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越境杀机

越境杀机

白夜暗涌:人性的双杀游戏

我在野外直播时砍断了手指,血溅到了镜头上,弹幕立刻爆炸了,观看人数直线飙升。

但我却顾不上这些,看到监视器上的图像闪烁后,我适时地在镜头前说了一句「靠!」,然后关闭了直播。

一年多来在脑中演练了几百次的戏,还差最后一步:我必须在几个小时后醒来。

那时,一切才刚开始……

1

24 小时前。

我从昆明搭长途车到普洱,再从普洱市江城县的勐康口岸,顺着坝卡公路进入老挝境内的素安腾县。

坝卡公路在老挝叫做 1A 公路,路一侧是湄公河支流南乌河,两边则是山冈高地和原始森林。

一过口岸,我就去了素安腾县城镇上的一家摩托车租赁店。

店里车很多,我选了一辆 1990 年的本田 C70。价格便宜、结实可靠而且毫不起眼。我在店里试了一圈,确定没有问题,付了钱。

我开着摩托车,顺着 1A 公路往回走。

在南乌河以东五公里,有一处被丛林围绕的空地山坡,那是我这次野外生存的营地。我按 GPS 的指示,从 1A 公路拐上一条长满低矮荒草的野路,这是能到达营地的唯一路线。

很快,这条路就到了尽头。

GPS 显示,离营地还有一公里左右,从山坡上的丛林中穿越过去是最近的,摩托车却无法继续,要徒步前进。

我停好车,开启运动摄像机,连上手机并启动直播。

我对着镜头开始解说:「大家好,我是老张。这里就是老挝素安腾县的原始森林了。咱们现在开始这次的野外生存直播。」我小心调转摄像机,避开摩托车,朝着营地的方向,「营地大概还有一公里左右,我得自己开路。」

我把摄像机别在胸口,确保处于直播状态。

直播间里的人数开始跳动,9、10、11。五分钟后,观众数过百。我两年前创建的「老张的户外生活」频道,已经有了两百多万粉丝,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网红。

我从包里抽出多用工兵铲,用一侧的刃劈开半人高的荒草,向前进发。这些草早已经长得跟一年前一样高,看不出一点有人来过的痕迹。

当视线逐渐开朗,天空从头顶重新露出时,一片山坡空地出现在眼前。

就是这里了,依稀还是一年前的样子。

我放下装备,用工兵铲把空地略略铲平,开出一个十来平米的区域。得趁着天亮架好帐篷,再生一个火堆。

最重要的是,继续直播。

我从包里抽出三角架,把摄像机架在空地一边,调整好高度和角度。接着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放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找出一段视频,按了静音并开始播放。

我对着镜头指着空地说:「现在咱们开始搭帐篷。」

我按着平板视频里的位置和角度一步不差地搭起帐篷。

门朝摄像机,门帘卷起呈四十五度,柴火堆离帐篷门一米,用来挂锅的铁钎以六十度角斜插在火堆左侧。我提醒自己正在直播,一点都不能错。

直播间观众数量还在上升,392、393、394……

我一边点燃火堆上的木柴,一边回答着观众无关紧要的提问。必须早些点火,这样才能在天黑时让这个火堆燃烧殆尽,才好进入下一个步骤。

时间节点很重要。

虽然已经在脑海里演示过无数遍,还是不免感到紧张。

天很快黑了,摄像机监视屏幕上的火堆闪烁不停,把我的脸映成红色。

我走到镜头外,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干扰器,小心地粘在三角架上并开启。监视屏幕的扬声器传来一阵干扰声,图像也跟着闪烁不停。

按照程序设定,干扰会在前十五分钟,随机间隔发生三四次,模拟手机信号网络不稳定的情况。十五分钟以后,干扰发生的频率加大,持续的时间将延长。半小时后,最后一次干扰将持续一分钟,直到图像消失,完全屏蔽掉移动网络信号,中断直播。

我在屏幕前和观众聊着,心里默默地过着接下来的流程。

劈柴、受伤、包扎,直播中断。

监视屏幕闪烁了一下,时间明显比刚才的干扰要长。我瞟了一眼平板电脑上的计时器,十五分钟了。

我忽然感到脸上有雨点飘落。

我提醒自己不要抬头看天,已经录好的视频里并没有下雨。

好在雨点还几乎感觉不到,估计十五分钟内下不起来,得抓紧时间。

在又一次干扰发生后,我提示观众,因为远离居住区,营地的信号可能不太好。

我按计划把收集到的枯树干摆在摄像机前,拿出工兵铲,准备劈柴。由于之前无数次的操练,我相信摄像机里我的动作一定流畅而自然。

扶好木柴,一手抡起工兵铲,劈下去,枯树干被一分为二。

我尽量让工兵铲接近扶着木柴的手,好让等一会的受伤像是粗心大意导致的意外。

观众数量持续上升:816、817、818……

视频干扰变得频繁。

就是现在。

不能有丝毫犹豫。

我其实曾经问过自己,一个人故意斩下自己的手指要下多大的决心?假如还要装出那是一场意外,该有多难?好在有火光的掩映,我放松脸部肌肉使表情尽量自然。

接着我将工兵铲朝扶着木柴的食指劈下。

后面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了。

我惨叫着扔掉工兵铲,向后坐倒。小半个食指飞进黑暗,不知落在何处。疼痛使我一瞬间眩晕起来,但我还得拼命地控制身体,让自己不要离开镜头。

太疼了!妈的!

我扭动身体,几乎喘不上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

干扰还在不时地发生,我能听到直播间里的留言一条条地飞速掠过,发出「噗噗」的气泡音效。观众显然被刚才的景象所震惊,但我已经无暇顾及他们在说什么。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不知道是疼痛稍微缓解,还是伤口开始有些麻木。总之意识清晰起来,我从包里翻出纱布、白药,包扎手指。

手指失去的部分和计划中的一样,食指的第一节,精确利索。

我把包扎好的食指伸到镜头前,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断了一截。

断指,苍白的脸,一手的鲜血,完全的真实。

完成了这最重要的步骤后大概不到一分钟,干扰器发出最后的指令,监视器上的图像闪烁变形后,定在那里。

我适时地在镜头前说了一句,靠!在手机上强行关闭了直播应用,做完了这场戏。

手指突突地跳,每一次跳动都疼得好像被再次斩断一样。我从包里拿出一瓶二锅头,钻进帐篷。

外面开始下起小雨,零星的雨点落在帐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把二锅头一口气喝下,希望这能缓解我的疼痛并让我快速入睡。

