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入宫:我的皇帝酒友

入宫:我的皇帝酒友

后宫起居注:不争宠皇妃的诗酒江湖

入宫第三年春,在我宫中管事三年的御侍北玫请辞,临走前,御侍痛心疾首的对我说:小娘娘,燕雀尚且争巢,莫怪奴婢。她走周身轻轻,我很惭愧。我坐在树下看着她离去,她说燕雀尚且争巢。然我非燕雀,我厌这囚笼似的皇宫。

入宫第三年春四月,宫中百花宴,太后娘娘召各宫嫔妃赏百花。我平日足不出户,芳贵容走后,我更是连个熟脸都没了。这种人比花多的场合,我是能躲则躲,躲不过便站在角落。

太后娘娘被花迷了眼,陡然指向花丛后的我,问道:那是何人?我登时红了脸,四下窃窃私语,似乎都在议论我是谁。小侍碰了碰我的肩膀,小声提点:小娘娘,去向太后行礼。

我怯生生的去到太后跟前行礼,道:拜见太后娘娘,妾身贵人白氏。

「白贵人?」皇后娘娘转而向四周姐妹询问,众人皆摇头。我更加难堪了,太后随之将手中的白芍药戴在我的耳边,言:恬静尔尔。

入宫第三年四月中旬晚,西宫行过恩鸾车,宫人们纷纷出宫探勘。自暮时大监传来旨意,我的心便抑制不住的颤抖。教习御侍将我剥的干干净净,又上白乳又抹香精,这架势如同烧鹅上架,差一个火架。大御侍笑着敲打我:莫要害怕莫要娇气,今夜您就是真正的主子了。

入宫第三年五月,我仍是那个籍籍无名的贵人,也没能如御侍所言成为真正的主子。因为恩鸾车送错此事,我已被宫中女眷嘲笑了整整一个月,那晚的恩鸾车本不是要来接我是,恩鸾车掉转马头,载上了一位新纳的林娘子。

小侍湘思同我讲:那夜恩鸾车本是来到殿门前,又候着了,不知怎么地,临到去了西咸宫。

我道:许是缘分未到。

我道:幸而未到。

入宫第三年夏来,暑热不散,我却只在夜半出宫门乘凉。若白日里撞见些娘子们,总会到我跟前碎碎道,林娘子云云。

仲夏初,百般聊赖,我悄悄提着二两甜酒关上宫门,朝花林中去。去年栽下的桐花树已能乘凉,尚有微风作陪,一人饮酒也不显孤寂。

「怎生独饮?」忽而,一人的询问从我耳边飘过。

许是真醉了,我竟拍了一拍身旁草地,道:与我同饮否?分你一坛桃花酿。

那人亦随我坐,一饮桃花酿,他问我:娘子可有名字?

我曰:姑苏人士,白惊玉。

他喝下一口酒,大笑道:好一个惊玉。

入宫第三年五月末,花林醉后,我的官运似乎乘了龙门。我一个从未侍寝的贵人,一旨晋升为嫔。

自那日被太后娘娘赏花后,我便时常去元寿宫蹭些吃食。宫人来宣圣旨时,我正在太后娘娘宫中吃葡萄。

大监前来宣旨:圣旨宣,晋白贵人为嫔,封号桐。当时众座皆愕然,我亦然,待手中葡萄滚落在桌上,我才醒神,太后娘娘笑着道:真真闻所未闻。

我托腮思索,湘思在身后低声道:小娘娘,快谢旨。

大监手捧谕旨,道:恭贺桐嫔娘娘。

桐嫔,桐嫔……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太后娘娘道:圣人真大方!

太后娘娘问:何以见得。

一坛酒换一个嫔位,岂不是大方么?

