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晚晚不听声
我的驸马,是个极温柔的人。
我不仅有腿疾,还是半个哑巴。
那天他跪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愿与我一生一世
一双人。
父皇高兴坏了,说我这辈子,终于幸运了一次。
我笑了。
若不是他至今没碰过我,我也差点信了。
【1】
我自小就命不好,百病缠身,生母离世。
及笄那天,我的无忧宫起了滔天的大火。
我倒在剧烈火焰里,眼睁睁看着整个宫殿化为灰烬。
挽云拼死把我救了出来,我却瘸了腿,还因拼命嘶吼求救,哑
了喉咙。
父皇说,念徽别怕,父皇养你一辈子。我断却了以后嫁人的心思,只想寻到名医,治好我的腿疾和哑
症,然后青灯古佛度余生。
皇室的姐妹少我一个多我一个都一样,她们和亲的和亲,下嫁
的下嫁,出家的出家,以至于三年后,皇室里竟只剩下我一
人。
我就是在去给挽云扫墓的路上,遇见了苏涣。
彼时的他刚被提名为状元郎,走在街上都有小娘子红袖招摇。
我在路的拐角,不小心被香囊砸中了脸,一道衣袖拂过,替我
挡了横空的桃花灾。
我偏头就瞧见了他。
光风霁月,日月同辉,好一个滢泽如玉的美公子。
我自惭形秽,摆手示意太监带我离开。
他突然上前拦住我,浅浅笑说:
「在下苏涣,竟叨扰了姑娘的清净。」
【2】
苏涣说,他是家中独子,父母皆亡,这回考上了状元郎,打算
在此成家立业。他还说,他看我面善,定是个难得娴雅的好姑娘。若我不介
意,可以唤他的名字。他姓苏,名涣,字长生。
被父皇钦点的、刚及冠的状元郎,苏涣。
我还坐着轮椅,嗓子不适,自是不敢接受他的善意,只摇摇
头,欲要离开。
苏涣也不拦,目送我远去,却在我被推出门的刹那,轻轻说:
「薄荷、甘草、桔梗、金银花熬成汤,可润嗓。当归、海风藤
对膝盖有利,可入药。姑娘不妨一试。」
我转头去看他,却见他笑着向我挥手,携一身从容翩然的气
度,悠然走远。
我怔怔地被推着离开,心想,长生可真是个极温柔的人。
而我,怎敢叨扰这样的好人?
【3】
我被苏涣搅了心池,回到无忧宫后,叫了舞女来表演。
舞女腰肢婀娜,歌声曼妙,我却听得心不在焉。
父皇闻声而来,看见这一宫的舞女,大怒:「谁给念徽公主请
来了清月坊的歌伎?给朕拖出去!」
舞女们瑟瑟发抖,不懂哪里惹了帝王的雷霆之怒。我这才意识到不对,忙招手示意下人带她们走。
父皇说:「念徽,你以后不许接触这样的人。」
我点头应下,却想起了记忆里另一个身影。
差点忘了,挽云也是歌舞坊出身。
她能歌善舞,脾性骄傲激烈,绝不肯卖身,被我相中,赎进宫
来做我的贴身婢女。
挽云很照顾我,我与她情同姐妹。
我及笄那天,无忧宫起了大火,当日是她当值,虽起火跟她没
关系,而且她还为了救我而死,但父皇还是迁怒了她,甚至她
背后的清月坊。
盛极一时的清月坊,就是从那时候没落下来的。
而我能给挽云扫墓,已是父皇最后的仁慈。
苏长生对我表达善意,到底为什么,我是不知的。
但我落得这样一身疾病,应该离他远一些。
【4】
舞女撤下后,父皇陪我良久。
他说,念徽,朕已经在替你寻医了,你再等等朕。他说,念徽,你生母是那样优秀的人,身为她的女儿,你可曾
是大凉最好的公主,朕会替你择一个良人,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只点头,却不敢说我早已看淡了这些。
父皇絮絮叨叨,直到太监说状元郎进宫禀事,他才姗姗离开。
状元郎?
我鬼使神差地想去看看,便挥退下人,自己推着轮椅去乾清
宫。
去乾清宫的路上经过御花园,满园的春色旖旎艳丽。
我转着轮椅,途经小道,被巨木盘桓交错的树根拦住去路。
宫婢们当值的地方不在此处,我口不能言,腿不能行,为难得
额头冒汗。
我试着转着轮子,整个人失去平衡,连着轮椅跌了出去。
身子砸在地上,火辣辣地疼。
我的眼泪瞬间冒了出来。
轻轻的脚步声在我身前停下,一双修长润白的手用力把我扶
起,我抬起头,就撞上苏涣清冽如水的黑瞳。
我脸发热地坐上轮椅,抠起了自己的衣角。他丝毫不提及我的狼狈,微微弯腰,手指抹过我的眼泪,浅笑
说:
「公主不哭。」
……
苏涣叫人把我推回忘忧宫。
我见他要走,突然想起我还没告诉他我的名字,便抓住他的衣
角,艰涩开口:「晚……晚。」
他回首,有点惊讶地挑眉。
我努力地发出声音:「晚……晚。我……我叫宋晚晚。」
他眼角微弯,声调柔和,不疾不徐道:「彼时不知你是念徽公
主,一见就心生欢喜。如今复见,竟更加觉得公主柔软貌美,
若在下有所唐突,还望公主莫怪罪。」
他眼底带笑,恍若漾起了湖光水色。
我却红了脸,悄悄低下头。
那人朝我作揖,身影渐行渐远。
我沉浸在他方才的温柔软语里,为自己的残疾自卑的同时,莫
名觉得……
就算那春意满园,也不及公子的眉眼半分。【5】
我开始打听名医,询问我的腿疾和哑症有没有的治。
父皇第一次见我如此积极,立刻下了旨意,说能医好公主者,
赏金万两。
他如此铺张,终于惹得群臣不快。众人联合起来上谏,说公主
马上就要错过出嫁的年纪,再留在皇室,恐会给先人蒙羞。
说白了,就是想给我找个驸马,这样皇上就不好再在出嫁的公
主身上砸这么多钱了。
父皇生气极了,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大家都明白,想医好我势
必要兴师动众,而这财力物力,用到别处岂不是更好?
我只笑了笑,给父皇传了字条,罢了,不必治了。
放眼大凉,又有谁愿意娶这样一个瘸腿的哑巴?
他们似乎都一起忘记了,曾经的念徽公主,才艺冠绝容色姝,
是整个皇室的骄傲。
但现在,万两黄金对于我这样的人,不值当。
父皇默然良久,终于对群臣百姓妥了协。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江山社稷。
没有人问我一句,公主安否。【6】
外头阴雨连绵,我双膝痛得厉害,却心绪难平,孤身去了挽云
的墓地。
纸伞飘摇,遮掩了我从身到心的歇斯底里。
我面对冰凉的墓碑,哑声哭着:「挽……云。」
挽云,我想剃发为尼,去古寺理青灯。
挽云,他们都觉得我这辈子就是废了。治一个废人,是极为愚
蠢的。
挽云,父皇也要放弃我了。
一只手覆上我的发顶。
他轻声问:「怎的在此遇见了公主?」
我避开苏涣的手,用尽力气说出话来:「公子……跟了……跟了
我一路,现在……又何来这一说?」
他也没否认,蹲下身子与我平视,「挽云是谁?」
我缓声道:「姐……妹。」
他笑了笑:「是你很重要的人吗?不然你不会连心事都跑这里
来说。」我点头,吃吃地道:「她……她烧死了。」
一代歌女,毁于火劫,可悲可叹。
苏涣又笑了,「那你,可愿跟着我?」
我睁大眼睛,「什……什么?」
苏涣黑瞳里有春水漾开,清晰地倒映出一张姣美错愕的脸,
「在下早年目睹公主风采,一时间惊为天人,可惜缘分尚浅,
未能结为连理。如今数年过去,见此伊人,复加倾心。」
他不管我的惊愕,一手替我执伞,一手牵起我,紧紧握住。
「不知晚晚,能听懂我心声否?」
【7】
苏涣的表白来得太突然,我虽有点预感,但还是红透了脸,抽
出手,拼命摇着头。
且不说我们才认识多久,我配不配得上他都是现成的问题。
雨丝细密连绵,在暮春的天气里携捎起零星缱绻,他如远山云
雾的眉眼似有暗淡,华光渐灭,几经流转。
我深吸口气,指了指自己,摆了摆手,然后凝视他。
苏长生,你认识我吗?你了解我吗?你懂我吗?曾经的公主艳冠京城,如今的公主落魄颓丧,我有数般模样,
你可都见过吗?
