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染血的嫁衣

染血的嫁衣

点到为止:浅虐人间小趴菜

元旦这晚,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潇潇,今年过年你回来吗?」

是我奶奶的声音。

我冷笑一声,「潇潇已经死了,你忘了吗?」

就在去年的除夕。

1

大年三十,我赶火车又转乡村大巴的,回了老家。

还是熟悉的摇摇欲坠的破旧木门,我嗤笑一声,卖闺女的钱还不够换个大门吗?

门口挂了红灯笼,墙上的对联醒目而刺眼,墙根堆着一堆炮纸,还能闻到空气中经久不散的二氧化硫的味道。

堂屋里热闹声一片,我的出现使这种热闹戛然而止。

奶奶停止了嗑瓜子,我妈停止了挑鱼刺,沈元宝停止了啃鸡腿。

我抱胸站在门口,神态自若地说:「很意外吗,不是你打电话叫我回来的吗?」

奶奶猛地起身,像防猛兽一般戒备地看着我,我妈还是那副唯我奶是从的样子。

只有沈元宝一脸兴奋,跳到我跟前,仰起头甜甜地叫我「二姐」。

奶奶拉下脸来,呵斥他最疼爱的孙子,「大宝,别乱叫,你二姐已经死了,在曹家祖坟呢。」

哟,原来您还记得呢。

我坐下来,招呼他们也坐下来。

把特意买回来的窖藏白酒拿上桌来。

「奶,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如喝点酒叙叙旧?」

2

我走到主位坐下,招呼我奶和我妈别客气,可不能浪费了这一桌子的好菜。

沈元宝兴奋地看着我,想跟我说话。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大宝,给姐找两个酒杯来。」

我奶一脸防备地看着我,厉声问:「你想干什么?」

「喝酒啊,聊天啊。」

不然我干嘛千里迢迢地带酒回来。

我奶撇撇嘴,身子放松地往后靠在椅子上,脸上的褶子也慢慢舒展开来。

我倒了满满两杯酒,递给我奶一杯。

我妈拦了一下,怯懦地说:「你奶年纪大了,不能喝酒。」

「过年嘛,喝两杯高兴。」我没给我奶说话的机会,「奶,我记得你最喜欢喝酒了。」

她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浑身抖了一哆嗦。

我勾唇一笑。

「奶可还记得去年今天?」

3

我叫沈元湘,和我姐沈元潇是双胞胎。

对我奶来说,我们俩是赔钱货、贱胚子、没用的玩意儿,是生下来就该溺死在尿桶的妮子。

这一点,在我们曾经生活在家里的十六年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咒骂从降生的那一秒,伴随至今。

好在还有我爸。

我们俩是他的宝贝,名字就是他翻烂了字典才起的。

从小我姐就比我懂事,比我聪明,比我学习好。

即使在我奶每天的咒骂之下,她也能保持年级第一的好成绩。

我则是相反,逃课,打架,不学无术。

初中时有男生给我姐起外号,喊她「大白汤圆」。

本来就因为身材微胖自卑的姐姐,放学后躲在房后偷偷哭。我知道以后带着一帮兄弟把那几个男生揍得亲妈都认不出来。

他们家长找上门来,带着锄头榔头,控诉我的恶行,要我奶赔钱给他们看病,不给就把家给拆了。

让恶人害怕的是更恶的人。

我奶骂骂咧咧地给了钱,转头把我暴打了一顿,我爸都没拦住。

这顿打让我一星期上不了学。

我姐守在我床边给我抹药,心疼得直掉泪,「阿湘,你不用为我出头的,让他们说好了,我又不少块肉。」

我咧着嘴笑:「你是我姐,他们说你就是不行。再说了,我正好不想上学呢。」

听隔壁的婷婷姐说去南边打工,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呢。

我想出去,我姐学习这么好,我奶肯定不会供她上大学。

没事,我供。

我姐抹了把泪,拍了拍我的头,眉头都皱起来了,认真地说:「上学才是我们两个唯一可以逃离奶的出路。」

「阿湘,我想我们一起出去。」

4

后来我们真的出去了。

离家 10 年,老家一次都没有回去过。

我奶每个月都会打来几个电话,坚持不懈地喊我们回家,还拿大宝做借口。

我直接拉黑了家里的电话,我姐有时候会背着我偷偷打回去,不过也是说两句就挂了。

我是同事眼里的抠搜女孩,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一分钱都攒起来,是我的养老钱,也是我姐的嫁妆钱。