因为我得在几个小时后醒来,那时一切才刚开始。

2

凌晨四点钟,我被闹钟叫醒。

即将开始的复仇行动使我大量分泌肾上腺素,竟感觉不到断指处的疼痛。

我换好特地准备的一套旧衣服,把自制的淬毒钢锥绑进袖子,将夜视眼镜戴好,找到停摩托车的地方。

本田 C70 还微微留有昨日的余温,启动引擎毫不费力。

我深吸一口气,拧动油门,往国境线方向驶去。

这条路线我去年徒步勘察过,虽然荒草茂密,但对于本田 C70 来说,地面足够平坦。国境线另一边也是荒草山林,除了稀疏的界碑以外,什么也没有。

进入中国境内后,天光开始放亮。山林逐渐稀疏,前面出现农田。

我拐上小路,加快行进速度,脑海中思绪翻涌。

我跟连沁陶是十多年前认识的。

那时我是个掮客,在北京这样的龙蛇混杂之地对接着甲乙双方,挣着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差价。

然而明显我并不是个合格的掮客。膨胀自大的我提前购入了一批进口阀门,结果投标失败,这些铁疙瘩砸在了手里。

买阀门的钱是借的,说好了一个月之内中标了,甲方付了定金就还。

结果冒进导致的失败使我无法兑付欠款,被一帮催债的打上门来,只能把这些废铁当做抵押物给了。

一进一出损失几百万,还欠着一屁股债,不得已离开北京避避风头。

那时我有个亲戚,在昆明做生意。

听说了我的事,便叫我去昆明投奔他。我印象里昆明也算个西部大城,于是启程,抱着东山再起的希望。

可到了昆明,一切并不是我想象那样。我亲戚把我当成了他手下的小业务员,扔在玉溪市的甲方单位就不管了。

一星期后,我打电话问他接下来的任务,他竟然都记不起我在哪里。

我心想合该倒霉,谁家地里也没多长粮食,专门养着你。

寄人篱下,能说什么呢?

我亲戚说,他出差在外,让我暂时回昆明,去他一个合作伙伴的公司那里等他。

这个合作伙伴就是连沁陶。

连沁陶并不是昆明本地人,那时也算个不大不小的老板。钱可能还没挣很多,但是据说人脉通天。因为他这个很特别的姓氏,与省里某位大人物一样,很多人都说他们是亲戚。

他办公室里挂着一幅字,据说是那位连姓省领导的亲笔,旁边还夹着连沁陶和领导的合影。

该怎么形容连沁陶呢?

很高,很魁梧,皮肤很黑。眼睛很小,鼻子很大。

他喜欢笑,笑的时候眼睛更是眯得看不见了。

他一见到我,就拍着我的肩膀又眯起他那双小眼睛,老张是吧?

那一刹那我竟然觉得温暖。我点头,连总。

连个屁总啊,叫我老连,他咧着嘴笑。

我跟他叙了年纪,他说他比我大一岁,便论了兄弟。然后他请我吃饭,帮我在他有业务关系的酒店开了个房间。

喝了些酒,免不了要谈起我那个亲戚。

连沁陶说,他和我亲戚确实有业务合作,但是我亲戚做业务不太靠谱,也算不上厚道,所以现在合作也渐渐少了,只是平常地来往。

我心想,看来并不是我一个人觉得我亲戚不靠谱。

接着谈起各自的经历,竟有些相似之处,都是一个人跑到外地做生意,历尽磨难才终于有了点起色。

我说我从国外留学回来,做着跟专业毫不相干的所谓生意,还欠着一屁股烂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得上。

连沁陶说,老张我跟你一见如故,你要是不嫌弃,跟我干得了,兄弟俩一起挣钱。

这话对于彼时的我如同春风化雨,滋润心田。之前对于连沁陶的人脉有所耳闻,只是他从没涉及过企业招标,一直做的都是贸易代理生意,不好不坏。

我于是建议他把生意重点转移到企业基建上来,一是可以好好利用他的人脉关系,二是基建项目投资额大,利润丰厚。

我说我因为留学的关系,也接触了不少外商,可以帮他联系一些国外的产品代理,不但质量过硬,而且利润空间大。此外因为专业的关系,我比较了解这些基建业务,知道这里面的关节所在,可以少走不少弯路。

我们一拍即合,第二天就开始执行计划。

理顺了业务以后,连沁陶不知道用了什么关系,由我操刀,做成了一两单试水性质的小项目。虽然挣的钱不多,但是速度快利润率高,这让连沁陶尝到了甜头。

当时他跟我说,因为利润并不多,他还要拿出钱来打点上层关系,所以暂时这两单小生意就不分钱了,等 有大单子再说。同时给我挂了个公司副总的名,按月发放两千块钱补贴,随意调配公司资源。

那时我欠着债,兜比脸还干净,有人收留就已经感恩戴德了,还能指望更多的什么呢?

连沁陶把我捧得高高的,去哪里都向他认识的人介绍我——英国帝国理工毕业的海归,精通英德日三国语言,多年基建项目经验,是他的左膀右臂。

我那时也被各种恭维冲昏了头脑,每天跟不同的政商人氏打交道,浑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以为已经步入上层社会。

每天不遗余力地策划项目,和甲方沟通业务进度,希望早点赚得大钱。一来解决自己的债务问题,二来报答连沁陶的知遇之恩。

我有时真希望时间停留在那个阶段,人世间的美好不会被丑恶侵蚀。

但那怎么可能呢?

3

我骑着本田 C70,终于到达位于玉溪和昆明之间的那个旧火车站。

上午十点半,我把摩托车推进车站百米外的树林停好,用一些蒿草掩住。

连沁陶今天一定会来,因为这是连沁陶经手的最后一个拆除改造项目。明年,他就会退休,移民去加拿大。那时再想找到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混在观看奠基仪式的人群里,我盯着走在最前面的连沁陶。他踌躇满志地和边上的人交谈,手舞足蹈,自信得仿佛能主宰一切。

我越走越快,连沁陶的背影越来越近。我勾了勾手,袖子里的钢锥落在手掌上,冰冷坚硬。

十米、五米、三米。

连沁陶猝然倒地,脖子上的鲜血如喷泉般把天空映红。

人群惊慌失措,没人注意到我。

我回到树林,戴上头盔,发动本田 C70,驾着摩托车从树林另一边驶出。没有牌照,即使被监控拍下,也不可能有人认出我。

我尽量只选小路,朝着中老边境飞驰。摩托车加速到八十公里,头盔外的风声呼号,让我觉得一切是那么虚假。

连沁陶死了,他真的死了。

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复仇的快感?没有。紧张或害怕?同样没有。我希望他死希望了十年,他突然真的死了,我只感到一阵莫名空虚。