苏涣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他眼睫颤了颤,站起身,重新露出
微笑,「我送晚晚回宫。」
而不是「在下送公主回宫」。
他推着我静静地离开,步伐从容淡然,仿佛方才倾泻情意的不
是他一般。
回到无忧宫,我点头致谢,他却不着急走,反而弯下腰来,摸
了摸我的喉咙。
猝不及防。
我脸上有点发热,匆忙想避开苏涣暧昧的动作,他却拿开了
手,半蹲下身子,掌心覆住我的膝盖,轻柔替我揉捏,「晚晚
定是没有好好听我的话。」
我心里一阵钝痛。
你应该清楚,我的身体已经没有救了。
他瞬间懂了我的心思,轻声道:「放弃了这个嗓子和这双腿
的,分明是你自己。」
我怔愣地眨了眨眼。苏涣流畅的鼻梁弧线仿佛精心雕刻过一般,低垂眼睑道:「以
后每天发声半个时辰,让下人搀扶走路一个时辰。」
我瞪大眼睛。
他唇角挑起几不可察的弧度,「就这么说定了,晚晚可不许耍
赖哦。」
我张了张唇,脑海里想的却是——
能被长生这般温柔的人,如此悉心对待,就算他对我的心意
里,真的掺杂了别的东西,我也是不亏的。
【8】
我莫名地开始好奇苏涣的过往。
这个人的出现,到底还是让我平静的生活起了涟漪。
不得不说,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是个怎样的人。
他知道,曾经光芒万丈的我,陷入这般境地一定不甘心,所以
他给了我一个救赎自己的契机。
我想打听,有关于「苏涣」的曾经。
不过这不用我多动手,父皇已经注意到他了。
几天后,父皇就把苏涣的陈年往事写成册子给我过目,他说,
朕瞧着你与这个状元郎近来走得颇近,朕查过了,他是个好孩子。
他走时,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拿到册子,大致扫了几眼。
上面记载得事无巨细:
他幼时生于蔚州,从前的苏家是蔚州的大家族,后来苏家没
落,如今竟只剩下他一个嫡子。
所幸苏涣也争气,考上了状元。
……
我兴致缺缺地丢掉了册子。
他现在在帮助我是真的。我背地里查他,终究是不妥的。
抛开杂念后,苏涣再来此时,我跟他相处也更加坦然了。
他经常带着调制好的中草药过来,叮嘱我使用办法。有时他会
力度适中地为我揉捏双膝,慢声细语地哄着我慢慢说些话。
下人们瞧着我们相处,都捂嘴偷笑:状元郎待公主可真好,看
来公主以后是有福了。
有一回这些话竟被苏涣听见了。
他冲我挑眉,竟不顾礼仪,直接弯身拥住我。我虽知他对我有心,但他从未做出太出格的事,如今让我一时
呆住,忘记了推开他。
他很快便松开我,温和的黑眸却难得带有几分生气和严肃。
我讷讷问:「你……你生……生气了?」
他认真地点头,「晚晚,如果以后有男子抱你,你应当推开
他。」
我啊了声。
「晚晚,你现在太过柔软了。」他轻叹着,眸子里露出嗔怪和
疼惜。
我心情震荡,只听他一字一句道:
「你可是太阳一样耀眼的人,你要脾性激烈些,你要学会反抗
命运。」
【9】
苏涣依旧不勤不缓地来看我。
我却心知,我正在被他拉出漆黑的深渊。
虽然我还是半个哑巴,双腿也没好起来太多,但我决定做些东
西,当成谢礼送给苏涣。
公主礼制的宫中糕点,想必他是没吃过的。无忧宫有个小厨房。我亲自挑拣了食材,让下人都离远些,不
可偷看。我照着食谱,一步步和面,然后小心翼翼地点燃了柴
火。
灼烫的火光摇曳,我手忙脚乱地丢进去一些蓬草,却没控制好
量,灶内的火焰哗地燃起数丈。
恐怖的回忆涌上脑海。
我惊叫着跌出轮椅,火蛇分明烧不到我,但我还是怕得往墙角
缩。
下人们一窝蜂地想要冲进来。
门口从远及近跑来一道白衣身影,他一贯淡然和煦的脸上出现
了几近崩溃的神色,我捂住耳朵大叫,抬眸就见他惊惶地拨开
下人,颤抖着身子扑跪在我身前。
那双眼瞳里的担惧,我看得真切。
我一下子止住了尖叫。
苏涣黑眸里竟氤氲上一层淡淡的水汽,他慢慢平静下来,微沉
着脸,紧紧把我拥住。
在我耳畔,他缓声道:「晚晚,不听话。」
屋内的火焰还在缓慢燃烧,但这样的小灶火很快就被下人扑灭
了。苏涣打横抱起我来,抱着我远远离开小厨房,寻到安全的床榻
才把我放下。
我紧抓着他的衣襟,剧烈地喘气,眼角无声流下眼泪。
他弯着腰,轻轻抚去我的泪珠,温柔得像是对待稀世珍宝。
「晚晚,不哭。」
我的心里,蓦然塌陷了一块。
我知道,这一刻,我败给了温柔。
令人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温柔。
【10】
父皇急忙来问我发生了什么。
下人们战战兢兢交代了此事,父皇听了一阵后怕,连连感谢苏
涣来得及时。
父皇要给苏涣备上丰厚的谢礼,特许他明早上朝接受表彰。苏
涣笑了笑,说他什么都不想要,只心心念念一个人。
父皇问那人是谁。
苏涣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说:「她还没有同意。」待父皇走了,苏涣挥走下人,冲我笑道:「不知,我心心念念
的这个人,愿以身相许吗?」
我红了脸,「父……皇……」
这件事得经过父皇同意。
苏涣挑起唇角,垂下眼帘。
次日,金銮殿,父皇大肆夸赞了他,并问他想要的人是谁。
苏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跪了下来,「臣,愿与公主一生一世一
双人。」
满朝文武皆寂然不语,父皇笑得开怀,「念徽,你愿让他做你
的驸马吗?」
我望向苏涣,与他清冽的视线碰撞在一起,空气中缠绵出悄无
声息的旖旎。我一时间,竟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想,或许我可以给他,或者给我自己,一次机会。
于是,我点了点头。
儿臣,愿意。
【11】
苏涣娶我那天,从皇宫到城门口,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光
其极。我特意央求了父皇,从蔚州请来了清月坊来助兴。
清月坊的坊主迢迢赶来,亲自为我唱歌。
我在满城欢呼中,携着苏涣的手,住进了公主府。
大门阖上的最后一刹,我回头看向宫门口的高阁,只见坊主兰
姨也在遥遥看着我。
她身穿挽云喜欢的红裙裳,鬓戴挽云喜欢的玉兰簪,抱着琵
琶,轻拢慢捻抹复挑。一双水眸里,似乎含了千万话。
挽云是她一手捧出来的头牌。我看见兰姨,就能想到那个骄傲
倔强的挽云。兰姨为我展亮歌喉,就好像挽云在目送我出嫁。
我看着她启唇欲言,看着大门渐合,看着府邸关上。
唢呐吹拉,宾客盈门,怅然若失的空落中,苏长生俯身在我耳
畔,轻吐口气:
「你终于是我的了,晚晚。」
【12】
合卺交酒,红烛微醺。
待苏涣打发走外面的宾客后,已是戌时末。
他揭下我的红盖头,面上带着动情的缱绻。我紧张地抓着衣
角,就见他神色忽而怔忪,像是痴了一般。他缓缓把目光往下移,落在我大红的裙摆上,笑了笑,「晚晚
穿红裙,很好看。」
我的脸唰地红了。
他倾身过来,在我额间落下一吻,轻轻碾磨。
手指勾住我的衣带,一挑即落。
锦被,盖上。
解到里衣的时候,苏涣动作一停,垂下眼帘道:「你行走不
便,今天定是辛苦了。」
我确实很累,但我还是鼓起勇气,褪去他的外衣,「苏……
涣。」
他用手指抵住我的唇,「唤我长生。」
我磕磕绊绊道:「长……长生。」
苏涣把我拥入怀里。烛光朦胧,遮住了他的神情,让我模模糊
糊地看不分明。
他缓声说:「你腿疾还未痊愈,同房会不舒服。」
我讶然眨了眨眼。
他抬手灭了红烛,把我紧紧抱住,阖上眼道:「休息吧,晚
晚。」我往他怀里缩了缩。
长生,可真是个极温柔的人啊。
我阖上眼睛,不知是现实,还是个美好易碎的梦,竟隐约瞧见
了月上柳梢,瞧见了才子佳人,瞧见了我胸腔里无法抑制的悸
动,以及耳边那一声声的、缠绵入骨的——
「晚晚」。
【13】
新婚这阵子,我莫名多梦,极为不安。
我想知道,苏涣到底为什么迟迟不碰我。
他把我照顾得极好,为我煲汤润喉,替我捏膝,扶我走路。他
仔细地看住公主府、看住我,一步不离。
他鼓励我说,你要重新站起来,你要拥有好嗓子。
他还给我买红色的裙裳,让我穿给他看。他喜欢我穿红衣裳,
他说晚晚穿红衣裳最好看。
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去问同房这种私密事,他就送了我一把琵
琶、一个玉兰簪。
思索多日后,我决定去找兰姨,问问她有没有易学的蔚州古地
曲子,我想学琵琶,弹唱给苏涣听。苏涣摸着我鬓上的玉兰簪,笑道:「你这阵子多梦,我恐你忆
起旧人,心绪悲伤,就请兰姨回蔚州了。」