她交了男朋友,一个高高瘦瘦、戴着眼镜、说话温吞的男生,对我姐很好,记得她的生理期,会贴心准备红糖水热水袋,在每一个节日纪念日都会送礼物。

我姐担心配不上他。

「姐,你放心大胆地谈恋爱,以后妹妹送你出嫁。」

我拍着胸脯跟我姐打包票。

她扑哧笑出来,轻轻锤了我一拳,「姐还用你送,姐心里有数。你呢,这辈子真不打算结婚了。」

她比在老家时更外向更爱笑了,这有不少姐夫的功劳。

我向后一瘫,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说:「这些事与我无关,我已经跟福利院的屏姐说好了,每个月去他们那做义工,等退休了就去接替她的位置。」

屏姐是个成功的大商人,也是个成功的大善人。

云屏福利院是她一手创办的,收养了六十多个无家可归的儿童,养他们长大,送他们念书。

我姐跟姐夫开始了谈婚论嫁见父母,一切都在朝着好的轨迹发展。

临近腊月,我奶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电话催回,还煞有介事地告诉我:「村长的儿子曹天阳小时候喜欢过阿湘,这不,带着媒人上门提亲来了,奶已经答应人家了。这可是门好亲事,年纪轻轻的,就要接他爸的班了,你以后嫁了她,可就是村长媳妇。」

我一把夺过电话,克制不住怒火,浑身发抖,「好亲事,他小时候没把你堵到过巷子里,带着几个男生揍你。谁收了人家的礼,谁嫁。」

我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你这孩子,咋这么记仇呢,那不是小时候不懂事吗?」

直接挂掉电话,我越想越气,原来在这里等我呢。

那曹天阳小时候就是个超级混蛋,就因为我们俩同一天值日,我没扫他的那部分,带着一帮小混混把我堵巷子里,辱骂殴打。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

要我嫁他,不如直接杀了我。

我姐被吓到了,赶紧过来紧紧地抱着我,安慰道:「阿湘不气,谁也不能让你嫁人,现在不时兴父母之命了,没有人能强迫你。」

我渐渐缓过气,告诉自己天高皇帝远,她管不着自己。

5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姐有时候会看着我欲言又止,问她她又不说。

我也就没在意。

临近过年,我姐出了个短差,却没按时回来。

我和姐夫都联系不上她,公司也没她的消息。

我心底没来由的慌乱。

我想到前段时间我姐好像说过我妈病了,我奶想让我们回家看看她。

转念一想,可能是我姐又心软了,瞒着我偷偷回了老家,又不敢告诉我。

正好,明天就是除夕,趁着这个机会回去一趟,把我姐带回来。

再顺便挑战一下我奶的怒气值。

除夕晌午到家,刚到村口就听到一阵哀乐声隐约传来心猛一咯噔,不安的情绪越发强烈。

丢下行李,朝着哀乐声的地方跑去。

沿途有村民朝我指指点点,我也没心思去想。

那是村长曹旺家里。

飘着白布,散着纸钱,一个小小的灵堂,放着两张照片。

一个是曹天阳,一个是我。

我?!

我姐?!

6

我脑袋轰的一声炸开来。

顺手抄起桌上的啤酒瓶,推开挤搡吵闹的人群,啤酒瓶砰地在地上炸开。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声音阴沉狠戾,但我好像又听不到我自己的声音。

此刻依然能保持头脑冷静,我十分感谢现在的温度。

我奶这时从后面踉踉跄跄的跑来,一副沉痛的模样,抱着我哭。

「潇潇啊,你妹妹她糊涂啊。」

潇潇?

我有些糊涂了。

扫视了一圈围观人群,婷婷姐朝我眨了眨眼,我会意。

跟着她走到屋后竹林,寒风肆虐,入眼的万物显得落寞而萧条。

婷婷姐咳嗽了几声,嘴巴张张合合,开口也是叫我「潇潇。」

我索性不反驳,听她讲。

她说了很长一段话,从「我」回来,到「我」死。

「我」回来看我妈,被我奶锁在家里。

婷婷姐听到我奶对「我」的威胁。

「你要是不同意,我让曹天阳直接让你单位把你绑回来结婚。」

我姐为了我,选择了屈服。

怕我姐反抗,我奶给我姐的水里放了安眠药,被人抬着与曹天阳举办了婚礼。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村长发现叫不醒他们,破门进去才发现,一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具则是体态诡异地蜷在窗台下。