我只是知道,谢黎黎在天上可以安心了,因为那个害她的人终于死了。

只是,这一切诡异非凡。

经过玉溪、普洱,六个多小时后,我又重新回到中老边境。我找到那条凌晨进来的野路,钻进山林,越过国境线,往营地驶去。

回到营地已经是天将擦黑。

我吃了些干粮,喝了些水,点着营火,那根绷着的弦终于松弛下来。

左手断指处又重新一跳一跳地疼痛。可能因为麻木的缘故,疼痛只停留在手指那里,并没有向上延伸。我拆开纱布,重新上了药,包好。

我无法抹掉脑海里连沁陶死时的那张脸。那双小眼睛从没像那一刻似地奋力睁大,充满疑惑。他最后一刻在想什么?他是否会为曾经的过往后悔?一切已经不得而知了。

天黑后,我又给营火添了些柴,便控制不住地沉睡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隔天的下午。

断指处的疼痛似乎有所减轻,又或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已经过去三十六个小时。粉丝们看到的直播最后一个镜头是我在镜头前展示包扎好的断指,那几乎已经是两天前了。很多粉丝在频道里留言,询问我情况如何。

我无法回复,因为按照计划,营地里没有网络。

我回想去年拍的那段视频的每一个片段,填补进从昨天早上到明天的这段空白应该天衣无缝。

所以还是用去年录的那段视频好了,毕竟我现在的心理状态,很难再不露痕迹地完成这次野外生存活动。

事实上我也毫无心情。

我整理一下背包,食物能吃到明天这个时候,水也足够。

所以唯一要做的,就是坐在营地里等。

这将是非常难熬的二十四小时。

我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想去年拍那段视频时的过程,直到我自己都恍惚觉得,我其实一直在营地里哪地没去,在断了一截手指的情况下,努力完成着这次野外生存。

有多少年没见过连沁陶了?十五年,还是十六年?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不是正确。但是,每当我想起谢黎黎的眼睛,我就不能不让自己继续下去。

谢黎黎不该死的,该死的是连沁陶。

当年我跟连沁陶一起做生意,初时还感觉良好。

但是我慢慢开始觉得,连沁陶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虽然有很多人来往,但是很容易看得出来,连沁陶并没有什么有交情的朋友。所有的人都是有求于他,或者是被他有求。

但每次连沁陶说「老张,你是我兄弟」时,我都下意识地忽略那些看法。

我认为我是多心。

连沁陶有个司机,老王。说是「老王」,其实比我和连沁陶小不少岁,只是长相颇老,有一种勉强的世故。

可老王并不是个精明的人。

他会经常犯些低级错误。比如在雨夜里把车停在露天停车场而忘记关窗;车子剐蹭却不敢告诉连沁陶,自己偷偷修了车,又在报销里混杂发票希望老板发现不了。

不一而足。

可是连沁陶不好糊弄。他每次发现这些事都会把老王臭骂一顿,再扣掉他半个月的工资。

老王虽然背地里不满,却从不离开。

他说自己是个没本事的笨人,不知道到离开连沁陶还能干什么。

有一次连沁陶让他一大早去帮人接新娘。老王前一天刚开长途回来,虽然还没恢复过来,却没办法,嘟嘟囔囔去执行任务。好在一切顺利,忙了一天回来,总算没犯什么错误。

第二天连沁陶把老王叫到办公室,让他把人家给的二百块辛苦费和两盒中华烟交上来。

老王有点意外,但还是照做了。

我能看到他脸上明显的尴尬和无奈。他离开办公室时甚至对我笑笑,但那笑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连沁陶并没有和我讨论这件事。也许在他看来,这再正常不过。那是我第一次开始觉得,也许连沁陶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的人。

不过,在谷底的人终究还是抱着残存的希望。

我总想,我和老王,在连沁陶眼里毕竟是不同的,况且那是他亲口承诺过的东西,我挣的只是提成,利润的一小部分而已。

那句他常说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老张,你是我兄弟。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什么是墨菲定律的——有可能发生,而你又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往往一定会发生。

在做了一笔正式的项目后,连沁陶让我去公司领取佣金。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桌上摊着扎成一万一万的成捆纸币。他说,老张,这里是三十万利润。这个项目是孙老大打的招呼,我要给他二十万。剩下十万,按我们说好的,你拿百分之五。

他从一捆一万的纸币中点出五千,把剩下的扔给我。

你的,恭喜啊,老张,他说。

我一时有些糊涂。原来连沁陶答应我的百分之五提成,并不是合同额的百分之五?他说的这个利润,是去掉关系佣金的利润?原来孙老大要的佣金竟然这么多?

这个我找的产品、熬了一周通宵策划和操作的,利润率有近百分之三十的项目,我只能拿到五千块?

我抬眼看到站在角落里的老王,他眼睛里好像带着一丝嘲笑。

他仿佛在说,老张,你和我有什么不同呢?

我拼命挤出笑容,嘴上说着谢谢连总,把那五千块钱收起。我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不笑。

但那天我终于知道,连沁陶那句「老张,你是我兄弟」,我恐怕是太认真了。

当然,发现被人利用,而且是被当成兄弟的人利用,还不足以让我动了杀心。

我原本以为我只是又踩到了一垞屎而已,只要找一块粗糙平整的水泥地,擦干净鞋底继续上路就行了。

可是,哪有那么简单?

4

连沁陶死后七十二小时,我完成了在老挝的野外生存,回到昆明。

我用几乎一整天时间把野外生存第一天的视频和一年前的视频剪成同一部片子,反复确认没有穿帮的痕迹,上传到频道里。

发布后的一分钟内,就收到了上百条评论。

多数在问我的手指如何了。

我其实最后也没去找那一截断指。当时天黑,很难找。找到也没什么用,无法冷冻保存,带回来肯定会坏死,不可能再接回去。

重要的是,连沁陶死了。

我与粉丝们互动几句后,便睡了。

梦里和连沁陶那些恩恩怨怨又在脑海里来回演绎,似伪犹真。

真正让我对连沁陶动了杀机的,是后来的事。

当时几个项目的成功,让连沁陶尝到了这种模式的甜头。由懂行的资深业务人员去开拓项目,由他打通上下关系,快速赚取差价。因为关系过硬,项目有老手操刀,利润颇为丰厚,效率也极高。

