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出宫:我在山外山外山
出宫:我在山外山外山
后宫起居注:不争宠皇妃的诗酒江湖
出宫第一年第一日,内侍监将我安置在护国山寺的一间别苑里。吃穿用度虽比不得宫里,但胜在环境清幽,苑旁一股冷泉自山中而来,我尤为喜欢。
出宫第一年第二日,护国山寺住持送来经文,在宫里时曾陪太后娘娘修习佛法,如今看来不算很乏味。
出宫第一年第三日,吃了三日斋饭,身子清减了些许。
出宫第一年第四日,跟随我同来的湘思好玩,跌入冷泉中,身子捂了好一阵才见暖。
出宫第一年第五日,今晨早起修习早课,却被山中鸟鸣吸引,一路入深林,偶寻得一竹林,林中一亭,雅致得很。我素爱隐居闲士的情趣,于是流连忘返。日暮返回苑中,那人已等候多时。我既已出皇宫,便不再怕他,也不再拘礼。
「何事?」
「无事。」
他笑着看我,走来拈去我发梢残叶,道:有事,来看你。
出宫第一年第六日晨,我被布谷鸣惊醒,微微转头,他还在熟睡。他抱着我,我一动,他便睁了眼,手抚上我的后背,将我更靠近他,低声耳语:醒的这般早。我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声,罢了,夫君贪晌,我便随了他。
出宫第一年除夕,我本以为是要一人独过的。不想他倒像似个不知轻重的少年郎,早早逃了宫中的年宴,直奔我苑来了。我笑他不懂事,他嗔我不知甜。
出宫第一年一月十五,宫里传来消息,二月二龙抬头,合宫朝拜的日子,令我早早预备下。
出宫第一年二月一,这些天理佛经,备香火,累乏我也。我推开明窗,月挂高悬,明日,他们就来了。
出宫第一年二月二,日未出,我便被湘思唤醒,她道:三宫一向看中朝拜之事,万不得有差池。
于是,我便迷瞪着双眼,早早地立于大殿门前等候。看着日头一点一点爬上半空,时至晌午,皇家的车马缓缓行来,如同长龙盘绕山间。今日他是圣人君,威严肃穆,带着他的宫室,他的子民,来此为国祈福。
我站在远处看着他,心中有些波动。
我不知参拜是何时结束的。更不知我会在那样庄重的场合合神。我睁开眼,他便站在我眼前,底下嫔妃窃窃私语。我听见她们说,这便是不受宠下场,不仅被贬出宫,竟还做出此等贻笑大方之举。
我低下头,陛下微微蹙眉,冷言道,罚。
出宫第一年三月十五,雨落三四日,我嗓子不适,轻轻咳嗽几声,他便放下笔起身替我煎茶。我喝下暖茶,嗓子舒坦了些,伸了一伸腰,打趣他:陛下,累么?他叹了一口气:不累。
我又笑道:还罚不罚了?
他似乎很苦恼,我将墨汁抹在手背上,写了一个罚字,随之将手背对着他的手背印下去。我笑:真是天大的荣幸,陛下罚我抄写经书五百卷,倒头来却是夫君日日替我抄写,您说是这圣上冤还是夫君冤?
他被我气得恼了,便要过来捉弄我。我笑着同他说,快些抄,方丈到时是要检阅的,圣上说过,少了一卷都不行。
出宫第一年春末,我采了山中的桃花,酿下桃花酒。
出宫第一年入夏,我越发贪恋宫外的日子了。山中夏日清凉,冷泉之水清透甘甜,夏夜萤火之光遍布林间,弱蝉整日整日的叫着,却也很有生机。
出宫第一年夏中,怀瑾贵妃到访我苑,我是始料未及。闲聊几句,她便与我抱怨起陛下。 她道;陛下下朝便出了宫,时常次日才归,我等却不敢多嘴,只怕是哪位民间玉人,将皇上勾了魂去。
我霎时被一颗葡萄籽噎着,猛灌了好几口茶水才长舒一气。怀瑾贵妃走后,他从帐后走出来,勾了勾我的下巴,微笑道,这是哪位玉人?我眨眨眼,却道,这是哪家奸夫?
出宫第一年七月一,宫里派下新衣。
出宫第一年七月二,祖家来书信,字里行间是处处要我留好后路,却又未指明说。而后半日,我都在思索信中隐晦着什么。
出宫第一年七月三,一夜未眠,天方既白才眯了眼。湘思从门外走来,她说,丽妃等尔前来祈福,这会子正在殿内等候娘娘过去。
我初醒气性很是不好,道,要我去做甚?