叫了村医来,他查看了,说我姐是吞食了大量安眠药,曹天阳则是哮喘发作没有及时用药。

曹家有遗传性的哮喘。

我这个傻姐姐,曹家要闹就来闹,我不怕。

她喝了溶有安眠药的水,又吞了自己准备的大量药,保全了自己的清白。

她一个连打针都怕疼的人,为了保护我这个妹妹,甘愿选择死亡。

这种事也应该告诉我的,我自己解决。她有那么光明的前路,何必为了我搭上自己的性命。

我沈元湘向来睚呲必报,更何况是生死仇。

7

我攥紧了拳头,现在这个情况,除了我奶,其他人都把和曹天阳结婚的人当成了我,而我是沈元潇。

没关系,沈元湘可以破烂不堪,沈元潇永远光明热忱。

我返回曹家,气得脸色发紫,颤抖着双手,砸了这个腐朽的灵堂。

没领证,却还要给我和曹天阳办冥婚。

我搂着我自己的照片,面沉如铁,往外走时,没人敢拦我。

叫人把我姐的棺材抬回来,不顾我奶的强烈反对,把她葬在了我爸旁边。

从此,我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所有人都当我是沈元潇,都来劝慰我:「潇潇,别气了,你奶本意是好的,那村长家又有钱又有面的。」