我被他惯宠出了从前的小脾性,便挥开他的手,笑着打趣:
「长生……独断。」
苏涣眼底溢满愉悦,「晚晚的脾性激烈了些。」
说完,他目光落在我衣襟上,伸手就挑了开。
我慌忙捂住衣裳,羞怯得不知道该看哪里。
苏涣替我系上衣服,敛去笑容,淡淡道:「以后你不许任我这
么胡来,懂吗?」
我怔然:「啊?」
驸马对我胡来……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苏涣叹了口气,「你应当是个骄傲激烈的人。」
他一直不喜欢我脾气太柔软。我觉得,他这是在帮我恢复成我
应有的模样。
我心里软成一片,凑过去在他脸上蜻蜓点水了一下,迅速躲
开。
外面夜幕渐降,如他缓缓沉下的眸色。苏涣喉结滚动两下,起身把我抱到床上,低头看着我,却还是
松开了手。
我不由自主地问:「你,心悦我……哪里?」
苏涣躺在我身侧,极缓地道:「身处污垢,心逐烈日。」
我与他吴侬软语良久,默默发誓,我一定要学好琵琶。
身边的苏涣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我见他嘴唇翕动,凑耳
去听。
「五年前就想得到你了,我的晚晚。」
低沉的声音,透着他清醒时没有的情乱。
我悄悄躺回去,决定明日就瞒着他,偷偷去把兰姨再找回来,
教我琵琶。
我想做长生一辈子的烈日。
然后告诉他,你也是我心头的日月星光。
且,是最耀眼的那个。
【14】
我悄悄给兰姨寄了信。天气已近隆冬了,经昨夜一场雪落,寒梅在枝头怒放,梅红与
雪白交织缠乱,煞是可爱。
新年将至,苏涣身为驸马少不得应酬,他忙了起来,我一时竟
偷得闲暇,能独自来园子里逛逛。
我坐在园中枝杈下,伸手接住簌簌白雪,有点失神。
寒意从肌肤沁入骨子里。
父皇不能轻易出宫,就给我送信来,让我要过得好些云云。
他说,苏家当时虽受皇室权力党派清洗过,遭了些池鱼之殃,
但他后来也曾给苏家暗暗助力过,也提拔苏家嫡子为状元郎,
以示欣赏。苏涣不是不知感激的人,他定能照顾好我。
然后就是其他琐碎事情,比如在静安寺出家的常平公主,今日
托人送了新婚贺礼给我,还念叨着让我去看看她,静安寺有个
高僧很是俊美无俦……
我回过神,仰望枝头的红梅,叹息自己无法近距离欣赏。
一个温暖的胸膛贴上我的后背,苏涣白皙的手越过我的头顶,
把梅花折下来递给我。
我没接红梅,偏头瞧见苏涣颔首看看我,嗔笑道:「不……不许
摘。」
美丽的东西应该静静地绽放,不应该被摧毁。「晚晚不喜欢吗?」他淡淡笑着,指腹轻捻,娇嫩的花瓣凌乱
破碎,从他指缝间黯然掉下,「那把腊梅都换掉吧,以后只种
些晚晚喜欢的。」
我微愣了下。
虽然喜欢寒梅的不是我,是挽云,但摘不到就毁掉,这未免有
点残忍。
我手指蜷了蜷,「不必……」
说话间苏涣就已经推着我进了屋子,我只好换个话题,「长
生,我想出……出府……」我歇了口气道,「出府看看。」
成亲后,苏涣对我寸步不离,看守着大门,唯恐我发生意外。
他面色平淡,我却无端从他清冽的眸里,瞧出些许不赞成的意
味。
我没再与他辩驳。
苏涣没陪我多久就出府去忙了,而我等来了一个客人。
请进来一看,竟是兰姨到访。
她抱着琵琶,风尘仆仆,面上带着笑,「我原以为,之前是公
主不愿意见我呢。」
我疑惑地看向她。此话怎讲?她眼里的情绪复杂翻涌,我驱走下人后,她的目光在我的红裙
上顿了几秒,悠悠叹了口气,「公主成亲那日,我就想跟公主
说的,可惜驸马让我尽快回去,这才没来得及。」
我摩挲着裙上细密的针脚纹路,心里却平静异常。
其实我早有准备,只是贪恋柔情暖意,一时不愿醒,这才平白
误了许多时日。
兰姨指尖轻划了下琵琶弦,缓缓开口:
「公主可知,苏公子这般风光霁月的人,当年曾是我清月坊的
常客?」
【15】
我在苏涣回来之前,就把兰姨送走了。
她给我说了不少的事情,比如苏公子身上常有药草清香,闻着
舒服极了……
我身上的裙裳依然红得热烈,层层铺在八仙椅上,仿佛刺目的
烈阳。
明明灼烫,也让人忍不住靠近,汲取温暖。
我怀抱琵琶,心不在焉地拨弹。
其实我一直都明白很多事。比方看似关怀我,实则在透过我怀念那个女人的父皇。
比如苏涣清浅的眼眸里,总是如云似雾。
比如长生的温柔,虽然不纯粹,却也含着真心,不然做不到这
么面面俱到。
我非瞎子,当然不能听取一面之词,很多事实,我需要用自己
的眼睛去看。
远远的大门方向,响起一道轻轻的脚步声。
我温柔的驸马,他回来了。
我垂眸笑着,手里拨琵琶的动作未停。
苏长生,他真真正正拉我走出深渊过。这蜜糖里,带着苦,带
着涩,但对于一个没吃过糖的孩子来说,却仿佛救命的药一般
重要。
而且五年前,因为父皇想为我扩大名声,确实让我在一场宴会
上盛装歌舞过。
所以,真相到底如何,我不能轻易下定论。
苏涣进了屋子,抬首就看见了我。他脚步一顿,眼底漾起笑
容,「晚晚今日很漂亮。」
我拨了拨琴弦,眨了眨眼。苏涣会意,坐在一旁,唇边的笑意如阳春之水:「晚晚竟然要
给我弹琵琶。」
我深吸口气,生涩地弹起弦音来。
苏涣黑眸定定,好像一下子痴了。
窗外有细雪悄悄落下,熹微的阳光映在窗棱上,照出涤荡的尘
埃。
静谧的房间,唯有不连贯的琵琶音回响。
我在心里,回忆着那首曲子的声调。
迎门高髻,倚扇清吭,娉婷未数西州。浅拂朱铅,春风二月梢
头。相逢靓妆俊语,有旧家、京洛风流。断肠句,试重拈彩
笔,与赋闲愁。
犹记凌波欲去,问明榼罗袜,却为谁留。枉梦相思,几回南浦
行舟。莫辞玉樽起舞,怕重来、燕子空楼。谩惆怅,抱琵琶、
闲过此秋。
其实,五年前,除了我在宴会上表演过之外,当时名声大噪的
清月坊头牌,也被特意请来唱曲助兴。
此刻一曲《声声慢》,是挽云那时候的成名作。
旧人落幕,新人登台。现在换成我,用尚且不熟练的技巧,弹
奏一曲《声声慢》,赠予苏长生。【16】
日暮西斜,一曲终了。
我放下琵琶,用眼神询问苏涣弹得如何。
苏涣缓过神来,眼底流淌出惊艳之色,「晚晚风采,一如当
年。」
一如当年?
我笑了笑,当年我表演的可不是琵琶曲。
苏涣走到我身旁,一遍遍摸着我鬓间的玉兰簪,似乎爱极了我
这副模样。
暮色昏黄,我辨不清他的表情。
他弯身将我抱起,轻放在床笫上,拔下了我满头珠翠,包括那
根玉兰簪。
然后,伸手挑开了衣襟。
我讶然与他对视,与他眼里渐渐浮起的占有欲和侵略欲,撞了
个正着。
事态隐隐往不对劲的方向发展。
我避了避他压下来的身子,佯装镇定道:「作……作甚?」暖光在他眼睫下投了一片暗影。他喉结滑动两下,声线异样的
低哑,「圆房。」
我下意识想挣开,却被他擒住肩膀,被抓得更牢。
之前我沉浸在温柔乡里,总是盼着能与他有肌肤之亲,如今他
主动要剥落我的衣裳,我却莫名抗拒了。
见苏涣眸里酝酿着暗涌的风暴,我忍不住提高声音:「我……我
不愿意!」
这一声喝止用尽了我喉咙的气力,他被震慑住,黑眸瞬而清
醒,缓缓将我放开,「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失控。」
苏涣慢慢下了床,鸦羽似的长睫轻颤着,依然温和俊雅,却多
了几分狼狈的落魄。
我有点尴尬,正要说什么,他突然勉力笑了笑,匆匆离开了。
唯剩门扉轻轻晃动。
……方才我好像呵斥得太狠了。
我怔怔地低下头,盯着散落满床的红裙裳,惊觉自己现在与从
前的变化。
我何时竟开始这么激烈厉声了?
这副样子,分明不是我。是骄傲如烈阳的挽云啊!
【17】
苏涣安静了有许多日子了。
他静悄悄地待在书房里,不知在干什么,我日愈不安。
奉我之命去蔚州查旧事的兰姨,现在应该启程回来了。但若苏
涣对我是真心实意的,我这么做,总归有点对不起他。
眼瞧着今日,凛冬时节,新年悄降,国宴已至,他还是毫无动
静,我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壁艰难站起来,忍着痛,一步步挪
到书房门口。
我想要开条门缝偷看,却又略有踌躇。
门突然被从里面打开。
苏涣踱步而出,看到站在门外的我后,面色如往常一般清润,
笑道:「晚晚怎么站在这里?」
他扶着我坐在轮椅上,把我推着出府,「今日是国宴,我怎么
会忘记呢?」
皇宫巍峨耸立在白雪中,朱门黛瓦都添了几分庄重肃穆。
筵宾满席,丝竹缭绕。清月坊在京城留有部分歌女。因着我曾极赏识挽云,还把她提
为自己的贴身宫婢,所以在今年的宫宴上,清月坊也争取到了
上场的机会。
终究,物是人非了。
我同苏涣坐在皇家席位,挨着我的几位皇兄皇姐,气氛有点沉
默。
记忆里,我其实从未有过舒心的日子。
身为念徽公主,我住在四四方方的宫墙内,锦衣玉食。
身为苏涣之妻,我住在方寸大小的公主府,举案齐眉。
只是不知,在静安寺出家,是否能过得舒心一点呢?
