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重重真相

重重真相

白夜暗涌:人性的双杀游戏

五年前,我爱上了一个叫做秋华的女人。

然而,就在我们相识三个多月后,她的尸体在工地被人发现。

我因谋杀罪被警方逮捕,锒铛入狱。

出狱后,郊区家具城,死去的秋华竟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而站在她身旁的,是另一个男人……

1

「别过来!」

女孩跌倒在地,瘦弱的身体不断向后退缩。双腿在泥地上拖拽出两道墨色的印迹,就像垂死挣扎的动物在被宰割前留案板上的抓痕。

「不要杀我,求你……」恐惧扭曲了她姣好的面容。

「你还想着背叛我吗?」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竟是我的声音。

我怎么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右手不受控制,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女孩的心脏!

「不——」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阳台的瓷砖上。后背湿透,化作一股股凉意。

七月,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蝉鸣声此起彼伏,阳光热烈地照在大地上,仿佛一切晦暗都无处遁形。

房间里飘荡着一股腐肉和汗臭味儿。

柳柳走进房间。我还瘫坐在阳台地面上,没缓过神来。胡子拉碴,颓废至极。

三天来,这是我唯一一次入睡。

回忆和现实在我眼前交替。一闭眼,总能看见她对着我微笑、听见她甜脆的嗓音喊我的名字。

我反复回忆那一天的场景。如果那天她离开时我多问她几句话,或者挽留她一番,事情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坐在阳台边上,睁开眼就能对面工地。警方拉起黄色警戒线,把桥洞以内的区域圈起。线外依旧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还有些媒体博主用手机做现场直播。

「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柳柳压低嗓音,仿佛忍着怒意。

房间乱七八糟。书、脏衣服、废纸扔得到处都是,花瓶和碗的瓷片碎了一地。搬家用的打包袋、纸箱胡乱堆在客厅角落。

我沉默不语。

「你真是个公子哥,一天天等人伺候。」

柳柳转身走进卧室,开始动手替我整理衣柜。

「我们分手吧。」

柳柳转过头来看着我,面色异常平静:

「你想清楚了?」

「我们……性格还是不合适。」

柳柳冷笑一声:

「你会后悔今天说的话。」

大门「咚」一声关上。房间死一般的静。

我打开语音新闻,再一次点开那则消息:

「7 月 3 号晚,我市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xx 区轻轨施工工地 5 号桥洞,工人作业时挖出一具尸体。致命伤在心脏,被利器刺中。由于尸体腐坏严重,无法确定准确死亡时间,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超过三个月……

……死者是个年轻女性,左耳耳垂上挂有圆圈耳饰,颈部戴有一根别致的银色项链……」

死去的是一个名叫秋华的女人。

2

我是二月份才搬到这栋公寓的,当时因为某些原因从原公司离职,转租了之前的房子。公寓位于郊区,四环外,到市中心近一个半小时车程。

搬来之前,我和女友柳柳大吵了一架。

柳柳是个敏感又强势的人,平时一点风吹草动都夸大成不得了的事。

她在北二环租了套三十平的小房子,我刚离职那会去她家住了几天。

有天夜里,家里进了小偷,客厅保险箱被撬,五千块现金不翼而飞。

但柳柳拉着我死活不让报警。

「算了,也没有多少钱。」

我感到奇怪,柳柳平时可不是会吃一点亏的人。

「当是花钱免灾,要是报警被人报复就得不偿失了。」柳柳反过来劝我。

那段时间她有些古怪,还总爱对我发脾气。半夜嚷着要吃冰淇淋,散步的时候忽然说脚疼闹着要我背,又或者叫我大清早赶两个小时公交去一家烧饼店给她买早餐——近乎无理取闹的事上演了很多次。

然而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她又逼迫我吃药。花花绿绿的药片递到我嘴边,一遍遍催促我吃下去。理由仅仅是有天夜里我梦游围着客厅跑了两圈。

「你知道你当时多么可怕吗?」

柳柳嗓音尖细,

「嘴里念念叨叨,满屋子翻东西,眼神还特别吓人,我都怕你谋杀我。」

她再度把药递过来。

我受够了她近乎病态的控制欲,不止吃药这件事上。

大吵一架后,我从她那里搬走了,连着几个月都没再联系。

3

公寓附近处于开发阶段,配套还没搞起来,充斥着荒地、烂尾楼和一片片杂乱的树林。虽地处偏僻,但房租便宜,入住率倒是挺高。工人、学生、上班族、自由职业者和无业游民,进进出出什么人都有。