我怎么能不气,那可是我姐,我保护了 27 年的姐,就因为我奶的谎话和私心,为了护着我,陨落了。

村长到底还是来我们家闹了一通,要我奶归还彩礼。

昨天婚礼,今天葬礼。

虽然最后与曹天阳合葬的是沈元湘的衣冠冢。

村长说,儿媳妇没捞到,儿子也死了,这钱不能再赔了。

不过这事不归我管。

我阴沉沉地看着我奶,眼中是蓄满的滔天恨意,阴沉沉地说:「奶,你就不怕吗?」

她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耸着肩,满不在乎地说:「怕是啥?」

一边逗着怀里的大宝,一边指使我妈给她热菜。

是了,这个春节还没结束呢。

8

我挑了一口烧鸡,一饮而尽杯中酒。

真辣呀。

我奶也是好喝酒的,小时候经常打些散酒,不过也只有年节的才喝。

这瓶酒是我特意托朋友寄给我的,味道不是那些散酒可比的。

我奶嘬了一小口,难得夸我一次,「潇潇这次带的酒可真好,奶就没喝过这么好的。」

我呵呵一笑,「好喝你就多喝点。」

「奶,这几年没见,这瓶酒是我特意带回来孝敬你的。」

我又给她倒了一杯,转头看了我妈一眼,她像只鹌鹑似的窝在那里,埋头数着碗里的米粒,从我进门她就说了一句话。

还真像她这么多年的作风。

从我奶第一次叫着嚷着要把我们姐俩溺进尿桶里,到撕碎我们的中考准考证,我妈从来只是懦懦地跟在我奶奶身后,一言不发,像是她的影子,又像是她的附属物。

沈元宝跑进了院子里,拍着手看天上的烟花,回头叫我一起出去看。

我笑着说:「奶,你看大宝,多好多开心。」

我奶嘴唇动了动,嗫嚅了几声,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

9

中考前挨的那顿打,我记忆深刻。

第二天我姐照常上学去了。

我奶带着我妈下地干活,我爸进来我的房间,一脸愧疚地说:「阿湘,爸对不起你和潇潇,爸没本事,保护不了你们。」

一米八的汉子对抗不了蛮横无知的母亲,背着行囊选择去了远方。

我爸临走前,把我跟我姐叫出来,偷偷塞给我们一沓票票,都是小额的,也不知道攒了多久。

他抱着我们,红着眼眶,跟我们保证,「潇潇,阿湘,爸跟你们保证,只有爸还能挣钱,就一定会供你们上学,去远远的地方上学,离开这儿。」

我看着我爸离开的方向,紧紧握着我姐的手。

「姐,爸是爱我们的,也只有爸。」

我姐低着头,闷哼着「嗯」了一声。

我知道她的理想,她想去北京,想上大学,想当老师。

可她太善良了,我怕她一个人出去会有人欺负她。

我要跟她一起出去,我要保护她。

我姐夜夜挑灯夜读,身形瘦得很快。

她学习的时候,我在一旁从最基础的知识开始恶补。

一遍又一遍学习,复习。

哭着学到崩溃的时候,是我姐摸摸我的头,一遍又一遍把我拉起来。

成绩排名从倒数第一进步到班级前二十的时候,我姐比我更高兴。

她哭着对我说:「阿湘,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你很聪明的,连我也不及你的。」

我和我姐次次考试年级前十,带回来的奖状都被我奶烧了引火。

我奶说掏这么多钱上学就带回来这几张破纸,趁早去外地打工挣钱养家。

她说这话的时候刚从银行取回我爸汇来的工资。

村里唯一的路灯在队部门口,我和我姐搬着小板凳坐在路灯下,从冬到夏。

和我姐一起离开,就是支撑着我唯一的信念。

秋收的时候我爸回来了一趟,匆匆赶来匆匆把玉米晒了卖了匆匆又离开。

和上次一样,偷偷给我们姐俩一沓钱,不过这次都是崭新的红票票。

两个月后,我妈怀孕了,孕吐得厉害,我奶拍着大腿,嗷嗷喊着,这一定是个皮小子,她老沈家有后了。

不过一个小时时间,前村后院的都知道我奶心心念念的大孙子来了。

我和我姐更加不受我奶待见了,天天指着我们的鼻子骂,说我们晦气,要不是我们压着沈家的门楣,他大孙子早就来了。

我姐心里憋屈,又不会吵架。我却忍不了,站出来跟我奶对着吵。

我已经长得比她高了。

我提着板凳,冷眼看着她,对她说:「你再骂我姐一句,我会用这个凳子了结你的大孙子。我可不管他是不是在我妈肚子里。」

骂我可以,骂我姐不行。

我红着眼,凶悍地看着她,像只暴怒的狼。

我妈在后面哆嗦地拉着我奶,不知道是怕我还是怕我奶。

我奶气得浑身发抖,也是真的怕我手里的凳子,第一次退让了。

10

高三开学的前一个星期,我妈生了。

如我奶所愿,是个男孩子。

剖腹产后,我妈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一脸的满意自得。

我奶时不时揭开裹着的包被,看几眼他大孙子的标志物,嘿嘿地笑。

看到我跟我姐站在门口,她一脸不屑地说:「要你们有什么用,浪费钱的玩意儿。以后老太太我可指着我大孙子享福了。」

我「呸」了一口,冷笑着,「头那么大,说不定是个傻子呢。」

竟不知道我奶这么看重孙子,比对自己亲儿子还看重。

我姐拍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不要乱讲话,毕竟是我俩的亲弟弟。

谁能想到呢,我竟然一语成谶。

住校的一个月后,我爸打来电话,语气沉痛地告诉我们,小弟整日看着痴痴的,眼神也不精灵,去医院做了检查,人家说是先天性智障。

当年我奶为了好拿捏未来儿媳妇,也为了省钱,把自家大哥的闺女说给了我爸。换句话说,我爸和我妈是表兄妹结婚。

我奶不识几个大字,可不知道什么叫近亲结婚。

我现在万分庆幸,我和我姐幸运地逃过了隐性遗传的携带。

我姐安慰了几句,忧心忡忡的。

挂掉电话,我拉着我姐去操场跑了几圈,最后累瘫在地上,我仰天哈哈大笑,「报应,这就是咱奶的报应。」

「姐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大孙子,他来了。」

我发疯似的说狠话,我姐沉默不语,心思神游,我知道她在为这个小弟的未来担忧。

我掰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我,「姐,我们现在该忧心的可不是那个啥也不知道的奶娃,而是我们的高考。我们要出去的,不再回来的。」