入宫后第三年六月,封嫔,早间拜了中宫,途经花林,陛下站在微风里,身姿峻拔,如棠庭玉树,他朝我挥一挥手,引我前去。

「何事?」

「无事,等你。」

入宫后第三年六月初,陛下从白山围场归,闲时会来我的殿中讨酒。

「何事?」

「无事,来吃酒。」

我那时问他:酒有名,名桃花酒,陛下可有名?

陛下道:有名。

在万月阁教习时,曾得陛下名,即墨氏字峖棠。

可他在我榻上喝醉,醉后却说:念棠否,念山否?

「嗯。」

「嗯?」

「嗯。」

「醉了?」

「嗯。」

「睡吧,我看着你。」

我醉了,淡忘了前尘风月,想不起什么往事。

录:王与白氏皆嗜饮,常因醉而倚栏,宫人见之,则讥二人。遂举宫皆备佳酿,待陛下也,然举宫酒臭,余时,君皆不饮。民间有妇效之,谣白妃酒为戒妇酒。

王与白氏皆嗜饮,常因醉而倚栏,宫人见之,则讥二人。遂举宫皆备佳酿,待陛下也,然举宫酒臭,余时,君皆不饮。民间有妇效之,谣白妃酒为戒妇酒。

入宫第三年六月三十,圣上与皇后出宫朝奉,太后闭门参佛。六宫权宜暂交玉贵妃。今日醉花林,不想遇玉贵妃,其闻戒妇酒,又以此耻笑我,然则我的头还昏着,便答:娘娘若饮邪?

我跪在碎石上三个时辰,渐渐醒来了,醒时亦要跪,便只得跪。

梅雨来临,雨淋我身,头疼得发昏,我扶着宫墙,青砖红瓦,每走一步,我就想起姑苏,姑苏远洋之舟,姑苏永夜之灯,姑苏不灭之明月。

入宫第三年八月十五,宫中例宴结束后,我搬了张卧椅在庭中赏月。湘思和几个小侍去云潭放花灯,各宫妃子精心打扮着,等候圣上的临幸。宫中有传八月十五夜,天子亲临,可得月宫娘娘庇佑此生。

入秋夜来风凉,月初出,云雾遮。想必万人远望,月宫娘娘羞怯。我仰得颈子酸疼。宫门未闭,高墙外传来缓缓踱步声。我以是湘思归来,便眯上眼,指着宫门说:快快替我揉肩来。

乌云迟迟不见开,我盹了一会儿。再醒来,却见湘思站在我面前,花容惊郁,而肩上的手仍在上下挪动,我登时后脊一凉,莫非这是月下鬼。

我猛然从软榻上惊起,再回头,见的却是比月下鬼更可怕的面孔。若真是见着鬼了也倒好说,叫圣上给我捏肩,不知九族是否担得起!

他褪去了例宴上的黄袍,只着素衣,像是世家公子。陛下甩了甩手,道:哦?

他向我走来,双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轻声在我耳边语:我手酸。

想我头一回遇着这样的场面,我抬头向面如死灰的湘思求助,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四个大字——娘娘保重。

他爽朗的笑了一声,这是我第一回见他笑。大监弓着腰挥手,侍子随其出了宫门。我站在原地,忽然头顶一片天光,抬头见月出。他身子靠在软榻上,那时我觉得他真不像传闻里古板严肃的天子,他朝我伸出手:玉儿。

我耳目一惊,昔往也有人这样唤我的名,我伏在他膝上,道出盘桓于心良久的疑惑,我问他:皇上年方几何?

他抚着我的发,沉思道:你说。

我不语,他便问:如何?

我道:不知,陛下不像历表所著三十又几,倒像冠年之君,与我兄长年岁更近。

他又笑了,双目凝望着我,陛下虽平日里委实冷清,却明媚如少年。

入宫第三年腊月,我与皇上已是挚交,他比我大上十余岁,我便唤他皇帝叔叔。他总不爱听我这样叫他,也想着怕日后见着皇后下意识要叫叔母。他在我屋里写字,我在榻上喝药,药苦极。可怜我这腿脚一着凉就疼得走不开路。前些日,玉贵妃要伐了我的桐花树,我又自戒妇酒后冒犯了贵妃,也因此受罚落下了病根。他放下书简,道:如今知道疼,何不抗命?