父皇突然点名叫我,提及我和驸马的生活。
苏涣笑着:「公主殿下是臣永远仰慕的人,臣愿与公主比翼连
枝,白首到老。」
父皇龙心大悦,「好!好!念徽,有驸马在,你这辈子都能幸
运了。朕啊,总算对得起你母妃了。」
宫宴很快结束。
回去的路上,苏涣从马车厢里拿出一个堇色锦囊递给我,缓声
道:「这是我亲手为你调配的安神香。」他凝神看着我,目光温柔。
我接了过来,轻嗅了嗅锦囊里的药草香。
他眼里漾起欢喜的笑,替我把锦囊的封口打开,晃了晃,又系
上,道:「晚晚要把我送的东西带在身上,知道吗?」
我乖顺地点头,任由他把香囊系在我腰间。
马车停下,他把我扶进府里,我抱住他的腰,撒起娇:「画
画。」
苏涣讶然看向我。
我扯着他的袖子,「书房。画画。」
以前我从未提过什么要求,他一瞬的惊讶后就笑了起来,「晚
晚想让我给你画一幅画?」
苏涣毕竟是有名的才子,书画自是不必说的。
我眨巴着眼睛,点头。
他似是扛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含笑妥协,把我推进书房里,
「丹青作画要不少时间,莫约日落才能完成,晚晚可等得
起?」
我极乖地点头。等得起,等得起。
苏涣铺开宣纸,研墨,提笔。只是他恐怕并不知道,那个堇色香囊,此时已经静静地挂在了
他自己的腰后。
这个不知道有没有问题的香囊,被我转移得毫无动静,悄无声
息。
驸马呀驸马,其实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呀。
驸马呀驸马,其实这多次的试探,非我本意呀。
我仔细地在心里描摹他的眉眼轮廓。只有在这样他注意不到我
的时候,我才敢悄悄地、不顾理智地倾泻自己的旖旎心思。
他如白色的月光,在我心尖悄然散落,照耀了我暗无天日的岁
月。我忍不住去掬一捧在掌心,惶恐这细碎的莹光流失得太
快。
我只盼着,再久点,再久点。
最好,晚晚地、晚晚地呀。
【18】
时间一点点过去,苏涣面色开始不对劲。
他呼吸慢慢变得粗重,耳廓潮红,眼神幽暗,胸膛剧烈地起
伏。
终于,他把笔搁下。我抓紧了轮椅。
苏涣倏地看向我,眸底涌动着暗色波涛,他喘着气,咬牙问:
「香囊……在哪?」
我平静地指向他的后腰。
竟是用安神香的借口,给我使用催情香,当真是我的好驸马!
既然药草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催情,那是不是还能用在其他地
方?这简直太可怕。
苏涣猛地脱掉外袍,连带香囊一起丢在地上。他大步朝我走
来,我退不及时,被他攥住双臂,动弹不得。
我嘶痛出声。
他撑在我身前,垂眸打量我,一双滢泽如美玉的黑眸充满了浓
稠的暗影。侵略、欲望,终于撕开了他一贯的儒雅皮囊。
如黑夜终于撕破了白日的伪装,利兽终于亮出它的齿牙。
我全身上下都充满警惕。
苏涣被我这副模样取悦到了,竟咧唇笑了,哑声道:「忘了你
是个聪明的公主……真是不乖。」
我抿唇不吭声。苏涣失去了耐心,他一把捞起我,趁我始料未及,将我按在床
榻上,低头狠狠吻过来。
我惊惶地用手隔开他,苏涣吻了个空,眼神愈发幽暗,气息也
开始不均。
他抓住我的两手,紧紧箍住,用牙齿撕咬我的衣带。
这是要……强占我!
我剧烈挣扎起来,狠狠瞪着他,「放……放开我!」
苏涣反而加快了脱衣服的动作,变得粗野且残暴。我心里一寸
寸地刺痛起来,却理智仍在,质问他:「你……你伤害我!」
他一顿,目光紧紧锁住我,如被戳中了痛穴。
默然良久,他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还带了几分迷惑,缓声道:
「我……没有。」
我见他力气迟缓,趁机用力去撞他,他一时不防,被我撞得跌
在一边。
我赶紧下了床,扶着书桌挪向我的轮椅。
书桌上的一沓手写信件,被我不小心挥开,哗啦啦地散落在地
上,飘到我脚前。
我低头去看。竟是苏涣用来记录自己心境历程的信件。
他的字迹相当漂亮,一眼扫过去我就看了个大概。我突然不急
着走了,定在这里,静静地把内容看完了。
包括这里面多次出现的一个名字,包括信尾的署名。
这是写给死了三年,算上今年,是死了四年的女子的信,她却
是收不到了。
不,她那样骄傲不卖身的人,也不见得会稀罕这样的信。
苏涣,身处污垢,心逐烈日。
苏涣,向往长远,喜听歌声。
苏涣,喜欢喊她的叠词小名。
我的心脏在清晰地疼痛着,它在一遍遍提醒我,那个拉你离开
深渊的太阳,其实灼烫又肮脏。
但我终于认清了这个现实,反倒如释重负。
原来,是长声,不是长生。
原来,是挽挽,不是晚晚。
……
我的视野逐渐被眼泪模糊,但我很清楚我应该做什么。我坐上轮椅,一点点挪向门外,却又在离开的一刹,回头看
去。
即使是眼下这种捅破窗户纸的局面,他依然不慌不忙,缓缓系
起衣扣。
见我回头,他甚至还对我笑了笑,黑眸清冽,云遮雾绕。
一如初见那般,光风霁月,日月同辉。
好一个滢泽如玉的美公子。
迟来的心酸汹涌着席卷我,我的眼泪终于啪嗒落下。
我曾对他抱有很深的期待。
但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往后的路,还是要靠我自己走。
我抹了把泪水,缓缓笑了起来。
我的驸马,是个极温柔的人。
只是他的眼睛里,没有我呀。
【19】
我思索了几日后,决定找苏涣和平道别。
苏涣还是从前的那副姿态,每日都来帮我揉捏膝盖,煲汤润
喉,细心照料。我总觉得他眉宇间多了些不易察觉的黯淡,转念又自嘲,我竟
然也会想多。
熟悉的客人登门。
兰姨回了趟蔚州,带了些旧物来找我。
待所有下人退下后,她把包袱里的物件全都摊在桌上,追忆
道:「这些全是挽云当初用过的东西。」
我把旧物一一看过去,有红裙裳,有玉兰簪……还有个陈旧得看
不出颜色的锦囊。
见我拿起锦囊把玩,兰姨笑道:「这是驸……苏公子当年在挽云
被您带进宫前,特意做了很多送给她的,据说有助于安神。虽
然我答应过挽云不会说出去,但现在我觉得公主必须要知
道……」
我淡声道:「他追求过……挽云。」
兰姨怔了怔,「原来公主知道。」
是我猜出来的。
我猜,骄傲如挽云,不会答应苏涣。
不然她也不会从不对我提起。
「陈年旧事罢了。」兰姨道,「当年苏公子用各种方法追求过
挽云,无奈挽云不答应,没想到苏公子竟会试图直接占有她……可把她气坏了。」
我淡淡看了眼窗外回暖的春光,一言不发。
苏涣追求挽云的方式,与当时接近我的方式,当真如出一辙。
所以,五年前那场宴会没多久之后,挽云就问我愿不愿带她
走。
她从不会低头求人,哪怕是想离开清月坊,也未提一个求字。
在我看来是牢笼的皇宫,在她看来,大抵是一个解脱吧。
兰姨欲要再说几句,我摇了摇头。
她会意,拿起包袱准备离开,我指了指那个陈旧的锦囊,向兰
姨投去询问的目光。
她没有犹豫就把锦囊给了我,「公主想要便尽管拿去,清月坊
在几年前,就再也没有挽云姑娘了。」
最后我也只留下了锦囊。
兰姨正要离开,忽而回首看向我,欲言又止许久,还是说出了
口。
「公主现在的脾性,真像挽云。」
我摩挲着旧香囊的针线,想到了那张在大火里渐渐黯淡下去的
明艳脸庞,独自发呆许久。几粒深褐色的枯草,从香囊内袋的夹缝里掉了出来。
我捡起枯草,辨认出这是几年前遗落在里面的东西,刚准备扔
掉,却又忽然滞住,把枯草握紧在手心。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脑海,让我整个人都忍不住发起抖来。
我再次拿出那枯草,它被风干藏进夹缝里多年,已经认不出本
来面目,但我想起记忆深处,我有一次在谁的身上见过这药
草。
它分了多杈,过去了几年,特征依然很明显。
挽云当时佩戴的香囊里,有这种药草。
她还说过,那香囊是一个旧人送给她的离别礼物,有助于安
神,她便随身佩戴在身上。
我哆哆嗦嗦地翻箱倒柜,找出一本被当成装饰物的医书,匆忙
翻找起来。
视线停在某一页,继而再也挪不开。
寒意从头发沿着脊背蔓延至尾椎骨,密密麻麻的,让人打战。
——这是易燃的药草。
【20】
我把医书放回原位,把香囊放好。庭院的寒梅早就落败了,料峭春寒让整个府邸都生动起来。我
细细回想着这几个月里与他的相处,竟留心到了诸多被我忽略
过去的东西。
比如,让人一步不离地看住我,不让我出府,打着为我安全考
虑的名义,将我关在这座豪华的牢笼。
比如,让我来不及接触兰姨就将她送走,不想让我打听到有关
他的事,企图瞒住陈年过往。
比如,摘不到的寒梅就将它换掉,而得不到的人……也要将她毁
掉。
屋门被敲响。
苏涣缓步走进,在我身旁坐下,给我沏了杯茶,「刚刚走的
人……是兰姨吗?」
我点头,一字一句道:「和离。」
苏涣动作顿住,眼睫垂下,不语。
我恍惚看到他眼里划过的痛色,不过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他隐
藏无形。
也对,自我认识他起,他就从没表露出太大的情绪波动过。
除了那次厨房意外失火,他眼里清晰映出剧烈的崩溃。我目光落在苏涣温雅的脸上,忍不住深想,他那时候看到了什
么呢?