出宫第一年七月四,昨日丽妃带来的几个宫妃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主儿,成不得什么气候。听了她们好一阵奚落,说陛下新纳了一位宠妃,日日召在身旁,风头盛得很。由她们一说,我才想起他已一月余没来了。
我知晓妃子们是在宫中受了气,来我这泄愤的。
于是,我给她们每人求了一穗如意囊,打发了她们去。
出宫第一年七月五,我在冷泉旁静坐一日。细雨晚时来,脖间忽然滑下一滴泪。
出宫第一年七月六,心头不舒爽,斋饭吃着也觉着苦涩。
出宫第一年七月七,他没来。
出宫第一年七月八,我躲进深山老林喝酒,湘思总说我的酒瘾越发重了,可山中无日月。我在林中第一次喝醉,也是我第一次见那身世诡谲的和尚。
醉后眼前花叶颠倒,林间万物无物,大雁飞过竹林上空,我望着南飞的雁,喝下一坛又一坛的桃花酒。我将酒壶掷向树干击碎,我将青丝扯下任风凌乱,襟尽褪将自己浸入泉水之中。这泉是泉,这天是天,这我是我。奈何我过于沉溺自我之时,未曾看见林后那抹身影。
林叶落入我发间,我着手拈去花叶,忽然,我看一抹隐匿于青苍里的素色。我披衣转身,向那处喝道:那处是何人!可见到什么?
他从林间走来,踏着枯枝败叶,是个和尚。
他作揖道,非礼勿视。
我整理好衣裳,问他: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他言:吾乃寺中扫地僧,误入林间,无意冒犯女客。
我道:你不知我是谁?
他道:不知。
我转身走出清泉,离时道:不知便好,不知最好。
出宫第一年八月十五,我腰间携一壶酒,侧身倒在月照光明的树干上。湘思在树下唤我,我挥一挥手,且先归去,莫担心。她走后,我往嘴里狠狠的灌了一口老酒。我枕着双臂挂在明月树梢下,心中想的是昨日怀瑾贵妃捎来的书信,饶是说些宫中异动,朱嘉氏之流侵政的话。我看完,便烧了那信,那一句陛下专宠美人我也权当不见。近来湘思把酒藏的严实,好容易才叫我找到这一壶佳酿,月下独酌,茕茕孑立,孑然一身。
半梦半醒间,我闻一缕笛声从江岸飘来。我起身,月光洒满我身,我望远,波光粼粼的江面浮着一蓑小叶,舟上立一人。我莞尔,继而躺下。明月淌河山,我亦淌河山,明月闻丝笛,我亦闻丝笛,明月一如我。一夜无风无雨,唯有山间江流,舟中乐人,月下醉痴。
出宫第一年八月十六,修习半日,昏睡半日。
出宫第一年八月十七,民间祈福的日子,寺中香火旺盛,我亦偷得一日闲。
出宫第一年八月十八,我早起上山采花,愈往高处走,愈是天高云淡。我一拍脑袋,可惜可惜,竟未带上酒来。下山之时,斜阳渐落。我走向崖边,却见那大日长虹的缩影下独坐一人,不动不语。
我一惊,我来好些时候,竟未发觉他。他一回头,我与他面面相觑,怎是你?他缓缓站起身,掸去尘土,朝我微微作揖,冒犯。
这回我倒是真切看清他的模样,眉清目秀,眼下一枚朱砂痣。我问他在此作甚,他不语。我心中甚是稀奇,这僧,不修佛,不挑柴,不弄水,清闲的很。
山头灵气足得很,望远便是国都。行人如蚁,屋舍如编,街道纵横,天地包裹万世,唯有一道紫门。他说,法号清尘。
出宫第一年九月中,不知是他闯进我苑,还是我候他多时。此番他来,我正在拆宫中传来的密令。我见他来,便放下密令,着湘思收起。不想他一来便是:「国恒亡,民何安?」
我喝了一口茶,又看着他,道:师父是来送经文的么?
他道:你是城下之妃还是奸细?为何会被他送来山中?
「好大胆的和尚。」
他愕然,道:阿弥陀佛,冒犯。
「可否解惑?」
我将手信展出,问道:何为捕龙人?