我低下头,想我这小小嫔妃如何敢违抗贵妃娘娘的命?他又说:为一棵树,落下这终生的毛病,值?

我咬紧牙,值!当然值!

入宫第四年春,陛下赐省亲。

娘与我说:家中一切都好,两位兄长在朝中颇受重用,不要忧心。

这样说得我羞愧,入宫四个年头,前三年我自顾不暇,莫说帮衬祖家。娘这番前来,似乎总有话要同我讲,却欲言又止。我便问,娘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于是母亲便道:寻常百姓家子嗣是头等大事,皇家更是如此。孩儿入宫四年有余,怎生没个动静?

我一望窗边数坛空酒缸,道:娘,他只来吃酒。

入宫第四年夏,陛下又去了白山围场,大约又是几月不归,他走时风正,对我说去去就回。那时我只当他少年意气,不很在乎。

膳房惦记着派发时令的糕点瓜果,时有新鲜的葡萄。

录:白氏喜食葡萄,其后贡之果辄一时之,王旨,无人慢。有妃以妒,于是,白氏将果在雨花亭,供众食。

入宫第四年秋,又一殿选。三宫分配官女住所。适逢我第二回移居,虽早晋为嫔位,但我的宫里一直都没有新人来。现下倒是热闹了些,来了一位佩仪一位贵姬,可惜皆是冷性子,不太与我言语。

入宫第四年八月十五,前三年中秋内宴我的品级尚去不得的。不过今年太后稍人来话,叫我早早准备着,我也乐的高兴,皇家的追月宴到底是何等风景呢?中秋宴晚,皇后打趣我是宫里的老人了,我愣怔的应了一句:啊?就老了吗?惹得满堂大笑。

宴散后,众妃与陛下同游三秋阁,笙歌四起,我无心赏舞,只专心的吃着桌上的葡萄,不一会儿,葡萄便被吃完了。我转头看向邻桌的玫贵嫔,悄声问:这娘子,你的葡萄还吃么?玫贵嫔白了我一眼,没在搭理我。

幸而对桌的小郡王分来一盘葡萄,我笑着收下。

夜来回宫,入睡时,忽闻窗外动静,我推开窗,他站在窗外,对月而立,不见其貌。

「何事?」

「无事。」

「陛下有事。」

「无事!」

他将篮子放下就转身离去了。

门外的湘思提起篮子,道:真怪,一筐葡萄。

入宫第四年十月,初一初二陪太后娘娘写经书,初三足足睡了一日,初四初五初六宫里的两位小姐妹在冷战。

入宫第四年十月初七,大陛下传入我尚书房,旁人以为是何要事。然则不过是陛下忙里偷闲,在殿内捣鼓了茶汤,陛下手生,茶汤甚苦涩。

我道:陛下,容妾言,其一,妾身未有不尊之意,而我亦不欲事君则言。

他端着茶汤,蹙起了眉:何意?

我道:喝不下。

他冷笑道:事君之福,举宫求之不得。

我又嘬了一口,道:其二,苦。

他道:多么苦?难以下咽?

是。

我道:我无此意……

他似乎有些尴尬,于是轻咳一身,道:放着,本君喝。

我坐在茶桌前,看着陛下煮茶汤,茶味愈发浓,

陛下端着新打的茶汤,问我:再尝尝?