是看到了挽云葬身火海的情景吗?
可既然想方设法地害死了,又何必做出深情的模样呢?这更令
人作呕。
苏涣终于开口,语气低缓,一如平常,「那我能不能恳请晚
晚,最后再与我同床共枕一晚?」
这又是何意?
他见我迟迟不应,唇边溢出苦涩的笑,「最后一个要求,行
吗?」
我紧攥自己的衣角,露出笑容,「就一晚。」
苏涣黑眸的云雾终于散去,清澈温柔,他倾身过来,珍而重之
在我额上落下一吻。
「臣,多谢公主殿下垂怜。」
【21】
在夜晚到来前,我做了很多事。
我把所有红裙裳和玉兰簪都扔掉了,把他送我的琵琶压在箱
底,又把我们一起生活的痕迹仔仔细细地抹去。我在对我的白月光,进行最后的道别。
最后,我偷偷给父皇送去了一封信,上面写明了我对那场大火
的猜测,请他即刻派人着手调查。
不能冤枉了好人,也不能放过败类。
在这白骨嶙峋的人世间,我想要一个真相。
我做好一切后,在夜色降临时,与苏涣躺在同一张榻上,正如
以往那般温存软语。
夜深了,我闭上眸,放缓呼吸。
身旁的人渐渐呼吸均匀。
我又睁开眼睛,慢慢扭头,仔细去判断他的睡眠。
似乎熟睡了。
我缓坐起身,借着月光挪向床边,轻声去穿鞋子。
是啊,苏涣也说了,我又不是真的软弱无能的公主,怎么可能
在怀疑他的当口,还与他同床共枕?
之前的假意答应,不过是不想让他怀疑,以免多生事端。
静谧无声的屋子,我即将穿好鞋子的时候,肩膀突然被人擒
住。我的心瞬间剧跳,还未来得及挣扎,一只微凉的手就从后面掐
住我的脖颈。
宛如毒蛇吐芯,让我全身汗毛乍竖。
那道好听低柔的嗓音,一点点在无声的黑夜里响起,分明柔和
至极,却沁出薄薄冷意:
「你想要去哪儿啊,我的公主殿下?」
【22】
我呼吸一寸寸被捏紧,忍不住大张开口,颤声叫道:「放……放
开!」
我被苏涣掰过头来,见他微微笑着,正等我回答。
他不知何时醒的,或者说从未睡着,眼神清明得可怕。
我忍住想发抖的冲动,扯出笑容道:「内急。」
「我扶你。」苏涣不由分说跨下床,真打算扶我如厕。
我努力保持镇定,假装嗓子不舒服,大声地咳了起来,可惜却
没人听见似的,有点不合理。
苏涣格外有耐心,只是搭在我肩膀的手,时不时碰一下我的脖
子。
好像在警告什么。下人怕是被他支走了。
我额头沁出冷汗,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我要找机会逃出去。
父皇应该接到信了,只要我拖着时间……
苏涣倾身,在我耳边呵气:「公主殿下为何分心?」
我微微一滞,笑了笑,继续往外走。
前面就是门扉。
苏涣突然伸手按住门闩,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直视
他。
他眼眸欲要将我吞噬一般黑,缓声道:「公主,不听话。」
温柔的低音,醉人的暖意。
我差点瘫软掉,下意识把他推开,打开门闩,不顾膝盖的疼
痛,奋力往外奔去,「救命——」
跑出去几步,我回头看了眼,就见那道白衣身影静静立在廊
下,悠然自在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折子。
——轻飘飘丢在旁边。
火苗突然急剧地窜起!我瞪大眼睛,细细打量四周,这才发现,整个庭院的角角落落
都已经被浇了火油!
心里直接冰凉如窟,我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麻了。
原来不是临时起意,是蓄谋已久!
我咬牙往大门跑。
大火瞬间燃起数丈,沿着火油一路蔓延到门口,在我还在跌跌
撞撞跑过去的途中,就已经围成了死圈,将整个庭院圈了起
来。
噼里啪啦,剧烈燃烧。
苏涣对周围高高燃起的大火视而不见,从后面踱步而来。他带
着一贯淡然雅致的气度,在灼亮的火光里也令人移不开眼睛。
他笑得极温柔,「不是说好了嘛,晚晚与我一生一世一双
人。」
我不理会他,焦急地寻找着另外的逃生出口,但火势已经愈发
扩大,甚至朝我在的地方蔓延而来,似乎要吞天噬地,一个不
留。
正如当初的景象,整个宫里都是大火,汹涌将我包围。
窒息的恐惧浮上心头,过去那猩红的灼痛还历历在目。只是这次,没有第二个挽云,能拼了命地将她的公主送出火
海。
我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却没能爬起来。
快跑!快跑!
我提醒着自己,就算被烧伤,我也要逃离这里!
周围隐约响起细碎的议论声,外面有人已经发现了这里的火
光,但火势太大,普通人不敢进来,还得等皇宫的侍卫过来。
我一瘸一瘸地站起来往外挪。
火蛇吞吐着烧到我的衣裳,我感受到剜骨切肤一般的辣痛,身
子颤抖着,扑通一声,再次栽在地上。
好痛啊,好烫啊。
苏涣走到我身旁停下,他没有痛觉一般,眼眸清冽又疯狂,俯
视我道:「我们终于能永远在一起了,晚晚。」
我喘息着怒瞪他:「你杀我!」
火焰在我耳边噼啪爆开,让我整个人都卷入火里。
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我逃不出去了。
这可是要人命的笼子。苏涣眸里闪过一抹疑惑,眉头微蹙,盯着我思索半晌,眼底的
疯狂逐渐褪去,继而浮上的是惊心的担惧。
这双黑眸里,终于有风刮过,于烈火缱绻中,清澈地映出我的
影子。
他突然清醒,猛地把我抱起,不要命一般往外冲去,喃喃念
着:「宋晚晚,你要平安,你要快乐,你要好好活下去。」
如同一个神智不正常的疯子。
我连挣扎都忘了,怔怔地看着他被满天的火焰灼烧出狰狞扭曲
的痛苦神色,心中却乱麻一般不知该如何。
咚,咚,咚,是谁的心跳,在一点点流逝。
苏涣跨出门扉的刹那,庭院里忽然响起震天的爆炸声,烈火染
红了夜幕,直撼云霄。
我的耳朵开始持续不断地嗡鸣。
紧抱我的胸膛,轰然倒了下去。
我趔趄着跌出公主府,狼狈趴在地上,挣扎着回头去看。
苏涣的尸体,含着清浅的笑,焚进猩火里。
依稀在说,微臣爱你。我眼前是挥之不去的红,脸上沾着不知谁的血,脑海里的嗡鸣
响彻不断。
有侍卫匆匆赶来,跑到我面前与我说话,但我只能看见他的口
型,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刚才的爆破声,震聋了我的耳朵。
【23】
有人匆匆去扑灭大火,有人迅速去收拾苏涣的遗体,有人慌乱
把我抬走。
我的世界却安静下来,没有爆破的火焰声,没有苏涣那一声声
的「晚晚」,也听不见父皇说「你再等等朕」,听不见众人说
「公主嫁了个良人」。
什么都没有了。
终于都安静了。
我呆愣良久,看着无垠的夜空,笑了。
我的长声曾体贴入微,曾温声软语,曾笑意缱绻。
我的世界曾锦绣开遍,曾花枝烂漫,曾春意满园。
我的余生曾群芳争艳,曾山河璀璨,曾万民惊谈。我盛放过,颓废过,心动过,失望过,挣扎过,最后却不得不
归寄于……万物无声处。
原来,我终将要与那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只是不知,那静安寺可吵闹?可有锦缎?可有仆婢?可有歌
舞?可有日落与晨朝?可有……
算了,不重要了。
【24】
我,叫宋晚晚。
晚晚,不听声。
【正文完】
番外一:公子长声
【1】
其实自幼时起,我就一直是被瞧不起的那个。
那时候苏家尚算鼎盛,在蔚州说一不二。
在这样的大家族,腌臜事情如家常便饭。我只是个最不起眼的
庶子,每日奢求的不过是温饱而已。
我生母会些药理知识,将仅有的本事传授给了我。常年缠绵病榻,让她形销骨立。
我们生存得很艰难,就像府里的烂泥,谁都能来踩一脚,谁都
不会在意。
她在弥留之际,握着我的手说,在这个食人不吐骨的地方,你
要好好活下去。
然后便咽了气。
后来,每每我想起,就会悔不当初。如果我那时候再厉害一
点,母亲是不是就能多活些时日?