每天清早,我都是被对面工地电钻声叫醒。轻轨将在不久的将来延伸到这片区域,工人每早五点多就开始忙碌。

楼下的商场空空荡荡,只有几家商户入驻。到处都是废弃的广告牌、宣传页,以及堆成小山的泥沙。楼下垃圾箱倒是每天扔满新鲜垃圾,沿着靠墙的角落堆积,每次进出单元门,厨余垃圾发酵后的气味异常冲鼻。

唯有街对面那家电商直播大楼,高耸气派,和周围环境诡异地割裂开。

每天,很多浓妆艳抹的男女从那进出。

秋华也是其中一个。

4

认识秋华,是在三月初。当时天还冷,公交站处的洋槐冒出嫩绿的新芽。

那天我下班晚比较晚,到公寓楼下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意外发现一家新开的兰州拉面馆,走进去点了一碗牛肉面。

店面很小,仅四张桌子。除我之外只两个人。卡其色大衣的女孩坐在进门左手边一号桌,另一个一身黑的蓝发少年坐在她对面右手边的位置,脸上还画着夸张的烟熏妆。

我在男孩前方的三号桌旁坐下,顺势把背包挂在靠背上,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他两眼。男孩脖子上项链吸引了我的注意——身披斗篷手拿镰刀的死神。他发现了我的窥探,眼刀子飞来,我赶紧转过身装作看手机。

店里暖气开得很足,但总感觉一道目光冷冷地扫在我后脖颈上。

5

走出面馆没多远,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轻柔的声音。

是方才面馆里那个女孩,面庞清秀,左耳耳垂一只精致的圆圈耳环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你的钱包掉了。」

伸手摸了摸背包侧边,果然空空如也。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下次记得放好一点,别再被人顺走了。」

「被人……顺走?」

「唔……就是刚刚在面馆,坐你后面那个人。」

见她走进电梯,我忙不迭跟了进去向她道谢。

「不过,你是怎么帮我拿回来的?他不会报复你吧?」

「没事的。他拿你钱包的时候被我看见,我横眉一竖,瞪得他手直抖,钱包就『啪』地掉地上了。当时想提醒你,谁知道你动作那么快,提着包转身溜得飞快。」

她故作无奈又带了点俏皮的微嗔,陌生人之间的隔阂感一下就消失了。

电梯「叮」声响后打开。八楼。

「我们竟然在同一层。」这令我有些惊喜,「我住在左手边最里面那一间,801。」

她也像是感到十分意外,杏眸闪烁:

「还真有缘。我在右手边最里面那间。」

秋华朝我伸出细白的手,两颊的梨涡像两个调皮的逗号,

「我叫秋华,很高兴认识你。」

6

之后半个月时间里,我只碰到过她三次。一次在公寓楼下,一次在她公司楼下,还有一次在电梯口。

短暂偶遇后,我忍不住一次次幻想她的生活。她爱美,很注重形象,衣服和包配色都是精心挑选过的。爱笑。一笑,两颊梨涡深深。看到荒地上躲藏的流浪猫,也要停下脚步买点东西喂它们。

每次见她都会从她身上发现一些新的侧面。那是我在柳柳身上无法找到的女性的另一种特质——恬静、娇俏、温柔。

没错,我当时就喜欢她,男人对女人的那种。

可惜每次我们的行进方向都相反。我只能面上装作波澜不惊,点头致意后匆匆离去。

直到有一天,我们在地铁偶遇。那天夕阳是粉紫色的,地铁从黑洞洞的地底驶向色彩斑斓的地面。

一路聊回公寓。我惊喜地发现我们竟然有这么多相同的喜好,没事的时候也爱玩原神、看推理和科幻。

「比起本格,还是更喜欢社会派。」秋华说,

「读完一个文本后,只是感叹『哇,原来如此』,心里什么也没留下。哪怕再惊险刺激,总觉得差点意思。」

她的一切彷佛都长在我的偏好上。

之后,每晚我下班走出地铁都会径直朝她公司方向去。

她下班时间也晚,总是一个人从大厦出来。昏黄的路灯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一个多星期,我们都是一起走回家的。虽然只是很短一段路,但我们的脚步都不约而同迈得很慢。

然而,我渐渐发现她从不提起自己的家人、故乡或别的朋友。我只从她口音听出她老家是外地的。每当提起求学和家庭这些话题,她总是兴致缺缺的样子,很快把话题转移到别的上。

令我感觉我们之间的关系像浮藻一样飘在表面,有关海底的部分什么也看不清。

7

真正跨过和秋华之间那层信任隔膜的,是后来那件事。

一天早上,我像往常那样七点出门。俯身往走廊鞋柜里拿鞋,却摸到一手黏腻。

伸出一看,是血。

下班后我立马去物业办公室,要求查看从前一晚到早上的监控视频,却被告知我们那层楼监控损坏,过段时间才有人来修。

夜晚,狭长的楼道在昏暗灯光映照下显得有些阴森。

——那会是谁的血?难道我最近得罪什么人了吗?