「天子即是龙。」
「那莫,捕龙人……捕,龙。叛军?」
「是,也非。」
「天下有隐欲行刺?」
清尘却又言: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愿闻其详。」
「事在前周。」
清尘坐在花前,缓缓言:前朝藩郡割裂,中原四分五裂,南下五分,北上三分,东西各两分。天下为三局,幽州,江下,塞北。先皇逐一击破,统一中原。登帝十年,驾鹤西归,留下稚子之年的储君与一国狼兽周旋。幸而太祖皇后垂帘十载,保年幼储君平安。十年间风雨飘摇,江山在太祖皇后手中暂得周全。自太祖皇后驾崩,朝中狼兽群起而攻之,以长孙氏一族挟当朝太后交出储君。民间谣称:满堂尽是捕龙人。只是长孙氏未料,国将周氏携天子而归,一举歼灭长孙氏一族。自此,分藩动乱止。
我道:当今陛下是周氏带回的天子?
他言:是。
我道:也便是当年太祖皇后保的储君?
他睁开眼,摇头:是天子,非储君。
我又惑。
他便将身侧花朵从水缸中拔起,又将窗前檀香木置于水中。
「师父此意,是作……水木?莫,移花接木?」
花被拾起,又落入水中。他点头。
登时过堂风将我周身吹得刺骨,「是说!王……非王?可,此事是,关乎天下的大事……」
「然,师父久居深山,怎会知晓王储之事?甚清,甚明?」
他却望向桂树下,摘花的湘思踮起脚尖努力去够开得正好的桂花。
「从前我也如她一般甚爱金桂。」
「于是我便年年岁岁守着这一方桂花。」
年年,
岁岁。
我手中握着的紫砂壶猛然坠落,手抑制不住的颤抖,心中无数惊愕要涌出口来,最终,我问道:那莫,储君安在?
他转身走出门去,良久,从风中传来一声,「花在,人在。」
湘思捧着一手桂花洒在水中,又问道:娘子闻这桂花香么?方才说话的是何人?寺里的师父么?
我想着那句花在,人在。
「或许,储君就在此山中。」
「甚?」
「无事,是个来送经文的师父。」
那莫,那莫,
届时,庙堂之君又是何人……
湘思抱着桂树摇曳,落花漫天,我望着树外矮墙,墙外远山,山外高楼,他便在那楼,那殿中。
忽而一朵飞花席落我掌间,
「乱花,迷人眼。」
出宫第一年十月初五,湘思酿下三坛桂花酒,将酒埋在冷泉旁的树下。说来奇怪,冷泉中不知何时游来锦鲤二三,鱼儿在泉中游荡,小小一方清池,竟也有了生机,闲来无事,我总喜欢在泉旁赏鱼。
鱼痴痴的等着,待时跃出这小小方塘。
可当它真的跳出方塘时才知,塘外无大水,只有干涸的土地。
鱼落在我裙下,我望着鱼,鱼目望着我。
「待我救汝乎?」
出宫第一年十月初七,我夜里贪凉感染了风寒,只是些头风的小毛病,却叫湘思急的哭哭啼啼。
午睡梦中,我梦游幼时随爹游玩桑洲的那年。爹是个好清闲的闲士,那时他还未做大官,整日便带着我,娘,和兄长阿姊游山玩水。那年我十二,爹在船上叮嘱阿姊和娘千万要看紧我,桑洲乃是鱼龙混杂之地,商宦成流,是当朝权贵的风流场所。虽说朝廷派了郡王安镇,也是压不住这些地头蛇的。
不过,这也叫桑洲成了名副其实的「烟花之地」。
适逢元宵,我穿着红袄裙,欢欢喜喜的上灯会。
早在姑苏便听苏秦倌倌说起桑洲名绝–海云姬。苏秦倌倌貌若天仙仍称其为「绝色」,于是,我便求着爹带我一睹海云姬的风采。
四大天楼之最–九霄阁,立于海中央,人们想要进去,需得先乘舟过江,到达千叶潭,划船游过大片水木林,才能见立于水中的九霄阁。
入阁又是另一番讲究的,手持风月令为上等客,非官即贵。
花银子买下雅座的是次等客,多是商甲名士。
平民百姓也能入座,不过多是远座,不若前者能一睹尊容。
我与爹瞒着娘去海云盛宴,相互约定谁都不要与娘提起。等候海云姬时,爹三杯小酒下肚和邻座几位叔伯侃侃而谈。我听不明白,百般聊赖,忽然四下一阵低呼,众人云:咦,他竟也来了?