谁不喜欢钱多呢。

关系能用一次,就能用两次。能用两次,就能用无数次。

可连沁陶有个问题——他不喜欢跟别人分钱。即使是那些上层关系,他实际分出去的钱也很有限。

而且他不喜欢操作长线项目,只做那些可以一两个月产生利润的短线。

有很多人来找他合作,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谢黎黎的。

其实我对谢黎黎的第一印象不算好。

那天我一进连沁陶的办公室,就看到一个江湖气很浓的年轻女人坐在沙发上。她画了很浓的妆,手里掐着一根烟。连沁陶指着我说,这是我们公司主管业务的张总,又指着谢黎黎,说这是杭州的谢总。

她站起来和我握手,极力显示出谙熟人情世故的样子。

但她随后抽烟的姿势出卖了她——她费力地夹住烟,贴近嘴啜了一口,又马上吐出来。

她根本不会抽烟。

其实她对业务也并不算很熟悉。挂着副总的头衔,是那时多数业务员的做法,以免让合作方觉得地位太低,没有决定权。

实际上最终的决定权,无非取决于价格。很多厂家都已经跟业务代表谈好底价,之上全部是业务员的提成。谢黎黎所在的公司大概也是如此。

本来连沁陶和谢黎黎合作的意愿并不算强烈。

一是谢黎黎给出的佣金不够吸引人,二是她们的产品技术含量不高,因此附加值也低。换句话说,没什么钱赚。

可那天谢黎黎离开后,连沁陶笑着问我,老张,你觉得这个女的怎么样?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我说如果利润可观当然可以合作。

连沁陶说:「靠,我是问你她身材怎么样。」

我看着连沁陶笑得扭曲了的脸,不知如何回答,不免有些尴尬,

连沁陶在男女方面,颇为放纵。

虽然已经结婚,而且有个如花似玉比他小十几岁的老婆,但不妨碍他在外面沾花惹草。

连沁陶经常和我提及的话题中,有一个就是他丰富的艳史。

按他所说,公司里的女性,从会计到出纳,甚至女性股东,全部跟他有染。至于外面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也多如过江之鲫。

她们喜欢他什么呢?

英俊虽然是谈不上,气质倒还算有。以连沁陶和上层领导打交道的能力,这点个人魅力是不缺的。加上钱的加持,自然是无往不利。

这种私德方面的事,又是你情我愿,原本是与我无关的。

直到谢黎黎的出现。

连沁陶让我评价谢黎黎的身材,我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见我神情古怪,便调侃我,老张,你是不是喜欢她?

我说扯什么蛋。

他说:「那好,你就负责对接她那边的业务。他说所有的东西都由你谈,他们给公司的佣金,你自己的提成,都由你做主,最后我审批一下就行。」

我心想自己谈的提成总不会再被他以各种理由压缩了吧,于是痛快地答应。

但当时连沁陶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我有些迷惑。

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

其实谢黎黎是个很单纯的人。单纯到如果你说你把她当成妹妹,她就真的天天追着你叫哥,让你帮她这个那个。

连沁陶告诉她,让我和她对接业务。

于是谢黎黎开始不停地找我,从商讨项目,到喝酒聊天。她说她其实并不懂业务。她所代表的厂家,是她爸爸托人把她送进去工作的,普普通通的业务代表,基本上什么都不会。她说她觉得我是个好人,让我多教教她。

我当时心想,只要能把项目做成,挣到钱,其他都好说。

其实私下里,谢黎黎并不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么江湖。她放松警惕敞开心扉的那一面,实际上根本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她不再浓妆艳抹时,我才发现,她虽然算不上很漂亮,但单纯开朗的性格后面,却有一种自然朴实的美。

一个月以后,我和谢黎黎混得像哥们一样熟。

而连沁陶再看到我和谢黎黎在一起,越发笑得诡异。他究竟在笑什么呢?

人一生里的很多事,是无法预计的。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谢黎黎。

我更想不到,她竟然也会喜欢我。

但那种互生情愫心有灵犀的感觉,却来得真实而令人措手不及。

谢黎黎说,她其实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做业务。既然已经和我确认了关系,她并不想瞒我。她决定离开那家公司,去一个室内设计学校进修。她说做一个室内设计师才是她的兴趣所在。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她说,连沁陶曾经私下约过她。至于干什么,她不想多说。她说她反正也没赴约,叫我就当不知道吧。她既然决定不再做业务,那么连沁陶也没有理由再找她了。

虽然她不说,以连沁陶的品性,我也知道他想干嘛。

但我当时想,连沁陶应该还不至于吧,他应该是还不知道我和谢黎黎的关系。我不相信他会下作到那种程度,连他口口声声的兄弟的女朋友也不放过。

于是我跟谢黎黎说,让她什么也不用管,去上学好了。

可是这样做的后遗症是,正在操作的项目会搁浅。虽然对方公司可以将项目移交,但是肯定无法赶上最近的招标。

连沁陶知道后,却没有生气。

他只是在我汇报完后,点点头说知道了。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好像这不过是个鸡毛蒜皮可有可无的项目。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我现在回想,才发现他对我的态度变化,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5

和谢黎黎开始恋爱后,表面上一切平静。

我除了上班、出差,基本上很少会见到连沁陶。虽然我们都没有明说,但我心里知道,我和连沁陶那层窗户纸早就已经不存在了。他是老板,而我只是个打工的。所谓的兄弟云云,不过是逢场作戏,给外人看的。可能现在我还有利用价值,他不会赶我走。

他曾经当着我的面对一个项目顾问说过,老张是不会离开我的,他离开我饭都没的吃。

我只能笑笑,对那位顾问说,感谢连总收留我。

气氛一度显得尴尬,大家就当在说个笑话。

然而很快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有个项目,来了两家供应商想和连沁陶合作。其中一家大供应商,产品质量好,但是价格高,利润空间小;而另外一家小供应商,价格虽有优势,产品质量却不行。

可那家小供应商,简直是做业务的奇才。

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把连沁陶哄得服服贴贴,硬是要代理他们的产品。

我极力劝他,产品当然价格低,操作空间大,但是如果将来甲方那边使用时出了问题,可不是小事,会吃官司也未可知。

连沁陶说,哪有什么大事。以他的关系,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有钱不赚是傻子。

其实我心里知道,他那句「傻子」究竟指的是谁。关系是他的,公司是他的,项目也是他的,他才是唯一能作主的人。

我本想算了,反正我这个名义上的合作伙伴,其实不过是个打工的,又何必操这份心呢。

可突然有一天,连沁陶跟我说,我的担心是对的。做质量不行的产品,可能会有麻烦。还是代理另外一家大厂产品靠谱,然后把那家大厂的授权书给了我。

连沁陶说,这个项目他已经和供应商谈好价格,剩下的具体操作由我来进行。许诺给我的提成是合同额的三个点。这一单合同总价大约能做到两千万,三个点的提成就有六十万,这对我来说具有相当的诱惑力。