我趴在桌上摇摇头,看陛下煮茶汤,无端生出倦意。

一室一双人,一茶一盏。

「去塌上睡。」

「就在此地。」

录:一日,王煮出之茶汤白氏不愿饮,王不乐。乃以此茶汤赐之侍下,人皆曰善饮,遂王乐之。

「起居郎,这桩不用详细记录。」

王觉无颜,令起居郎勿以此录。

录:王觉无颜,令起居郎勿以此录。

「他一定会写。」

录:王和白氏赌,起居郎不以此事为进起居之注。

录:王赌输矣。

入宫第四年隆冬,我十八的生辰。风雪之夜,他来得稍迟。

「何事?」

「无事,贺小君生辰。」

「小君?」

「小君。」

「贺礼呢?」

「在姑苏。」

录:白氏年十八,王盛宠之,赐姑苏县年丰,赏酒乡之名。姑苏之民以白氏为神女,以此一佳话为童谣,至于潍京。

入宫第五年春,玉贵妃冬日里染了风寒,春仍不见好。未到夏节,年纪轻轻便去了。这是我入宫后见到的第三桩起居注。我那日还是落泪了,为玉贵妃,为这年不过三十的阿姊。

又或是,为我自己。

入宫第五年夏,其一,我在云潭旁支了一个秋千。其二,与他因琐事争执。

入宫第五年夏,他最近流连东宫,很少来西宫。我兴致缺缺,孤身来到那支秋千旁,却见几位眼生的娘子围在秋千旁,我定眼一瞧,秋千上竟坐着一人。

「见过陛下。」

我自眼生诸位,诸位自热眼生我。

无人向我行礼。

他流连花丛,碟雀欢笑。

我立于空山,落寞斐然。

录:封妃之事,或可匪夷所思。

入宫第五年秋初,封妃大典结束。三宫之众百思不得其解,忽而登临妃的这位桐妃娘娘是何人物?

录:年秋,白氏封妃,沿号桐,赐居梧桐殿。

入宫第五年腊月,我秉封妃恩典,得以省亲。这是五年里,我头次走出皇宫的大门。父兄见我很是乐哉,家中的两个侄儿追着我叫姑母。临行前,母亲同我说,封妃固然是天大的好事,但女罪无所出,孩儿可想过原由?

录:白妃省亲,事不详。

入宫第五年除夕,大宴结束,我乘轿回到宫中,已然微醺。宫中燃暖炉,我卸去寒衣,倒在软榻上便沉沉的睡去。窗外细雪压断松枝,忽而腰间缠上一双手,将我抱至床笫。细雪下了整整一夜,而屋里暖炉烧的太旺,这一夜,我只觉跌入火炉,置之死地。

「雪停了么。」

「你听。」

「还在下。」

入宫第六年年初一,

录:此日王临于梧桐殿,一日未出,近侍则发于侧殿,不知王与白妃何事矣。

「好多疤。」

「莫挠,痒。」

入宫第六年三月初八,我与皇后攀谈彻夜。

入宫第六年三月初九,我与皇上攀谈彻夜。

入宫第六年五月初五,

录:废漆雕氏皇后之位,放还出宫。

多年前我曾问过他,

「您贵为天子,是爱民如子,爱妻如民么?」

他反问:何为妻?

我道:妻便是妻。天下人之皆知的妻。

他说:天子爱民,我爱妻。

我道:皇后娘娘真是好福气。

他道:皇后是皇后。

皇后起居注封于东宫,漆雕氏,年二十又七。

入宫第六年六月十五,合宫流言四起,国不可一日无后。前朝后宫都虎视眈眈的盯着空缺的后位。三妃已满,贵妃与皇贵妃位仍悬着。我却越发不敢出门,生怕一出门就跌入狼巢虎穴。可即便我足不出户,也挡不住宫中流言四起。人说,这后位一半是我的。我心慌,宫里的御侍倒很是高兴,她总以为,我是个有手段的主儿。

入宫第六年七月初八,前朝战事吃紧,后位之事暂时告一段落。祖家稍人托信给我,信中只道:家中一切都好。也不说争,也不说不争。

这后位。

夜里,他来我屋内读书。

我已有一月未见他,我托腮看着他,看他读书,看他皱眉,就只是看着他。

他捧着书简道,看似无心道:后位之事,你如何想?