「何人?」
「桑洲的郡爷。」
我闻言望向高台,只见六七名雁门侍护着一位公子,那公子身着赤色金纹大氅,金冠之下戴着半截面具,这竟是传闻中的郡王爷。
「为何挂着面?」
「说是自小面容又损,故以银面示人。」
「此人身世凄惨,年纪轻轻便,呔,罢了,不堪提。」
「阁下是说,墨氏那门?」
「不可说,不可说,看戏,看戏罢。」
我自堂下听闻,只知这郡君姓墨。
忽而一声惊雷自海上而来,我探身向前望去,声势浩大一艘帆船自海中央缓缓驶来,四周跟随数只小舟,焰火由舟中升起,硕大的烟火蹿向月天。犹如暴雨般的鼓声阵阵轰鸣,船帆迎着海风,偌大的扶桑花在暗夜里张扬,船帆上绣着一朵扶桑,那是海云姬的图腾。
大船在海中央止住,霎时,鼓停,焰火平,人们的惊呼也抑于口中,万籁俱寂,等待海云姬出现。我屏住呼吸,盯着大船,连眨眼都是不敢的,生怕错过一丝一毫。忽闻悠扬的笙歌自海中袭来,大船中央缓缓升起一只莲花木,木台上真似一朵巨大的白莲,忽而,莲叶动了一动,随之呈海浪似转动,起舞,舞姬数十名,却在小小的木台上行动自如。
正当众人沉浸在舞姬的曼妙身姿中,又是一声惊雷,众人望,海上焰火重燃,一红衣女子当月下飞来,转而落入「白莲」中,时而抬腕,时而云手,似游龙笔墨绘丹青,又似惊鸿披月塑神女,玉袖生风,转一,甩一,合一,拧一,圆一,流水行云若飞鸿。
一曲罢,海云姬红纱垂面,众人拍手惊呼:好一个天上仙!
而好景初登场,看似盛大的宴会背后,却藏着一场密谋。
众人沉沦,无人注意到身后的匕首,隐藏在人群中的野兽亮开獠牙,杀戮者的狠毒与令人唾弃在于,不惧对弱小下毒手。那时我贪欢离席,误入楼中密道,只颈间一疼,便不省人事。
待我醒时,却已然困于古屋中,古屋中静得可怕,暗得很,淡淡月光挤进残破的破瓦,见墙边另有一人,镂空金银面具遮去大半张脸,这是,那郡爷?
他腰间环佩,剑被收走了。他应是有剑的。
我只当是捉住一根救命稻草,我问:阿兄?
他抬起眼,不言。
他的额上沾了些血,待我走近时才伤发觉,他的手臂也似乎有伤。我也惧,我道:阿兄,擦擦血么?
「不必。」
他拗不过我,我蹲在他身前,道:爹说过,血不止便会死。
过了许久,他忽然开口,
「会哭么。」
我蹲在角落,忽然就想哭了。那夜的我的哭声过于凄惨,招来了看门人,那大汉提着刀指着我,扬言再哭就剁了我的脑袋。我一听,哭得更凶了。
在我痛哭之际,一抹热血洒进我的口中。
血是热的。
「莫哭,搭着我。」
那郡君将短刀藏入袖中,继而向我伸出手。
不记得跑了多久,不记得那帮贼人追了多久,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跑进树林,也不记得泛泛星夜是何时更替白昼。郡君将我藏进披风下,我是吓得心慌了,止不住的抽泣。
「莫哭了,听着心烦。」
那郡君覆手捂住我的双目,轻声在我耳边道:歇,闭目。
我当时当真乖觉,闭了目,在陌生男人怀里安睡一夜。
「阿兄,阿兄。」
天已大亮,林中无人,我将他唤醒。
「何事?」
「口渴……」
他将我抱在树下,转身去找水。
我甚爱读江湖话本,我甚慕江湖儿郎,我,我……
此间无杯盏,他便将水捧在手中喂我喝。
「阿兄,我能摸摸你的刀么?」
他靠在树干上,银丝面具下是一双清明的眼,他轻声说:沾血的刀,不好。
也罢,我见那刀袱上绣着一个墨字,又想起话本中的桥段,便拱手道:在下姑苏人士,姓白,敢问阿兄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名念山,桑洲人。」
我故作沉思道:好名字。
他或是觉我笑。
我与他在林中转悠了大半日,未寻得出路,日头在林中过得快,日暮又西垂,孤林鸟飞绝,我与他并坐林间,昏昏欲睡。忽闻林中一阵动静,接踵而来脚步声,将我等惊醒。
「追来了。走。」
遂逃之,林深无路,忽见前方树丛中若隐若现一洞口,一眼望不到尽头。眼下追兵近在咫尺,旦夕之时,只得求天。
洞幽而深,壁檐滴水撞向地面,四下只有前行的步履声。一丝光也没有,一进山洞仿佛被黑暗包裹着。看不清前方,也不知身边都是些什么,不料即便是这番田地,恶人还是穷追不舍。
愈发接近的脚步声,我只觉脑中崩成一根弦。半分声响也不敢发出。外头的人紧跟着,叫嚣着。
洞中岔路横生。洞中无日月。