嫡兄们为了家族之位自相残杀,我孤身生活在凄冷的小院里,
如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他们把自己折磨进去,笑他们没有翻
身的本事。
我们都得不到,那就一起毁掉。
直到他们死的死,残的残,父亲终于注意到了我。
他饶有趣味地打量我,说,没想到我一直都忽略了你这匹幼
狼。
我回以温和妥帖的笑,丝毫没让他知道,那些嫡子们都是死在
我手里。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既然只剩下你,那这个家的接班人,
由你来当吧。就这样,我藏起自己的利齿,披上洁白的外衣,成了嫡母的孩
子。
苏家,唯一的嫡子。
【2】
我乖顺地长大,乖顺地做嫡子,乖顺地学习理事。
他们都说,苏家养出了一个如我这般如日如月的人,温柔又干
净。
苏家公子,貌比潘安,才名远播,可与那个才冠双绝的念徽公
主比肩。
而且他洁身自好,清月坊这等美姬遍布的地方,他瞧都不会瞧
一眼。
我成了许多女子的梦中情人。
我确实不会去清月坊。
直到某日,惊鸿一瞥,我看见了一个女子。
她穿着烈火一样的红裙,戴着洁白的玉兰簪,抱着琵琶,轻拢
慢捻,歌声悠扬。
美眸上挑,骄傲激烈。分明是最底层的歌姬,在芸芸众生中挣
扎打滚的那类人,却如一轮红日,炙热而张扬。跟我很像,又完全不一样。
于是,我主动走过去。
「在下苏涣,竟叨扰了姑娘清净。」
【3】
我认识了一个极骄傲的人,叫挽云。
她是清月坊唱得最好的女子,一路艰辛爬上了头牌的位置,身
处污垢,心逐烈日。
我经常找她攀谈,同她亲近。
她拥有我没有的勇敢,从不会低头求人。
我亲昵地唤她挽挽,为她熬汤润嗓,为她舒缓揉膝。
她却对我不冷不热,只看着窗外的天空,像被囚的困鸟,弹着
自己的琵琶音。
我不太甘心。
这等骄傲的红玫瑰,怎可被他人折枝?
我不介意对她表示出自己的爱慕之意。我说,我们分明是一样
的人。一样的人,就该一直在一起。
但挽云只说:公子请回。【4】
苏家受了不小的动荡。
父亲说,苏家被皇室洗权牵连,权势削弱严重。陛下为了补偿
苏家,特邀家主与嫡子,进京赴宴。
我扮演着一个好嫡子,同父亲坐在了京城的宴会上。
第一个表演的人,是个像白月光一样的姑娘。
她有着弯月一样的柳眉,乌黑灵修的眼珠,秀丽的五官如阳春
之水,柔顺婉约如垂柳摇曳。
原来这就是名声远扬的念徽公主,宋晚晚。
我看着她眉眼含笑,看着她被众人簇拥着下台,看着她离开我
的视野。
当真是无法触及的山巅月光,伸手都触不到的遥远。
我忽而就在想,我这种肮脏的人,是不是也能——
远赴惊鸿宴,一睹盛世颜。
【5】
挽云荣幸被邀请为宴会助兴。
她表演完后,我邀她乘苏家的马车,与我们一同回蔚州。挽云自然是拒绝了我,我也不意外,说你不答应,我就不离
开。
她不说话,弹着自己的琵琶。
轻音泠泠,扰人心弦。
脊背挺直,眉眼淡漠。
这是一朵带刺的红玫瑰。
看着挽云的脸,我却想到了方才柔软如花蕊的那个人。
挽云的指尖在弦上跳动,我的心跳越发剧烈地起伏。
我这是怎么了?
挽挽,挽挽。
我上前握紧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地唤「挽挽,挽
挽……」
在下粗鄙,却也想摘得明月。
她一顿,弹错了音。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正视了我对她的心。
我,想得到挽挽。
【6】可我忘了,挽云是多么骄傲的人。
她挣扎出了我的怀抱,衣裳凌乱地往外跑,她骂我浪荡、伪君
子,骂我不配为苏家的接班人。
我很平静,却也很愤怒。我知道我现在一定笑容得体,眼含愧
疚。但我控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戾气,我拉住她,质问她,为什
么你不愿意?你同我分明是同一种人。
淤泥里的人,就该相互保护,就该除掉所有洁白的莲花,一步
步地往上爬。
挽云用力推开我,打了我一耳光。
她说,我挽云跟你不一样。
激烈的眼睛,骄傲的神情。
白衣与恶鬼撕扯着我的皮囊,我想侵占,我想掠夺,我想毁
灭。
但我依然光风霁月,甚至心都揪痛起来。
我是苏家嫡子,我真的爱上了挽云。
但我还是苏涣。
苏涣,不允许放过自己看上的人。
【7】念徽公主,带走了挽云。
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我出奇地震怒,却又异样的镇定。
甚至在这之前,我就已经准备好了送别的礼物。
我带上加了料的锦囊,送给挽云当离别礼。
起初她万般不肯收,直到我说,成不了我的人,至少带走我的
东西,她才有所动容。
我注视着她走向皇宫的方向。
她穿一身红衣渐行渐远,烙在我心尖,成了抹不去的朱砂痣。
我准备走了。
挽云却在进宫的刹那,回过头来,错开我的视线,道了句: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公子珍重。
【8】
念徽公主及笄那天,无忧宫起了滔天的大火。
挽云身为她最忠心的婢女,为了救公主,死在了大火里。
陛下大怒,上上下下都找不到可疑的人,最后他砸了玉玺,说
要护他的念徽一辈子。我又想起那个被我藏在心底的人。
晚晚,宋晚晚。
挽云,死了。
为了救宋晚晚,死了。
我回到苏家,却发现府里已经乱成一团。
陛下这些年清除异党,牵连无数,近日正值最后的阶段,父亲
焦头烂额,匆匆让我帮忙分忧。
我烦躁于他这样地视权如命。
白衣与恶鬼撕扯着我的皮囊,我想侵占,我想掠夺,我想毁
灭。我是淤泥里的人,我想爬到太阳上。
所以我在及冠这天,将仅剩的毒下在冠礼宴的饭菜里,将他们
杀了个干净。
苏家主家,再也没有人了。
殷红的血,丝丝缕缕。
我想到了那烈日般明艳、白光般柔婉的姑娘。
我给自己起了表字,唤作长声。
长远的长,歌声的声。苏家分支万分惶恐,以为惹了天子之怒。
我叫他们放下心来,独自一人踏上了进京的路。
三年之后,就是春闱。
待我金榜题名时,我要去见一个人。
一个叫晚晚的人。
【9】
我见到了落魄的公主。
她毁了嗓子,瘸了双腿,像个温顺的木偶,困养于深宫。
我惊愕那场火竟把她毁成这副样子,却又暗喜她终于变成了我
这种人。
我仰望的明月,从山巅跌落。
跟我一样,陷入淤泥。
我心疼她,却又想毁灭她。
若不是她,挽云怎么会想远离我?若不是她,挽云也不会死。
我如今已与日月同辉,而她……不能配不上我。
所以,我拦住了她的去路。「在下苏涣,竟叨扰了姑娘的清净。」
【10】
我娶到了那个白月光一样的公主。
陛下很放心把她交给我,千叮咛万嘱咐。
我感觉很可笑,他分明也是把宋晚晚照着萧徽,不,应该叫萧
贵妃的模样来培养,现在却又寄希望于我,让我照顾好他心爱
女人的女儿。
我该说他深情,还是说他懦弱?
晚晚越来越喜欢我,她开始跟我撒娇,跟我嗔怒,跟我抱怨喜
怒哀怨。
就连洞房,她都敢来脱我的衣裳。
我的内心嘶吼着要占有她、侵略她、毁灭她。
但我看着她欢喜的模样,看着她缩在我怀里,跟挽云截然不同
的乖顺,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触摸她,然后拒绝她。
她是如此地相信我,都没有怀疑一下。
白衣与恶鬼撕扯着我的皮囊。我告诉自己,这一切的原因,都
是因为她跟挽挽完全不一样。
我,最爱挽挽。她,不是挽挽。
【11】
公主见到了清月坊的坊主。
我想遮掩的丑恶,被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不再愿意与我亲近,用那双温软的眼瞳,爱恋而冷静地打量
我。她在看穿我的表象,看穿我满心泥沼。
她……越来越像挽挽了。
可怜的公主,至今都没能为自己活。
但我何尝不是呢?