此外还有个条款,如果能把合同额定在两千万以上,那么多出来的部分,我可以拿走一半作为奖金。

我不知道连沁陶为什么突然转了性。也许是顾问们的建议他终于听进去了,又或者我这半年以来的勤恳,终于让他有所感悟。

见我在迟疑,他打印了一张承诺书,写着许诺给我的提成点和奖励条件,签了字,盖了公司的章,交给我。

这倒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超过百万的提成和奖励,的确让我兴奋不已,只想着如何将项目操作成功,根本看不见其他。

连沁陶跟我说,他要出国一趟,他不在的时候,公司和项目都由我全权负责,所有合同也都由我来签。

他说,老张,好好干,我老连不会亏待你。

三天后我送他上飞机,他在进安检前对我说,老张,公司和项目上点心,你是我兄弟,就指望你了。

我点头说你放心,却没有在意他临走前脸上古怪的笑容。

连沁陶走后,项目开始进行。

我每天泡在公司研究产品型号和定价,三天两头跑甲方做技术交流。甲方那边也早已有连沁陶通过上层空降下来的招呼,对我都非常客气热情,进展十分顺利。

除了交流产品以外,甲方的负责人还向我透露了其他竞争对手的产品和价格细节,帮我对比优势和劣势,并提出相应的对策。

其实产品本身早已在甲方集团公司的产品名录里,价格区间、质量和技术指标是不成问题的。

所有工作重点,都是如何将项目做得里外熨贴,不让人诟病。

月底,招标会召开。

不出所料,不论是价格,还是产品技术指标,都是最符合甲方要求的。中标自是理所当然。

而且在我的操作下,误导了最大的那家竞争对手,让他们比目标报价两千万多报了四百多万。这多出的四百多万,当然让他们无缘中标。但最重要的是,既保证了我们是报价最低的供应商,又让我在两千万的基础上多报出了三百万。而这三百万,按连沁陶的说法,我可以拿走一半作为奖励。

中标那天我到室内设计学校接谢黎黎。

我对她说,黎黎,等拿到这两百万奖金,我们就结婚。

她笑着对我说,没有这些钱,你就不肯娶我了吗?

我说那当然不是,可……

她打断我,说今天他们培训学校公布这期的优秀学员, 她当选了。学校发了一个奖品给她,一本室内设计画册。她掩饰不住地兴奋,叫我和她找个地方庆祝。

那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我觉得可能我的厄运结束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很快合同签订,厂家那边把货供应上。等甲方把进度款一付,项目就算结束,而我也可以去领取那两百万的提成和奖金。

那段时间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阳光灿烂。

直到连沁陶回国。

他回国前,甲方的进度款已经打完。但从公司领钱,当然还是要他签字。

我从机场接到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兴奋。

连沁陶当然也能看出我的欣喜。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张,恭喜啊!我说哪里,应该的,你赚得更多啊。

他撇撇嘴说,我赚得多?你不知道我要拿出多少去孝敬别人呢。我没接他的话,我不知道他又有什么别的想法,我只希望他白纸黑字签过的承诺不要出尔反尔。

他说,老张,回公司给你发提成。他说我们先去个地方见个人。那地方不太好找,他说他来开车。

路上,他让我发条信息给公司的会计,内容是转账信息,让会计打钱到某个账户。他说这是孝敬上面的钱。他一回国就得先办这件事,不然以后生意没法做了。

我没有多想,按他的要求编辑了短信发出。

见完他要见的人后,我们回了公司。

连沁陶让我留了个账号用来接收提成和奖金,并说给我放假半个月,作为这次项目成功的奖励。

当时会计已经下班,他说要明早才能转账,于是直接给了我十万块钱的现金,叫我赶紧订个机票去度假吧。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和连沁陶握手。

当时我紧握着连沁陶的手,心里对他的感激是真实而热切的。我心想,这人虽然有一些有亏私德的毛病,但毕竟还是兑现了他的承诺。从前那些小瑕疵,也许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吧。

我订了两张机票,和谢黎黎去海南度了个假。

那是我和谢黎黎最后在一起的日子。那几天我们玩得无比开心,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假期有多开心,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多痛苦。

假期结束时,我被捕了。

我是在和谢黎黎回到昆明时被捕的。警察在机场把我带走,说是涉嫌商业诈骗,要我去接受调查。

我看着谢黎黎惊慌的样子,大声叫她镇定。我让她去通知连沁陶,只有他能帮我。

那是我看谢黎黎的最后一眼。

在公安局,我才逐渐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在之前中标的项目里,我们供应的是假货。使用过程中发生了问题,虽然没造成严重的损失,但是已经构成了商业诈骗。警察到公司调查,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

警察告诉我,提供假货的公司指认,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那家供应商并不是先前的那家大厂,而是另一家小厂的产品贴了大厂的牌冒充的。而非法所得已经转到那个由我的手机发出的账号里,目前不知道转到哪里了。

接着我见到了律师。

我在看守所里并不知道外面在发生些什么,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这名律师。

律师说,连沁陶在上下打点,会把我保出来。连沁陶说这一切是个失误,让我尽量保持沉默,他自然会捞我出来。

我那时已经失去理智,如不会游泳的人落了水,抓住根稻草以为能救命。

律师是连沁陶找的,我能相信他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连沁陶是在陷害我吗?

6

发布老挝户外视频的第二天。

我睡醒后,开始翻看评论,已经增加到几百条,我只略略扫过。

私信的红色提示角标闪烁不停,我点开。

「虽然你剪接得很通顺,但我还是知道你那天干了什么。」后面跟着一个咧嘴大笑的表情。

我的心一下子揪住。

发信人的网名叫「边境骑士」,这样的名字是意有所指,还是巧合?我不能冒险,于是回复消息。

「什么意思?」

回信很快发来,「想知道什么意思,今晚七点上岛咖啡见。你不会报警的,对吗?哈哈!」

他究竟知道些什么?想要什么?