「我知道,我没忘。」

我姐比以往更加努力了,十分的劲恨不得使十二分出来。

这次回来,我爸给我姐留了一张银行卡,说是提前给我们的大学学费,先攒出了一部分,以后挣得多了再往里存。

他已经不年轻了,背弯得更驼了,在我奶掌握他每一分工资的情况下,他还能抠出钱,生活一定是节俭再节俭。

11

最后一次见我爸,他已经变成一个小盒子了。

来报信的人说,我爸白天在工地上干活,晚上去捡垃圾卖废品,精神支撑不住,在铁架上摔下来了,头插进了钢筋,当场没了呼吸。

他原先没这么拼命,自从知道了弟弟是先天性智障,就总想着能多挣一分是一分,毕竟家里有个无底洞。

我觉得天塌下来了。

扯着我奶的衣领子,吼着问她:「你满意了吗,你高兴了吗,为了养你的大孙子,让自己的儿子不分白天黑夜地想办法赚钱,现在如你所愿了,那么大一笔钱,你自己好好享受吧。」

工地送来了 20 万赔偿金,私了。

我奶收下了。

我吼到没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和绝望。

其实我知道,我爸努力挣钱不只是为小弟,他是想供我们上大学的,他一直坚信我们可以考上。

我的愤怒我的嘶吼是对自己无能的责骂。

我姐一直以来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此刻,她也双眼通红地看着我奶,仍是那样的轻声细语,却字字扎心,「奶,下辈子,不要做我爸的妈妈了,你对他太不好了。」

周围的亲戚邻居一片叹气。

我奶呆愣愣地站着,手里还握着那张 20 万赔偿金的银行卡,一脸木然,看不出情绪。

我妈抱着小弟,躲在厨房门后,低低地呜咽着。

12

电视上,节目一个接着一个地演,舒心满怀,国泰民安。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 10 点了。

大宝有些熬不住了,坐在桌边不停地打着哈欠。

我奶心疼地揽着她的大孙子回屋睡觉。

明明十岁的孩子,心智却如同两三岁孩童。

偏我奶宝贝得要命。

我冲着大宝的房间喊了一声,「奶,快出来继续守夜啊。」

屋里透着昏暗的灯光,我奶没好气地说:「小点声,别把你弟吵醒了。」

我耸耸肩,倒是无所谓。

反正今天晚上的主要目的就是陪她喝酒唠嗑。

唠嗑这个词还是上大学时和东北室友学到的。

不是有那样一句话,宿舍有一个东北人,毕业会收获一寝室东北人。

见我奶还没出来,我挪到我妈旁边,给她也倒了一杯酒,她垂着头,没有要喝的意思。

我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妈,我们母女从来没有这样坐下来好好聊过天吧。」

毕竟,她从没正眼看过我们,从出生到现在。

一直都是我奶的提线木偶。

对我们不关心也不漠视。

十月怀胎就像是个笑话。

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听张奶奶讲,从出生我奶就骂我跟我姐,骂我们晦气,上了学还继续骂,骂我们浪费钱,毕了业工作了,骂我们没良心不知道给家里打钱。」

「好多次我就在想,妈这个时候在干嘛呢。」

「有段时间倒是消停了,大概就是拿了爸的抚恤金的时候,他的大儿子换来的整整 20 万。」

「妈,我看不清你,你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这么多话。

此刻看着她肩膀微微颤抖,有几颗泪珠子从脸上滑落,砸在桌子上。

「囡囡,别说了。」

「别这么叫我。」我平静地说,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亲切地叫我,我却觉得恶心。「我们从来也不是关系亲好的母女。」

我奶已经出来了,站在大宝屋门口,落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再说,妈真的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13

我爸的葬礼草草结束了。

葬在村头北地,一个小小的土堆,从此风或雨,妻或子,都与他无关了。

与他关系最亲密的五个人,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将他一点点遗忘。

我坐在房顶,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姐,你说我们两个能考出去吗。」

五个月后就是高考了。

我姐的声音无比坚定:「能。」

最后的五个月,是无比黑暗沉重的五个月,对于小山村的学生来说,这就是改变命运最重要的踏板。

两天的时间,四张试卷。

一锤定音。

好在我们等来了好的结果。

两张来自首都的录取通知书。

我姐脸上止不住的笑,就连睡梦中也时不时地嘿嘿笑出声,她被她最喜欢的中文教育专业录取,以后可以做她喜欢的事了。

我也开心得很,我不在乎学什么专业,只要能跟我姐一起出去,就是最好的。

我俩一起去我爸的坟头烧了纸,跟他讲了很多。

譬如我奶用了他的抚恤金,买了一辆三轮车,每天带着大宝出去兜风,带这个傻孙子每天带得不亦乐乎。

譬如我妈比以前更沉默了,本来在村子里就没有朋友,从前还能跟你说说话。

譬如我跟我姐都考上大学了,爸可以不用操心了,爸留下来的银行卡,学费够我们姐俩两年的了,剩下的我们会自己打工兼职。

说实话,我从来没指望过我奶。

来我们家贺喜的人络绎不绝,毕竟这个村子里难出大学生,更何况一家两个。

我奶接受着那些人的道贺,还大言不惭地说:「我家这俩闺女就是争气,一看就是读书的料。」

呸,得知我们姐俩是女孩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她好面子,这会这么多人上门来,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她心情好,给我们一人一千块钱,就当是上学的费用。