我想改变她,又怀念她最初的模样。
我感觉自己疯了。
疯了般想去碰碰她,想把她揉进我的身体。
她开始抗拒,开始疏离。她爱我,但她……又不爱我了。
我怅然若失。晚晚跟挽挽,原来我谁都得不到。
得不到,就得毁掉。
【12】我用了卑劣的手法,企图把她整个人都变成我的人。
公主发现了,要跟我和离。
可她的膝盖是我揉的,她的润喉汤是我煲的,我凭什么把她交
出去,送到别人手里?
我笑着说好,等她一走,就再也控制不住脾气。
白衣与恶鬼撕扯着我的皮囊。
我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人温和坦然,然而此刻他沉睡了。
另一个人肮脏龌龊,他不听我使唤,去买了火油,准备了火折
子。
我看着他掐住晚晚的脖颈,看着他燃起大火,看着他烧着我自
己。
魔鬼毁了我的朱砂痣,现在又要毁了我的白月光。
我可怜的公主,她狠狠瞪着这个恶魔,却怎么都逃不出去。是
啊,她是哑巴,还是个瘸子,她盛极荣宠,却三番两次困在大
火里。
我不允许。
我抱起宋晚晚,穿过灼烫的火焰,把她送出那唯一的出口。
背后的火焰熊熊燃烧,它烧毁了一切,又爆破成灰。我的意识在流失,身子控制不住倒了下去。
看到她回头,我露出一贯温柔的微笑来。
身处污垢,心逐烈日。
小公主,你要好好活下去啊,我的小公主。
微臣,爱你。
番外二:贫僧未迟
【1】
宋晚晚搬去静安寺的那天,淅淅沥沥地下了场春雨。
常平公主是在静安寺出家的皇室公主,听说宋晚晚也要来,大
张旗鼓地跑到门口迎接。
身穿龙袍的皇帝,特意出宫来送人。他看着宋晚晚自己挪着轮
椅进去,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千般挽留,终于没能留住。
临走前,他站住脚步,大声喊着念徽。
那个温婉决绝的背影,似是没听见,也确实没听见,在他面前
渐走渐远。
再也没有回头。她一生,总该有一次,是为了自己活。
【2】
这些年,常平公主的活泼性子没被磨掉一星半点。
她拉着宋晚晚的手,噼里啪啦一通念叨,最后想起来什么似
的,冲她挤了挤眼睛,「我之前给你寄信,你看了没?这寺里
有个高僧,法号容真,长相极是温文俊美。」
宋晚晚无奈笑着,听得模模糊糊,不太真切。
她还在思量着别的事,她已经答应父皇不剃发,如今若偷偷剃
了,不知他会不会不高兴……
宋晚晚被常平推着,来到后山的住处,抬眼瞥见松绿树旁,台
阶上站了一个僧人。
肤色白皙,黑眸温润,眼角斜斜向上微挑,五官是难得的端方
俊雅,似是在认真地凝望着她。
隔着蒙蒙雨幕,宋晚晚看得不太清楚。
常平嬉笑:「容真大师,你知道吗?今儿个寺里来了个新的妹
妹。」
那人轻拂袈裟,略施一礼,缓步走开。
常平撇嘴,「无趣。」宋晚晚没在意这茬。
常平走后,她收好住处,发现袈裟忘了要。
宋晚晚推着轮椅走出去,雨丝连绵不停,打湿了她的头发,她
左右瞧了一圈,想寻个人,就见那容真僧人正在远远的拐角,
往庙里走去。
这大概是一个高僧,宋晚晚决定向他要袈裟。
她用力转着轮椅,用力咳了咳。
那僧人微微偏头来看。
眉目温和,气质淡然。
不像个僧人,倒像个温柔的君子。
宋晚晚卡了一下,「袈裟……」
他转身走了过来,渐行渐近,停在宋晚晚三步远,温声道:
「施主可是要蓑衣?」
宋晚晚没听太清楚,投去疑惑的目光。
容真温声道:「正值雨天,施主注意身体,不要染了风寒。」
宋晚晚这次听清楚了,觉得他温和有礼,身上还莫名有种淡淡
温柔的气质,不由笑了起来:「你……认得我?」容真走过来推她的轮椅,把她送往住处,却又保持着不疏不近
的距离:「念徽公主,冠艳群芳,我朝无人不知。」
没想到静安寺的僧人比她想象的更好相处。
宋晚晚没再出声,只是笑容染上了几分落寞。
曾经再怎么艳冠群芳,跟如今的她有何干系呢?
她这辈子,早就毁了。
【3】
宋晚晚被容真送回住处。
临走前,容真留下一片笛哨,上面卷了个小纸条。
宋晚晚打开看,发现上面写着笛哨用法,只要她吹一下,寺里
就有女姑来服侍她。
愣了半晌。
她无奈摇头,把笛哨随手放在柜子里。
本来就是打算自己一人生活,又何谈找人照顾?
静安寺的生活是格外悠闲的。
竹林,鸟鸣,禅香,打更。袈裟早已被送来。
眼瞧着自己都来了两个月了,常平都快腻歪她了,宋晚晚推着
轮椅离开住处。
出去转转也好。
山上的景色无疑是极美的,再加上近日天气回暖,宋晚晚一路
欣赏,不知不觉到了崖边。
前方没路,得回去了。
宋晚晚这么想着,身体却不配合。她转着轮椅来到崖边,放眼
远望下面的景色。
视线尽头有小路隐入密林中。
正值饭点,有袅袅炊烟升起,多了点生活气息。
是她从前没见过的。
宋晚晚看得入了迷。
背后隐约响起一串脚步声,待宋晚晚能听见时,那人已经离得
很近了,她以为是来害她的人,一瞬的慌忙后,竟放弃挣扎。
这么掉下去,似乎也挺好。
结果那人紧紧抓住她的椅背,把她往回推,声音冷淡:「公主
有何想不开,也不要在我静安寺寻短见。」容真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把到嘴边的担忧说出口。
宋晚晚诧异回头看去,就见那个俊美高僧站在她身后,情绪略
有不快。
难道他以为自己是来……
宋晚晚怔愣片刻,突然笑了出来,乌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
「我……来看看罢了。」
容真这才意识到他误会了。
他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她的发顶。
宋晚晚感到好笑,心情也豁然开朗,笑着给他台阶下:「麻烦
你……送我回去。」
容真推着她往回走。
宋晚晚看不见背后人的神情,想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便主动
道:「大师为何会选择出家?」
她背后的人没回答,反倒踌躇着问:「你的耳疾和哑疾……如何
了?」
宋晚晚默了一瞬,又笑着道:「他……缓解了我的哑疾。」
苏涣日复一日地给她煲汤润喉,悉心照料,如果不说太多话,
她基本上能跟人正常交流了。那日的爆破声,把她的耳朵震得嗡鸣。父皇大怒,不顾群臣反
对,执意拿重金聘请高明的大夫,为她治疗。
好歹结果不算太糟糕。
此刻两人离得近,她还能听见些许。
背后的人没再出声。
宋晚晚转移话题:「容真大师,为何出家为僧呢?」
他脚步一停,闭了闭眼睛。
宋晚晚疑惑,寻思自己是不是触了他的忌讳,正要道歉,就看
见前方站着一个人。
原来已经回到了住处,台阶上,常平公主呆呆地看着他们。
宋晚晚怕她误会,急忙要解释,谁知常平猛地窜过来,暧昧地
扫了他们一眼,兴奋极了:「晚晚,我还生怕你真的看破红尘
了,没想到容真大师出去游览数月,如今回来之后能为你折
腰,这可真是太好了!」
容真手指一蜷。
宋晚晚倏地睁大眼睛,第一反应不是羞涩,而是抗拒想躲,
「没有!」
常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吐吐舌头跑开了。宋晚晚沉默下来。
容真动了动唇,最终把宋晚晚送回去,什么也没说,缓步离
去。
宋晚晚看向外面穿着袈裟,独自离开的僧人,淡笑一声。
温和,秉正,雅致廉洁。
这样的僧人,心境是最淡然无波的,常平公主将他与红尘牵
绊,指不定惹人家生气了。
不过是聊了几句,常平也真是大惊小怪。
更何况……
她的心,已经死了。
【4】
宋晚晚近日睡得不太舒服。
静安寺一下子住进来两个公主,难免有人起了歪心思,有贼人
想在夜间进来骚扰。
虽说这对于静安寺来说,都是小打小闹,但宋晚晚还是记在了
心上。
夜间做噩梦不说,白天也开始精神恍惚。清晨,她翻身坐起,打了哈欠,决定出去走走。
顺便去给寺里的高僧们赔个罪。
她顺着钟声来到前方,见僧人们都在打坐,便没有打扰,偷偷
绕开了。
空气轻旷。
竟不小心逛到了僧人的住处。
宋晚晚欲走,密林里突然跳出来几个黑衣人,抡起拳头就要把
她给捉拿下来。
他们武功极好,宋晚晚挣扎间跌出轮椅,她张口就要咬其中一
人的手腕,背后就传来一声笛哨。
数个会武的蒙面大汉从角落闪出来,跟黑衣人打成一片。
宋晚晚诧异地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帮手,扭头去看身后的人。
润雅的眼睛隐含怒气。
竟是容真。
宋晚晚看着他冷脸的模样,不由问:「你……有帮手?」
「以防万一,特意聘来的护卫。」容真瞥了眼七零八落的黑衣
人,撒出点药粉,祛除了些血腥味,随即对宋晚晚道:「公
主,进来说吧。」「这……」宋晚晚犹豫,这是不是不太好?