我没再回复,不论如何我都得会会他。

利民路的上岛咖啡是前年开的。装修略过时,咖啡的味道也只能说一般,仿佛有一股土味。

晚上七点整。

我推门进去的一瞬间,就看到一双阴鸷的眼睛老远地看着我。一个瘦弱的男人,脸颊几乎要缩进口腔里。

不认识。

我在他对面坐下,左右看看。

「不用看了,我是一个人。」眼前这个明显比我小一轮的男人,收拾得干净利落,说一口带有两广口音的普通话。

我点头,「有话直说。」

「很简单,五十万封口费。」男人往后一靠,架起二郎腿。虽然他故作镇定,但我知道他紧张之极,脸上肌肉不自主地微微抽搐。

我甚至能听到他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

「为什么?」我问他,「五十万总要买个明白,对吗?」

「呵呵……」他放下二郎腿,身体又向前倾,「我说得还不明白?你既然来了,说明你知道我知道什么,是吗?」

「是吗?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我看看值不值五十万。」这次换我向后靠去。

他有些不耐烦,但却明显在强行压抑急躁。他下意识地躲避我盯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开始说。

「你的视频虽然表明你几天前去了老挝的素安腾县,进行了一场为期四天的野外生存活动,但实际上你是利用这段时间偷渡回国,在昆明城郊的工地谋杀了连沁陶,我说得对吗?」

连沁陶死亡的消息已在新闻中公布,尽人皆知。

「胡说八道。」我说:「你也说得很清楚,四天,我的视频完全覆盖了四天中的所有时间,四个白天四个黑夜,我哪有时间回国?」

「哈哈!」他拍拍手,「虽然你做得隐秘,视频也剪得很完美,但我就是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去年这个时候,去过一趟老挝素安腾县。你对外称是在普洱的山里独自进行野外拉练,你甚至还拍了一些拉练的视频照片佐证你的说法。当然,作为粉丝,不太会质疑你的行程,毕竟一个野外生存专家去拉练太正常不过。那些视频不过是你去年去老挝之前找时间拍的。」

见我没说话,他笑了笑接着说:「当然,正如我所说,实际上去年你是去了老挝素安腾县。当时你并没有正常从勐康口岸出关,而是偷渡过去的。之所以要偷渡,当然是为了不留下出入境记录,你并不想让人知道。」

我示意他继续。

「你去年去老挝素安腾县干了什么呢?」他两手一摊,「很简单,你在一处营地进行了一场野外生存。你生了火,搭了陷阱,捕猎了一些小动物当作食物。你还准备制作一把弓,但没成功。因为你的手指……」

他指着我左手的断指。

「……断了。去年那次野外生存同样历经四天,然后你收拾物品,照常离开。你也拍了视频,还在视频里和粉丝互动。你说因为营地野外信号差,所以无法直播,只能录像。但其实……」

他笑笑,意思是我心知肚明。

「其实这段视频你根本没有发布。因为发布这段去年拍的视频根本不是你偷渡到老挝进行野外生存的目的。你的目的,是将这一段视频剪进今年拍的视频,从而组成一支完整的野外生存视频。」

我用右手撑着下巴,微笑着听他解说。

「是的,你昨天发布的野外生存视频,实际上是由两段素材组成的。前一段是你这次去老挝拍的;而后一段视频则是去年这个时候拍的。你把这两段视频剪成一个完整视频,覆盖了你这次野外生存活动的四天。这四天的视频里,只有第一天的内容确实是这次拍的,而后三天的内容,全是去年的。」

「扯蛋。」我不动声色,「你也看到我第一天就断了指,后面三天因为手指不方便,很多事都做不了。」

「你这次野外生存的第一天的确断了指,只不过你是故意的。你去年就策划好了这一切。去年在老挝拍摄时,就假装手指已经断掉,就是为了能接上今年的视频。」

「好笑……」

「你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掩盖你第二天的行动。第二天,你骑摩托车穿过丛林,从老挝边境偷渡进国内。你到了昆明城郊的工地,混在人群中,趁连沁陶不备杀了他!」

他说「杀了他」的时候,紧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想看我的反应。但我一眨不眨地回望他。

大约是没有得到他所期待的反馈,他收回视线继续说:「你杀了他之后,又骑着你藏在树林里的摩托车从原来的路线回到了老挝。你之所以要回去,是为了完成你的野外生存计划。但更重要的,是要制造从老挝回国的入境记录。我说得对吗?」

我嘴角撇了一下。

「我说得当然对,」他肯定地说:「官方的出入境记录可以为你佐证连沁陶死亡时,你并不在场。」

「我为什么要制造不在场证据?」我问。

「因为你知道警察也许会调查你。」

「警察为什么要调查我?」

「因为……」他似乎想了想,「无所谓了。因为你和连沁陶有仇。不错,我知道你和他的恩怨,你在给谢黎黎报仇。」

我和连沁陶合作的事已经过了十年。当年我从牢里出来,便再也没见过他。那时连沁陶只是个小老板,还没有多少知名度,更别提我了。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年代久远,除了我,连沁陶,以及死去的谢黎黎,不该有其他人知道。

那眼前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他怎么知道我和连沁陶有仇?他怎么知道谢黎黎的事?

连沁陶这些年不择手段地做生意,得罪了太多人,有太多的对头。就算是调查,也不该那么快轮到我。所以,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会盯上我?

「你说我是骑摩托车回的老挝?」

「对。本田 C70,我说得对吗?」他一脸得意。

我笑了。

猜到我偷渡是用的摩托车不难,可如果能说出摩托车型号,说明他看到我了。没错,他看到了我,看到我离开现场,看到我从树林里骑着摩托离开。

我双手抱在胸前,「你说得基本都对。我的确是在到达老挝的当天,斩断了手指。又在第二天,偷渡回了昆明郊区的工地。我也的确站在人群里,看着连沁陶死去,但是……」

他似乎对这个「但是」有些意外,瞪大眼睛。

「我并没有杀他。」我耸耸肩膀。

瘦男人的眉头挤到一块,有些恼怒,「你还不承认?」

我摆摆手,示意他冷静。

「出境、偷渡、到工地,在连沁陶死后骑着树林里的摩托又回去。包括你说的,去年拍了段视频,填充到今年的视频里,组成一个完整的视频,都对。」

「那你还不承认杀了他?」

「我不能承认一件我没做的事。」

「我只要把这些证据告诉警察,他们自然会有办法让你承认。」

「哈哈……」我笑了,「你告诉警察,他们确实能证实你说的这些东西。他们可以根据这些告我个偷渡国境罪,但是他们却无法告我杀人。」

「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没有杀连沁陶。」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的确站在人群里,看着连沁陶一头栽倒,血喷得到处都是,无可救药。但那一刻我离他还有三米,根本够不到他。」

他看我的眼神充满疑惑,大约在回味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一幕我永远也不能忘记,连沁陶猝然倒地,鲜血喷溅,但杀他的人却不是我。

7

面前的男人似乎不相信我的话。

但他一定不可能看到我杀人,因为我的确没杀连沁陶。

我一直没时间去考虑,杀连沁陶的是谁。以连沁陶近年的行事风格,被人做掉并不是奇怪的事。只是,为什么刚好会在我也想杀他的那一天?