复行数百步,不见天光。
我渐渐觉得仿佛这路走完,这辈子也到头了。
「阿兄,阿兄……」
他在我身侧,却又像隔我千万里。
刀剑出鞘,铁卷划过石壁,发出夺命之音。
他摸了摸我的脸庞,道:你往山外走,我带你出去。
他折返,他要以一人敌众,杀出一条血路。
「骇人……」
「无事。」
其实我已听不真切他的话,心中悠悠转着那句,无事。
「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你记得,我在姑苏。」
「阿兄,我在姑苏。」
一路快步向前,一路流着长泪,一路磕磕碰碰,终于叫我逃出了无尽的黑暗,前方渗进了一丝光,面朝大海,风平浪静。每每忆起这人,我心中总是万分笃定,那时的阿兄一定是个大侠。
睡梦半日,我惊醒,一摸脸庞,满是泪水。我的头昏沉得很,也不知为何会梦见他。静室不知何时放进一壶清酒,湘思走进来,道:方才陛下来过,不忍扰娘娘午眠,静坐至日跌。
出宫第一年十月中,佛堂诵经,我禁闭双目,阿弥陀佛不进我心,佛经念得愈快,心中愈是不安。忽然,佛珠线弦绷断,佛珠散落一地,堂中的佛陀静看着我,我周身顿时无力,瘫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念佛祖莫怪。
出宫第一年年末,一年光景将逝,晨起劈柴,日暮喂马,闲时饮酒,醉时赏花。大雪将尘世的阴霾淹没,岁月如墨淌入冬怀,我开始盼望第一缕春光照来,春梦不来,昙花不开。
出宫第一年隆冬日,我在宫外的第一个生辰,寒冬腊月,霜雪压枯枝。我早间下山,立于桥头半日,即便大氅覆我身,依旧是寒冷的。我望青山成雪山,远黛变银首,心下中苦涩,鼻尖酸楚,重重呼吸几声,也仿若抽泣,我正自感伤,却未想被来人瞧见了我这副哀春伤秋的模样。
他踏着白雪而来,将我拉入怀中,温润的气息散在我的耳旁,我惊愕的回头,眼泪不觉掉落,我已太久未见到他了。
那一刻,他仿若驾雪而来的神明,双眸如清潭般深沉。
一缕冷香近,崖边孤梅深。
他捏起我的下颔,唇角勾着笑意,低下头将唇畔压在我的唇间,随后轻声说:莫哭,我心如扬雪,皆愿倾覆玉儿心上。
出宫第一年冬中,我执笔写下:
夜山埋雨,晨起有雾,吾山居于此,闲时垂钓,喂马,诵经,礼佛。忙时闭室,弄香,读信,解花,岁岁追着春水,缓缓而驰。 幽香自墙头而来, 昨日吾溺于深潭,今日面向朝日重生。 在下白惊玉,姑苏人士,时年二十有二,无父无母,无夫无子,苟全性命于乱世,寻求一方自在天。
出宫第一年除夕夜,我挑灯在深山中行走,雪夜唯有我手中一盏光,我不知他在何处等我,幸而他未让我盲寻,林间回荡管弦大音引路,我闻声寻去。
走入山谷,便听见一句:夫人何时下山。
我抖抖沾雪的斗篷,提起灯盏照向前方。
清尘放下木笛,转而看我,我道:雪化后便走。
清尘言:事有不顺,切勿过于烦扰。君之托付,乃天下事,若是……
「清尘师父,我欣愿下山。」
我将灯盏放至石旁,清尘点点头,道:他……陛下所托之外,莫忘,莫轻易袒露身份。我道:我知。
我又问:只是,我有一事仍不明。师父那日讲花在人在,那莫,储君此刻何在?
「他在山中,法号清尘。」
原来如此。
良久,我拍拍身上尘土,起身离去,走上几步路,他忽然在身后道:多谢。
「何以谢。」
出宫第二年年初一,我死了,亦或是在灵山寺为国祈福的桐妃娘娘殡天。
出宫第二年开春,湘思已离去,未等到春日到。
春风褪尽余寒,我披上外衣,走向晨光,
拥春日初阳,匪我思春意,晚春急待来,墙角的野花伸长枝头探进我苑,我提上二三行囊,风过长平,泉水作响,燕雀争巢,草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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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世:发现后宫异动的原因
后宫起居注:不争宠皇妃的诗酒江湖
白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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