我说:我喜吃葡萄。

他不解。

我又说:我喜吃葡萄,便时时惦记着它。我只喜葡萄,便不再惦记别的瓜果。

入宫第六年八月初八,册封双妃,一位贵妃,一位皇贵妃。贵妃是前皇后的同宗胞妹漆雕怀瑾,皇贵妃则是朱嘉氏兵马大将军之妹朱嘉甯。册封双妃那晚,大御侍在我宫门前叹了一夜的气。

入宫第六年九月,皇上将凤印暂交皇贵妃,权同副后,凤印彰示着拥有掌管六宫的权利。皇贵妃年轻,家室又好,不比前皇后肃静,但与昔日玉贵妃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六宫上下都惧这位新主子。怀瑾贵妃虽是漆雕氏子,却是个旁出的嫡系,性子温吞,与我投缘很多。

入宫第七年,宫里只发生了两件大事,蓉贵嫔以下犯上被皇贵妃赏了杖刑,辛者库瘟疫爆发。此次瘟疫从民间传来,来势汹汹,整整一年,宫里多少人因此丧命。

还有一件大事,与我而言。

他又去了白山围场,一去三月,归时又带着一身伤痕。

入宫第八年,我似乎回到了刚入宫的时候,无人问津,籍籍无名,我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

我折下窗边的一支桃花,已经八年了。

入宫第八年夏中,怀瑾贵妃请了愿同与太后一同前往灵山寺祈福,我也同去。寺在深山之中,清净冷幽,我好极了这新鲜的气息。入夜蝉鸣,我辗转难眠。黑夜间见太后屋里影影倬倬,我便叩了叩门走了进去。太后与我说,她少年时,与先帝定情,就在这灵山寺中。我道:两情相悦最是动人。

太后笑了,抚着我的发顶:你呢,可与皇帝还相悦。

我说,圣上有这天下,倾慕他的人数不胜数,我又怎有幸独享。

太后依旧是笑着,说:他性子冷,平日里政务忙,总不入后宫,一入后宫便去你那。

入宫后第八年夏末,太后的话让我足足想了半个月,我初出豆蔻便入了宫,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我不知何为情何为爱。夜里我睡不踏实,一翻身便挨上一个坚实的胸膛,他不知何时来了,环抱着我,呼吸缓缓。那一刻我便不再执念于情情爱爱,他在,我便心安。

「玉儿。」

「何事?」

「无事,思小君。」

入宫后第八年乞巧节,前七载都与宫中女眷同过。月前,他问我想如何过乞巧。我想了一想,道:幼时娘带我上过花灯节,热闹非凡,这些年在宫中,很难见到那样的盛景了。于是,陛下便悄悄在我耳边说:今年咱们出宫好吗?我拼命点头,高兴的喂他吃了好多颗葡萄。

入宫第八年的乞巧节,是与他同过的第一个乞巧节。我本以为天子出巡,当是很威风的,不料想是悄悄逃了宫中的七夕宴从宫后门溜出皇城。国都城里的灯节比宫里头要盛大得多,烟火流连,茶香潺潺,游人如织,满是人情味儿。

国都素闻名四大天子楼,各家红倌儿皆出香阁。楼前雅座满是国都气派的公子哥。天子楼年年夺花魁之位,夺魁者一夜千金。我同他说:我幼时曾有幸目睹天子楼花魁的风采。

我这样一说,他便双眼有神,等我下文。我又道:我幼时,天子楼有一位名姬,当红之势可谓上至天宫下至犬亩,人人皆共闻其欣艳。

他:何人?

「海云姬。」

红颜薄命,海云姬虽已逝世多年,但我说出她的名号,邻座仍有人向我侧目。

我道:昔年的海云盛宴,举国惊动,人人皆叹盛世光景不若如此。

他却不动情。

我惊愕:您不知海云姬?

他望向高楼舞姬,若有所思:是比不上。

我一听,便问:这么说您听过海云姬?