但这个问题我很快想通了。

连沁陶也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多人,因此除了雇佣保镖以外,深居简出,几乎从不在公共场合露面。

他这次出现在城郊改造工程的现场,是因为这是他最后一个项目。多年的低调生活让他多少有些麻痹,而很快即将移民离开这里,也让他放松了警惕。

我能注意到这个不多的干掉他的机会,自然也有人会注意到。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被我看得不自在,不断调整姿势,眼睛左顾右盼。

他显然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

「喂,」我对他说,「我没杀他,所以你不可能看到我杀人,对吧?」

他没说话。

「但你口口声声说,你知道我这个,知道我那个。知道我骑摩托车离开的,知道我在连沁陶的死亡现场。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他疑惑地扫了我一眼。

「说明你在现场。」我紧盯着他说。

他虽然没承认,但眼神的游移却出卖了他。

「你不但在场,而且你认识我。否则就算你看到我,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我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野外生存博主,可我自认还没有有名到人尽皆知。」

「那又怎么样?」他的口气越发不自信,仿佛要隐藏什么。

「一个在连沁陶死亡现场的人,目睹了死人,又看到一个他并不认识,但因为某种原因知道十年前和连沁陶有过节的人,就指证这人是凶手,这是为什么?」

「你想说什么?」

「我先问问你,你为什么会在现场?」我看着他笑着说。

「我……」

「你不属于项目方,对吗?」我打量他,「连沁陶身边的人我基本都知道,你并不是他公司的。你也不是施工方的人。现场除了民工,就是施工方的领导,你显然都不是。」

「我不是。」他承认。

「而你却认得我。」

他点点头。

「我和连沁陶的过往,只有一些连沁陶身边的老人知道。而我和他的过节,知道的人就更少了。我至少有十年没和他打过交道,而十年前,」我看看他的脸,「你大概才二十出头吧?还是个乳毛未退的小崽子,对吗?所以,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他之间的事的?你怎么知道我和他有仇?你怎么知道谢黎黎的?你……」

我边说边凑近他。

他被我看得不自在,眼神躲闪,保持沉默。

「因为你才是凶手!」我压低声音低吼,「连沁陶是你杀的!」

他显然被我突然的指证吓了一跳,身体不由自主一激灵。

「我没有!」他大声否认。接着他可能发觉自己声音太大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于是也压低声音凑近我说:「我没有。」

「你干嘛不承认?」我说:「你一个不相干的人出现在现场,又认得出我而我还不认识你,而且你还知道我和连沁陶的过节,还知道我是为谢黎黎报仇,这不太能说明问题了吗?」

「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你是受人之托去杀连沁陶的!」我顿了一下继续说:「连沁陶这些年几乎从不抛头露面,因为他知道自己得罪人太多,怕有人对他不利。这次他之所以出面,是因为这是他最后一个项目,这是平常人不可能知道的细节。我能知道这些,是因为有内部人透露消息。我能得到这个消息,自然有人也能。」

男人若有所思。

「你知道我那么多事,说明有人跟你说过我,对吗?这人不但知道我和连沁陶有过节,甚至还知道是因为谢黎黎,知道这些事的人,我用三个手指头就能数出来。」

「所以呢?」

「所以这个告诉你这些事的人,就是雇你的人,想要乘这个连沁陶唯一出现在公共场合的机会杀他。你受雇杀死了连沁陶,又恰好看到我在现场,结合我发布的视频,于是你知道,我也是去杀连沁陶的。所以你找到我,想要敲诈我一笔,对吗?你们这种三流杀手,不就是挣的这种钱吗?」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就好像我亲眼所见这一切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放松下来,双手抚着脸,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纳闷。

他笑了一会停住说:「虽然你说得大部分都对,但有一点你说得不对。」

「哦?说说看。」

「不错,我的确受人之托去杀连沁陶。这个雇我的人,也的确跟你有某种关系。」

「谁?」我一时想不出谁会对我、连沁陶和谢黎黎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你如果想知道,你得支付一笔信息费。」他说,「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也等于出卖别人,这得值当。」

原来他想要钱。怪不得他刚才那么紧张,现在又忽然轻松下来。他看出来自己掌握着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于是开口要价。

「钱不是问题。」我说,「只要价格合理,而且的确物有所值。」

「行。我要的不多,还是五十万。」他看了看我又说:「你别觉得贵,我先说一件事,你看是不是值这个价钱。」

我点点头。

「我知道谢黎黎是被连沁陶逼死的。」他虽然在微笑,但大概也知道这是个敏感的话题,身体往后挪了挪。

我呼吸开始急促,牙咬得格格作响。虽然仇人已死,但这个话题我却不愿提起。

不过他说得对,这件事,除了我、谢黎黎和连沁陶外,没有其他人知道。但他既然提起,说明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说吧,我答应了。」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

「我知道当年连沁陶做了个套给你。他骗你签了大厂的授权,却用小厂的产品冒用,最后出了事又栽赃在你头上。他想以低价搏高利,加上你有这个操作能力,于是决定铤而走险。如果成了,自然赚得盆满钵满,假如出了问题,有你当替罪羊。结果事与愿违,果然出了事。但也像他考虑过的,他把自己摘得很干净,所有的证据都显示你才是主谋,这就是为什么你被抓的原因。」

「我是当事人,这些事我当然比你清楚。你不会想卖给我这些我已经知道的事情吧?」

「当然不是。你听我慢慢说。」

8

他说,他知道我进去后,谢黎黎疯狂在外面找人捞我,找得最多的就是连沁陶。因为连沁陶不但有钱,而且认识很多人,如果他肯帮忙说明情况并退赔,那我就有可能被取保并轻判。

然而连沁陶一开始并没答应。

连沁陶显然是一出事就想好了对策。他先找了个律师和我取得联系,并通过律师向我做了保证,稳住我。然后他开始把和他相关的罪证清除干净,即使我在里面反咬他一口,他也不会遭殃。

谢黎黎因为知道事情的原由,加上连沁陶又答应了她,所以把希望全寄托在他那里。

「可是,连沁陶这人的确不是人。」那人冷笑,「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却突然告诉谢黎黎,他很难帮你,因为这些事都是你自己做主的,他不知情。他……」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虽然我害怕再次听到那些事,但却没阻止他。

