起来。
黑衣杀手持刀乱砍,直直地走入殿内。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杀了诜皇子。
孔灵雁从床榻上起身,见殿内满是尸体鲜血,面色苍白,口中喊着:「诜儿!诜儿!」
在这混乱的当口,雁鸣馆的掌事宫女芷荷紧瞧着诜皇子那稚嫩的小脸,想着今夜就算自己殉了主,能多护这婴孩一刻,便是一刻吧。她将诜皇子从襁褓中抱住来,塞到床底下,然后把一个枕头塞进襁褓。她抱着那襁褓躲在角落里,紧紧地将襁褓掩于身下。
杀手很快寻来了。芷荷瞧着他们越走越近,瞧着他们的刀高高举起。
她被黑衣人一把推开,刀砍在襁褓上。黑衣人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怒气冲冲地砍向芷荷。芷荷闭上眼。刀却没有落下,她听见一阵强健有力的脚步声。
再一睁眼,看见孔良的身影。
孔良不知何时带着一队御林军冲了进来,与那群黑衣人厮打
着。
芷荷跌跌撞撞地走到孔灵雁身边,孔灵雁被吓得不轻,双目凝
滞。芷荷唤道:「娘娘,娘娘,您别怕,孔大人来了。」孔灵
雁回过神来,呜咽道:「芷荷,诜儿呢?」
「您放心。诜皇子无恙。」
殿内最后一个黑衣人倒下,孔良奔向妹妹。
孔灵雁扑到哥哥怀里:「哥哥,你今日不是休沐吗?如何会在
宫里。」
芷荷从床底将诜皇子抱出。这孩子还在睡梦中,完全不知今夜
多么惊险。
孔良道:「这是圣上布的局。说来话长。灵雁,你和诜儿没事
就好。」
宫里飘荡着血腥气。
宛欣院内。原本漆黑的东偏殿,灯霎时亮了。宛妃带着一队兵
丁,冲到西偏殿。
门打开,兵戈相见,打作一团。忠才人颇为意外:「你!你不是回娘家了吗?」宛妃冷笑:
「许你犯上作乱,就不许本宫略施小计吗?」
忠才人望着门口,她在等增援。按照计划,此时,余苳该带着
一群百越顶尖杀手赶来了。为何现在还不到?
宛妃笑了笑:「怎么?等你的相好?他怕是来不成了。」
成灏的手臂方才被黑衣人砍了一道口子,往下淌着血。他吩咐
那群兵丁:「留着活口,录下口供。」
「是。」
「圣上,二皇子……」
成灏冷然道:「二皇子高热不退,已然殁了。」
「是。」
宛妃走上前,关切问道:「圣上,您怎么了?臣妾去叫医官来
给您包扎……」
成灏一挥手:「不必了。」他大踏步往门外走。
宛妃喊道:「圣上,您去哪儿?」成灏没有回答。他下意识地
往前走,往凤鸾殿走。
中宫一片漆黑。不对,皇后怕黑。往常,他没来的时候,凤鸾
殿夜夜灯火通明。今晚为什么没有灯?难道皇后已有不测?成
灏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推开熟悉的门。「皇后——」他唤了一声。
无人应。
「南姐——」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夜里,随着刺骨的寒风,打
了个转儿。
这是第一次,他来中宫,她不在。往常,这里的灯火永远在等
候着他。
今晚,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一阵脚步声。成灏抬起头,阿南提着灯笼从外头走进来,她手
中拿着一摞信笺,身后跟着一群人。
「你去哪儿了?」成灏沉着脸。
「臣妾拿到了余苳与百越姒康王的来往信函……」
成灏打断她:「你为何要擅自行动?」
「臣妾已经将铣儿安置妥当,想着……」
成灏走入殿内。他似乎倦极了,在榻上躺了下来。
霜冷露重。
烛火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