容真笑了下,示意她进来,「无碍,现在没有别人。」
宋晚晚没再推拒。
屋内,容真给宋晚晚上了盏茶,缓声道:「上次你问我为何出
家为僧。」
宋晚晚小声:「嗯……」
容真垂下眼帘,淡淡笑着:「因为曾经罪孽深重,所以特意剃
发修行,普度众生。」
宋晚晚看着他柔和的侧脸,忍不住错愕,「啊?」
什么叫罪孽深重,特意剃发,普度众生?
容真撇去茶盏的茶沫,气质如君子般从容不迫,温润无双,
「以前我看不透仇恨,鬼迷心窍,杀了诸多亲人,后来又犯下
无以弥补的罪孽,所以特来静安寺,剃发赎罪。」
宋晚晚怔怔的,想起了曾经的苏涣,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这世间因为一己之欲而杀掉血亲的人,竟然有这么多。
可怜她那温柔的驸马,最后连尸骨都未能找着。
也不知他在泉下能不能洗心革面,看清自己爱的究竟是谁。是挽云?还是她宋晚晚?
容真弯唇淡笑,打断了宋晚晚的思绪:「后来我侥幸逃脱,来
了静安寺,潜心修佛,不求去除罪孽,只愿护人平安。」
宋晚晚摇头道:「知错就改,为时不晚。」
容真眼帘垂着,浅品清茗,眼里的情绪激烈翻涌着,叫人看不
真切。
宋晚晚为他叹息。
也不知这君子般温柔如玉的容真大师,心里究竟存了怎样美好
的人,以至于剃了头发,穿上袈裟,也至今未能忘怀。
宋晚晚细瞧了眼容真的脸颊,忽然发现了什么,惊奇道:「大
师,你为何要涂脂抹粉?」
容真肤色白皙,却不难看出涂了白粉。一个出家的僧人,为何
要这样做?
宋晚晚不由得从上到下打量他,细心地发现他的手腕红白相
间,像是被烧了似的。
没等宋晚晚细看,容真就立刻放下茶盏,站起身,背过身去。
身形仓促,像是在掩盖什么秘密。
宋晚晚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是……不能说吗?」容真缓了很久,才艰涩道:「公主的嗓子和膝盖,多多照护,假以时日定然痊愈。时间不早了,贫僧心有恶鬼,就不送公主了。」
宋晚晚盯着这道陌生却清俊的背影,离开之前宽慰道:「大师可比魔鬼善良很多。」
容真心中情绪微动,他回过头去,抬眼看向宋晚晚,想说点什么,忽而神态一冷,下意识偏了下身子,挡住横空而来的箭。
箭头扑哧一声,没入容真的肩膀。
宋晚晚瞪大眼睛:「这是……」
「不小心漏了一个。」
容真冷眼扫过去,从怀里掏出个粉包,在茶水里放了些药粉,然后用另一只手臂,把茶盏用力掷出。
只听外头嚎叫一声,那漏网的贼人被泼了一身不知掺杂了什么东西的冷茶,竟是痛苦得滚来滚去,没多久就咽了气。
「没事了。」
宋晚晚颤着声音,不知该拿这箭伤怎么办,「为何如此护我?」
容真疼得眉头微皱,却语气无异,温声解释道:「保护公主,是贫僧在静安寺的职责所在,公主莫要有愧。」保护公主?
原来是保护常平公主和她念徽公主,倒是她多想了。
宋晚晚勉强笑了下,急匆匆推着轮椅往外走,「我去找大夫。
今日的事,我来日会报答你。」
不管容真如何想的,她宋晚晚此生都不愿再与任何人走得近
了。
宋晚晚离开容真的住处,去了前院,找到正在打更的住持,
道:「住持,容真大师受了箭伤,麻烦您找一下大夫帮他看
看。」
住持愣了下,急忙唤来小童去喊大夫。
他跟在大夫身后往容真住处赶,忍不住狐疑道:「容真大师原
来不是有武艺傍身的吗?怎么前些日子出去游览一阵子,回来
就成文弱书生了?」
宋晚晚愣了下,「大抵是武功……废了。」
毕竟出远门游览,肯定会遇到不少意外,武功衰退也是能理解
的。
住持没多想,到门口后急匆匆进去了。
很多人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宋晚晚等到人群散去,容真睡下后才离开。有小僧人见着她,忍不住嘀嘀咕咕:「虽然容真大师最近回到
静安寺性子变了许多,但到底是不近女色的。这难不成要破戒
了?」
走到旁边的同伴加快脚步,压低声音:「少说胡话,容真大师
说了,此生不会入世俗的。」
宋晚晚莫名松了口气,而后缓缓笑起来。
既然容真大师没有那个意思,她就能放心了。
容真也是润雅如玉的性子,她内心其实对他避之不及。
哪怕她以后愿意为了别人再试一次,也不会是容真这种人。
如此,最好。
最好。
【5】
容真没伤到筋骨,但却要卧床一阵子。
宋晚晚每日都打听着他的伤势,送去药材养身。她尽可能地回
全了他的恩情,却不再亲自去了。
容真也明白她的避嫌,没多说什么。
随着容真身子渐好,两人逐渐没什么交集。静安寺出奇地平静下来,也不知是谁在管理,把后山住处打理
得很宁静。
宋晚晚很是自在了一阵子。她虽然没有剃发,但打算跟着女尼
们修行。于是蜗居了一阵子后,宋晚晚重新出了后山。
前院却很是热闹。
寺里的女尼们围在一起,讨论着素来不温不淡的容真大师,突
然为一个陌生公主挡箭的事。
见宋晚晚来了,她们不约而同地四散开来,干活的干活,打更
的打更,像是什么都没说。
但到底没人搭理她。
宋晚晚愣住,她无声地离开,一番打探后才知道,常平公主那
个大嘴巴知道了这事,激动得要死,到处去嚷嚷,结果坏了
事。
寺里的女尼姑虽然都是来修行的,但真的清心寡欲的有几个?
容真大师是这般温柔的君子,不少女尼暗地里觊觎着他呢。
突然来了个公主坏了好事,她们一致地把宋晚晚当成了敌人。
宋晚晚不由苦笑。
也对,在外人看来,她不剃发,不修行,还勾搭了最俊的高
僧,到底是来干嘛的呢?静安寺虽能让她一时安宁,但叨扰了别人,到底是她的错处。
看来此地不适合她久留。
宋晚晚叹息着收拾好东西,找到了住持,说明来意。
住持虽然惊讶,但还是尊重地道:「公主的意愿贫僧无权干
涉,任由去留,公主随意。」
常平公主哭得稀里哗啦,抱着她连连道歉。
宋晚晚拒绝了常平公主的挽留。
数日后,她择了个夜晚,悄悄地独自离开了静安寺。
山路上黑灯瞎火,一片寂静。
出乎意料地,门口站着个人。
宋晚晚眯眼细看,打量着容真雅致如兰的眉眼轮廓,蹙了下
眉,道:「大师为何拦我?」
容真眸里倾泻出不舍的神色,但他很快就收敛起来,控制着自
己,微微躬身道:「贫僧是来给公主道别的,还望公主一切顺
利。」
他猜到了她想去干什么。
宋晚晚这才笑道:「江山这么辽阔,我倒也不愿拘于静安寺一
隅。」缓了口气,她挪开视线,看向远方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山河,
道:「是时候出去看看了。」
容真长久地凝视着她,内心深处涌出无法抑制的疼痛。
但他只是平静地垂下眼,保持着一贯温柔的笑,缓缓道:「公
主慢走。」
宋晚晚回以一礼,转过身去。
容真忍不住补了句:「山高水迢,公主当心。」
她回了下头,盈盈一笑:「一别两宽,大师莫念。」
说完,宋晚晚推着轮椅,渐行渐远。
分明柔婉如初,却又毫无留恋。
容真孤独地站了良久,直到她的背影再也看不见,才自嘲地笑
了声。
他忽然悲哀地发现,哪怕他苏涣侥幸逃脱火海,代替意外身死
的容真大师活在她身边,改头换面,剃发修行,普度众生,却
也依然——
无法留住她。
【6】
宋晚晚活到了耳顺之年。她的腿渐渐好了起来,能行走,能小跑。
她一生看过了很多的山,走过了很多的桥,穿过了很多的街
巷。见过了云蒸霞蔚,也见过了草木枯黄。
她为美好景色而停留,却也没有为任何地方久久驻足过。
跋山涉水的这些年,她也遇到过不顺,遇到过斗殴抢劫,命悬
一线,但最后都因各种原因顺利摆平。
宋晚晚觉得,大抵是上天眷顾,所以她余生才能过得格外绚烂
多彩。
她在生命的最后回到了皇城,带来了各地的农作经验、风土人
情、地理志怪,她把这些编订成书,于万千百姓哭诉中,满足
地闭上了眼。
只是她再也不知,后来世人对她的评价:念徽公主一生虽然无
儿无女,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传奇,一定是有上天眷顾,有圣
灵为她祈求平安。
再也不知,有个奇迹般从火海里逃出来的公子,扮作僧人跟在
她身后,护她安康,保她喜乐,赎了生生世世的罪。
只求能换她平安顺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