「……他对谢黎黎说,如果想捞你出来,他有一个办法。他说他认识省检的高层,如果去说情,肯定有用。但他有个条件。」

我阴着脸看着他,等着他说。

「他说他钦慕谢黎黎已久,如果谢黎黎愿意和他共度良宵,他保证去向省检的领导求情,而且愿意帮你退赔。于是为了救你,她只能答应了连沁陶,可是……」

我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可是连沁陶睡了她,却没兑现诺言。」

「你闭嘴!」我大声呵斥他,咖啡厅里的人都朝我看来。

「你……最好小点声。」

我胸口起伏,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又在脑海中翻起。

我当时在里面,对外面的情形丝毫不知。我只是发现谢黎黎突然失去了音信,而连沁陶所找的律师也极少出现。等最后被移送到法院时,一切都已经板上钉钉。我推翻口供,却拿不出什么证据,何况律师是连沁陶的人,又怎么会帮我。

我最后被判了三年。

在狱中,我千方百计打听外面的情况,但仍然没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慢慢认为,谢黎黎一定是不愿意和一个囚徒在一起,所以不告而别。

我理解她的选择,换作任何人,都不免如此。

可我错了。

两年后,我因为改造积极,表现良好而提前出了狱。我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谢黎黎。

但是接电话的是她妈妈。她妈妈知道是我以后,把我臭骂了一顿。她说我不是个男人,竟然让自己的女朋友用身体去换自己的自由,活该被判刑。谢妈妈叫我滚得远远的,不想再看到我。

我这才知道我在里面的时候,外面发生了什么。

谢黎黎为求连沁陶而失身于他,但连沁陶却骗了她。她不甘心受辱,想找连沁陶理论,却被保安赶出来,结果精神恍惚中横穿马路,被一辆超速的渣土车撞了,当场死亡。

我在狱中时根本无法得知这些,而律师也被连沁陶指示不要告诉我。

我挂断谢妈妈的电话后怒不可遏,想要找连沁陶,却发现根本无法接近他。我被保安赶出来的那一刻,我知道,如果想报仇,我得忍。

「接着说。」我对那男人说。

「谢黎黎死了,你也被判了刑。连沁陶觉得这事算过去了。他做过的伤天害理的事太多,可能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是,所谓天道轮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说重点。究竟是谁雇你的?」

「是谢黎黎的父亲。」

不错。只有他了。

那男人说,谢黎黎那天从连沁陶那里被赶出来,萌生了自杀的念头。她甚至已经写好了遗书,存在手机里,准备发给我和她父母。但谁知还没发出,就命丧车轮。

后来谢黎黎父母从她的遗物中得到了手机,又看到了她的遗书,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怪不得我出狱时打电话给谢黎黎,会被谢妈妈骂。

谢黎黎父母虽然在老家还有些人脉,奈何人在昆明,举目无亲。而且这种事并无实质证据,想要报仇更是无从说起。加上连沁陶在昆明有头有脸,有钱有势,根本不怕一对老夫妻。

「那他们怎么会找到你?」我问。

「一个月前,有个家乡的长辈打电话给我。我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我的电话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知我是干什么的。我的确是个不入流的杀手,但我只在东南亚接生意。你知道,国内这样的环境,根本无法……」

我点头。

「这位长辈跟我说,他一位故交有一桩仇要报,看在是同乡的关系上,希望我能帮忙。这位长辈和我说了来龙去脉,我才知道了你的名字。我上网查了查,发现你竟然是个有名的博主。你不但是有名的博主,竟然还是个知名户外品牌的股东。我考虑了很久,觉得这事可为。他们给我开出的价码是五十万,说已经选好时间地点,我只要认人动手即可。」

「连沁陶既然死了,他们肯定付你钱了,为什么还要敲诈我?」

他摇摇头。

「什么意思?」

这人一耸肩说:「我没杀连沁陶。」

没杀?

我当时看到连沁陶在人群中倒地,颈动脉被割破,血射得像喷泉,不可能是假的。因为是本地有名的富豪,报纸和电视新闻也都登了他死亡的消息,更是无人不知。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人干的,那会是谁?

「真不是我。」见我难以理解,他说:「我的确是接了这个活,准备去杀连沁陶。谢家给我的指示是,杀了人,拿到信物——切下连沁陶的小手指,见物付钱。这里离边境很近,我拿了钱可以马上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可……」

「可我到现场的时候,只看见连沁陶在人群里栽倒,脖子上的动脉被切开,但下手的人却不是我。」

难以置信。他说的情况竟然和我一模一样。

「我当时看见你在连沁陶身后,眼神冷漠。你把什么东西勾进袖子,以我多年的经验,那肯定是一件凶器。所以我以为,连沁陶一定是你杀的。我也知道连沁陶这人平常鲜少露面,所以我们选定同一天动手,完全是个必然的巧合。」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敲诈我的原因。

如果一个杀手完成了任务,所杀的目标又是个社会上有头有脸的名人,为什么不赶快交差拿钱消失呢?

因为,他根本没完成任务。

他点点头,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目标的确死了,但却不是他动的手。他无法拿到信物,因而也不能从谢家手上拿到钱。所以,如果不想走空,敲诈我这个有钱的户外品牌博主,的确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只是,他没有想到,连沁陶的死,却也不是我动的手。

我问他用什么银行,他给了我一个马来西亚的银行户口。我立刻转了十万林吉特给他,让他确认到账。

他说谢谢,起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是谁杀了连沁陶?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脑袋里一团浆糊。

电视开着,我漫无目的地换着频道。

那些我和连沁陶共同认识的人像走马灯似地出现在我脑海里,却始终想不出,究竟会是谁。

我把冰箱里剩下的小半瓶白酒拿出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半小时后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开了一夜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早间新闻。

「……本市三天前发生的知名商人连沁陶死亡事件,警方于今天早上宣布了调查结果。事发地点为本市郊区改造工程工地,当天死者受邀参加项目开工仪式。仪式中,死者随人群走向奠基处,随后颈部遭割伤,失血过多死亡。经调查,为抢进度,施工方在仪式进行同时开始施工,一辆驶入工地的工程车速度较快,将地面一尖形石子激起后,击中死者颈部,造成死者的意外死亡。警方已经找到嵌进死者颈部的石子,鉴证专家还原了意外发生的整个过程。死者连沁陶为本地知名商人,生前……」

后面的我渐渐听不清了,耳朵里却一直回响着连沁陶的那句话。

「老张,你是我兄弟……」

(全文完)

作者:北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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