我姐不想要,拧着脸就要还给我奶,她虽然柔弱善良,也有自己的傲气。

我拦住了她,冷笑一声,「要,凭什么不要,这是她作为长辈应该给的,更何况这钱都是爸挣来的。」

我们提前两个月就去了首都。

租了一个简陋的房间,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南屋,房间小的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我们俩挤着睡。

就这样开启了第一份打工生活。

好心的饭店老板娘招了我们两个,一个负责刷碗,一个负责收桌子。

每天忙得脚不离地,手也泡得有些浮囊了。

不过数着手里一叠崭新的票子,心中的满足不言而喻。

开学以后,就是要勤勤恳恳地读书兼职。

如果可能,我想留在这里,再也不要回去。

至于谈恋爱结婚,谁要是想不开,谁就去。

我秉持着这样的想法,拒绝了追我的学长、同学、学生会主席。

并且让他们知道了我沈元湘是个脾气暴躁,蛮不讲理,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的刁蛮女生。

我时不时也去我姐的班级转悠。

当然,我并不是想阻止她谈恋爱。

她要是不想,我肯定举双手双脚赞成。她要是想,我这个刁蛮妹妹也能给她撑撑场子。

大学四年我们过得顺风顺水,老家一次都没有回去过。

倒是我奶,也不知道是离得远了,还是年纪大了,竟打过几次电话,软声软气地想让我们回去,说是想我们了。

我姐一听这话,就有些扛不住。

我跟她讲道理,「她啥时候好心过。这哪是想我们了,分明就是想哄骗我们回家,好给咱俩说亲。你忘了上次婷婷姐说她小妹腊月已经结婚了。」

她小妹才十八,就定了亲,不到一年就结婚了。

农村人,只要不上学,就开始说亲。

我奶打的算盘我一清二楚。

我和我姐的年纪都到了,说一门亲事,她能捞不少钱。

所以,坚决不能回去。

我姐也知道其中利害,毕竟奋了力考出来,可不是为了再回去那个狼窝的。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14

提到去年今天,我奶忍不住快步走出来。

「事情都过去了,你还提这些干什么。」

「你过得去,我可过不去。」

时针快指向 12 了,烟花绽放得更加紧促繁密,催着这个旧历新年的离开。

看来大家都没忘了今天啊。

我奶打着哈欠,指使我妈收拾着桌上的碗碟,我一动不动地看着。

突然想起来,便问道:「奶,我的房间还是南屋那个。」

她趿着拖鞋走到里间,朝我摆摆手,不耐烦地说:「不然呢。」

我奶去睡了,我妈自然也跟着去了。

留下我一个人,绕着这从小长大的房子转了一圈。

啧,我奶对我还真放心。

15

我是被一阵救火的呼喊声吵醒的。

睁眼,便看到火光一片,浓烟冲天而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刺鼻味道,现场乱作一团,有救火的,有救人的。

见我醒来,匆匆赶来的婷婷姐还在喘着粗气,「潇潇,你没事太好了。你奶你妈你弟他们,被困在房子里了,火势太大,不好救出来。」

这老房子是木质结构的,房梁房柱什么的,都是上好的榆木。

我一脸焦急地抓着婷婷姐的手,手足无措地看着救火的人群。

先抬出来的是大宝,他的房间在正房最外边,火势还没蔓延到那边,往脸上洒了水,迷迷糊糊地醒了。

半刻钟后,火势才渐渐小了,从里面抬出两具焦黑的尸体,已经看不出模样来。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扑倒在两具尸体中间,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奶」「妈」。