他微微一笑,摸了一摸我的脸,笑容有些昏昧,附在我耳边低声说:岂止是听说过。

我霎时觉得自己蠢钝如猪,想来海云盛世不过十载光景,那时他也正是少年郎,怎会不倾慕海云姬?一股无名之火蹿上心头,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我起身就往外走,他笑着擒住我的手臂,在我耳边道:夫人这算不算以下犯上?

我道:那夫君治罪于我罢。

他道:罚你今晚侍君。

啊,登徒子。

我嘴馋河对岸的糖葫芦,便扑在夫君怀里唤他给我买。他走后,我站在脂粉铺子前挑选胭脂。忽然,肩头似乎被折扇拍了一拍,我回过头去,是一位清风明媚的少年郎。他向我作揖,道:在下临安人士薛韬,敢问小娘子芳名,婚嫁否?

我愣了神,缓缓想起母亲曾言:乞巧灯节上无需拘礼,若是瞧上哪家儿郎,不妨大胆一些。

我双手搅着绣巾,也慨然,若当初我未进宫,想必也能尝尝寻常夫妻的恩爱甜头。少年郎见我不言,接而道:小娘子?

我抬头正要说些辞谢的话,忽而被拉入一个熟悉的怀中,他的声音在我颅顶响起,莫扰我妻。

他拉着我快步离开,因方才的事,他生了好一会子的气。勾栏瓦舍之中坐,他仍冷着脸,不看我,眼神却也不在戏台上。

我嘴里吃着糖葫芦,心里盘算着怎么将这醋坛子逗乐来。

台上伶人唱的是一出夫妻戏,唱到「恩爱两难全。」时,我佯装失意,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出意料,他转过头来看我,问道:叹甚么?

我摇摇头,佯装失意。

他便一把将我揽在怀里,眼如一汪秋水。

我道:戏说男子多情不过有三妻纳四妾,可您后宫三千人,不管老少,都是您的,妾身是又羡慕,又难过啊。

他笑了,问我:羡慕什么,又难过什么?我将头靠在他胸口,轻声道:羡慕夫君满城花开,难过我也不过是花中尔尔。

夜深,他将我抱上春江花月楼,月如玉兰皎洁,银粉洒满西楼。他环抱着我,温声道:明月济天涯。我点点头,又道是:月是故乡明。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头,想回姑苏?

我摇摇头,夫君在哪,我就在哪。

离开市坊的最后一刻,我与他执手相望繁华都城最后一眼,遂入庄严威武的皇城。踏入皇城的第一步,我便悄然松开他的手,自此,他为君,我为臣。

入宫第八年十月初七,皇上赏两款上好的蜀锦布匹。不是我独一份,贵妃与皇贵妃皆有一份。

入宫第八年十一月初七,兵马大将军应战外敌身负重伤。朝中传,朱嘉氏兄妹二人外护国内掌贤,皇贵妃登临后位指日可待。

入宫第八年十二月初七,祖家传信:朝中局势紊乱,边境敌寇蠢蠢欲动,谋反之势将出,孩儿定给自己留好后路。

入宫第八年十二月初八,我被传入尚书房。这番,皇贵妃也在殿中。我不知所云,望向轩旁负手而立的陛下,而陛下看向窗外,不做声,不看我。皇贵妃缓缓道来,今天下局势大乱,我等后宫中人不能为陛下分忧,此前护国山寺僧伊来报,为定天下乱局,唯请福妃为国祈福,归期不定。

录:文王有一爱姬,曰白氏妃,盛宠,春秋八年,王将其送山寺修。

入宫第八年十二月十二日,我乘着轿辇离了这囚我八年的宫墙。云墙高瓦,寒霜傲雪。归期不定,好一个归期不定。我猜想,或许,我于圣上而言,不过是素妃,芳贵容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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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宫:我在山外山外山

后宫起居注:不争宠皇妃的诗酒江湖

白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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