饶是以前再多恩怨,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

救火的村民们叹着气,安慰我事已至此,要向前看。

我领着不懂事的大宝一一拜别相助的村民,一为救火,二为救人。

把我奶和我妈葬在了特意寻的一块风水宝地,山好水好风景好。

没跟我爸在一起,毕竟我爸和我姐没同意。

16

事后,我领着大宝回了首都,和屏姐商量,把大宝先送进福利院。

毕竟今年他才十岁。

屏姐记得我,我是沈元湘的姐姐。

她说:「阿湘每次来,都要夸一次她的姐姐,学习好,人又善良,值得这世上一切的好。」

不过,

二十七岁的沈元潇和沈元湘死在了除夕的凌晨。

也好,

幽困了沈元湘和沈元湘二十八年的人死在了除夕的凌晨。

姐夫知道了实情,也知道了我的想法。

他沉默地听完全程,答应替我保密。

离开前,他一字一顿地说道:「阿湘,我不怪你。祝你成功。」

我带着大宝在福利院住了下来,替屏姐管理着一部分事宜。

大宝在这里,情绪更稳定,我带着他画画,弹琴,做饭。

我当然对他好啊,毕竟一个脑子不够用的人,还能认出我。

是我的亲弟弟没错了。

17

杏花开的时候,我又回了一趟老家。

路过后山的时候,一片粉白攘攘挤挤。

我戴了口罩,这个时节除了各种花开,还有漫天的柳絮杨絮。

先去了老房,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焦黑的梁木残垣,散乱的断砖残瓦,有冒头的绿草在其中涌出。

看了一会儿,我向村长家的方向走去。

我姐还有一些东西留在那里。

村长曹旺去了镇上开会,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目不识丁的老妻在家。

见到我来,她有些激动,咿咿呀呀地比划着,让我坐下,去厨房给我倒了杯水。

一副老实人的模样。

不知道在促成「我」和她儿子结婚这件事上,她有几分助力。

我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只拣出了两三件衣服和一副眼镜。

离开前遇到了婷婷姐,跟她交换了电话。

没想到三天后,婷婷姐就给我打了电话。

她说最近两天一直刮大风,柳絮杨絮一团团地在天上乱飞,村长一个人在家,哮喘急性发作,着急忙慌找不到药,窒息而死。

不到两个月,曹家办了两场丧事。

婷婷姐说起的时候,不免唏嘘,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阿湘,立马又转移了话题。

我顺着她附和了两句,挂掉电话,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小小的照片,

那是和我一模一样的面容。

我一直保护着的姐姐,惨烈地保护了我一次。

「姐,一切都结束了。」

19

中元节的前一个星期,我找了关系,在县里的公墓找了两块位置,彻彻底底地把我爸和我姐带离了那个地方。

新地方很好,坐北朝南,太阳不吝其光,身前就是一大片蔷薇花。

最重要的是,再也不会遇到我奶和我妈了。

我带着大宝去烧纸。

他乐呵呵地跟在我身后,一脸的懵懂无知。

让他给爸磕了三个头,就打发他去另一边的凉亭坐着。

我从背包里掏出三个凉菜和一瓶白酒,在两个墓前各摆了一些。

背着阳光,盘腿坐在中间位置。

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这两年我的酒量愈发好了。

「爸,姐,我来看你们了。」

「爸,我答应过你的,我会考上大学,会做一份体面的工作,我做到了。你离开这几年,我和姐姐有很努力地生活,但是我奶,她偏偏要破坏。」

「不过没关系,姐,我已经替我们报仇了。」

「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那些人,那些事,我从来没有一刻敢忘记。」

「但我不能冲动,你已经为我死过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

「我不过是跟奶奶多喝了几杯,不过是在睡觉前关上了屋里所有的窗户,不过是把带着小炮仗的炮纸扔进了带着火星子的柴火洞,不过是好心地把门后放着的干稻草挪到了柴火洞旁边。」

「哎,我还是太心软了。大宝毕竟是我亲弟弟。」

「姐,你放心,村长那个畜生,死有余辜。我知道你是把曹天阳的药藏了起来,我也顺便去他家转了一圈,顺手带了些东西出来。」

「怎么样,姐,我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聪明。」

「但是,姐,你太狠心了,一句话都没有给我留下。」

我擦拭干净墓碑的每一处,深深地看了一眼,叫了大宝离开。

活着的人忏悔,死了的人赎罪。

19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个晚上。

我妈趁着我熟睡溜进了我房间,脚步放得很轻。

但是我还是被惊醒了。

我装作熟睡。

感觉到她坐到我床边,伸出满是茧子的手,抚摸我的脸。

「阿湘,这么多年,是妈错了,没有保护好你们,妈对不起你们。」

「你奶那么讨厌你们,因为她就是双胞胎姐妹中的一个,没有被好好对待,是被忽视的那一个。她把这怨气发泄到了你们身上。后来她相看了你们爷爷,你们爷爷却看上了她姐姐,她一气之下做了偷梁换柱的把戏替嫁,这才有了……」

说到这,我妈顿了顿,小声抽泣。

「这才有了我。」

??

我惊得差点直接坐起来。

「她向来重男轻女,生下来把我送给我舅舅养,又抱了舅舅家的表哥当自己儿子。临到结婚,又逼着我回来。」

「我的命运,从一开始,从不是我做主的。只是对不起,拖累了你们。」

「阿湘,我知道你是阿湘。我也知道你回来是要做什么。让妈保护你们一次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这场悲剧,让我来结束吧。」

她说了很长的话。

我看着她,把我带来的酒,全部倒在了火灶上,微小的火苗霎时涨高。

她挺直了多年都没有直起来的背,一步一步走进去屋里。

竟透着几分决然。

我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我只是想毁了这房子,我妈选择毁了所有一切的源头。

她可以离开的,也可以不告诉我这些,但是她这样选择了。

如果有下一世,希望我们都不要再遇到对方了。

20

我回到了云屏福利院,做了副院长。

福利院的孩子们叫我潇潇姐姐,他们夸我笑起来像太阳一样明媚,说话温温柔柔的,从来不像院长妈妈一样,总是板着脸吼他们。

我得意地看着屏姐。

听听,这可都是群众的声音。

大宝跟在一群四五岁的孩子后面,玩得不亦乐乎。

他们的心智一样,难得能玩到一块。

养着大宝,像养一个孩子,还是个不会长大的孩子。

大宝也懂事,来到这以后从来没有提到过奶奶,不知道是他真的不记得,还是知道不能提。

不过他还记得大姐,摇着脑袋,口水流了一下巴,「大姐,大姐给糖吃。」

我给他擦干净了脸,一字一句地教他:「大姐去天上做了天使。」

21

屏姐忧心忡忡地告诉我,门口好像有人一直盯着福利院,尤其是我出来的时候。

我蹲了几天,终于把这个人揪了出来。

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脸上有一道又粗又长的疤,从额头到下巴,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他自称是我爸之前的工友,这是一封我爸曾经寄存在他那里的信,现在时间到了,他来送给我。

他离开后,我迫不及待地读了信。

信上我爸说,他的死讯是假的。事实是他的老板犯了事,给钱让他顶替坐牢。

他不想让我们俩有个坐过牢的爸爸,便假称自己工地出事,把那笔钱以抚恤金的名字送回了家。

最后还说一切都结束了,让我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

我意识到不对劲,慌乱地朝那个男人离开的方向追,早已不见了人影。

熟悉的身形,熟悉的走路姿势,还有对这一切都如此了然。

难怪。

时间到了,是坐牢的时间到了。

一切结束,我妈的决定背后有他的决定。

但他不愿现身,不愿跟我见面。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脚步沉沉地走回福利院。

爸,那就祝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好好活着。

22

我也找过我爸。

他有过案底,找不到更好的工作,还是在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工地上做工,每天起早贪黑的,拼命工作。

福利院每个月都会收到一笔匿名捐赠,数额不大,有时也是衣服、米面之类的物资。

屏姐每次都会感叹,这个世上还是好心人多。

我背过她,偷偷抹去泪水,这个世上只有父母是对自己是真心疼爱。

23

我每年寒暑假,都会跟屏姐请假。

去穷苦山区支教。

瘦小的身子,却瞪着明亮的眼睛,渴望知识的浇灌。

看着他们,我时常想到那一年在路灯下奋笔疾书的两个小姑娘。

还有我姐不曾实现的理想。

我褪去了浑身戾气,活成了我姐口中的理想模样。

真诚坚定,温柔大方。

是一个被孩子们喜欢的沈老师。

我带着离开前学生塞在我背包里的贺卡、手写信、家里的果子、河边找了很久的漂亮小石块,一样一样讲给我姐听。

明媚的阳光落在我肩上。

我姐大概是听到了。

23

我不会死,我要好好地努力的活着。

我不仅仅是我。

是永远温暖灿烂的沈元潇。

是从来清清白白的沈元湘。

(完)

作者:叶笙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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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躁奶奶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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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到为止:浅虐人间小趴菜

八财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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