想来想去理不出个头绪。

第二天晚上,怪事再度发生。

半夜,我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外头的人似乎来势汹汹,敲门声一声比一声大,就像是点燃的土火炮,急促剧烈得令人心惊。

我大喊了一声:

「谁啊?」

没人回应,敲门声依旧不停。

我们这小区安保不是很好,管理松散,楼下的门禁也形同虚设。我以为是碰到小偷或者变态之类。从厨房拿菜刀往门口走。

敲门声忽然停了。

耳朵贴在门上,外头什么声音都没有。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手,推开门。

过道空空空如也。穿堂风呼呼刮过,吹得玻璃窗嘎吱作响。声控灯熄灭,亮起,熄灭,亮起。

我走进过道左右探看,一个鬼影也没见到。

转身。

浅桃木色门板上印着无数个鲜红的手掌印。

第三天早上,一只死猫蜷缩在鞋柜上,红褐色的血沿着柜门流淌,滴落在瓷白的地砖上。

恰巧碰上秋华出门上班。见了死猫,她忍不住惊呼起来,主动提出帮我处理掉猫。

我站在一旁,胆战心惊地看着她把猫放进黑色的口袋。

「前天我还喂过它吃火腿肠呢,怪不得这两天不见它。」

她语气很是哀伤。

8

晚上下班回来,秋华蹲在过道里同一个小男孩说话。

看见我,她眼睛一亮:

「回来啦?」

小男孩一见我却眼神躲闪,猛地转身钻进我对面那间房子。

「该不会是……」

往我家门口放死猫的,该不会是这个小孩儿吧?

「别担心,他不会再骚扰你了。」

「这不是我怕不怕被骚扰的问题。连猫都杀,这孩子心里估计有问题,不好好治一治,以后怕酿成大错。」

我第一次觉得和秋华之间意见分歧。

秋华叹了口气:

「这小朋友因为生病不能正常上学,爸妈天天把他关在房间里,才憋成这样的。」

再怎么说也不能做这么残忍的事啊?

「你会找他爸妈吗?」

秋华忽然问我。

「当然,我觉得有必要把他们孩子的恶劣行为告知他们一下,让他们好好看管他。」

「别去好吗?」

她的语气近乎哀求。

「为什么?这样做是在害他。」

「我答应了,说……我们不会告诉他爸妈。」

她拉住我的手,

「我们约定,我不告诉他的父母,他也不会再做这样的恶作剧。」

「可是……」

「大人都有糊涂的时候,为什么不给小孩一个改变的机会呢?」

「告诉他的父母,才能让他变得更好啊。」

秋华松开了我的手:

「他的父母既然能做出把孩子一个人关在公寓这种事,不说是怎样的父母了。要是我们说了,不也摧毁了他对大人的信任吗?」

我没有吭声。我忽然觉得秋华很有辩才,我怎么也说不过她。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虽然短暂地争执了一番,但的确是秋华帮我解决了这恼人的麻烦。也因为那一番争执,我感觉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密切了一点。

9

3 月底,回家的地铁上,我接到爸的电话。听说我在给一家小公司做财务助理,他气得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加上白天工作上也出了点差错,心情很是糟糕。走出地铁,看着空荡荡的荒芜的空地,感觉自己二十五年活得有够失败的。

我约秋华到楼下烧烤摊喝啤酒。

她穿了一条红色的碎花裙,毛衣外套搭在肩上,显然精心打扮过。

那天我喝了很多,啤的白的混在一起,很快就感觉轻飘飘的。酒精给了我胆子,我靠近她的身体,伸手触摸她的脸。

秋华显然也醉了,眼睛里漾起一阵阵涟漪。

桔灯笼罩在我们身上,气氛暧昧。

「那个人啊,要多烂有多烂!开着会呢,手就伸到人大腿根来了。」

秋华难得透露出这么大情绪,

「部门经理那个老色鬼,不分场合地占人便宜……办公室女的之间也是,一天到晚比来比去,谁的包更贵,谁的男朋友更有钱啦,但凡对着个男的又争相献媚。真让人受不了……天天我都在想,挣够钱我就走,多久才能攒够钱呢?」

「你们经理简直不是人,赶快辞职吧。」

我舌头都有些打结。

「辞职你养我啊?」

秋华脸红红的,说话还清晰。

「养啊,怎么不行?」

我想我是真醉了,这样的话也可以不经大脑就说出口。

一阵没声。我抬头一看,见秋华眼睛里噙着泪水。

「我来这其实是为了找我妈的。你之前问过我我家里人,我没回答。」

她强笑了一下,垂下眼眸,眼泪在我没看见的地方化开,

「我小时候……走丢了,被人贩子卖到山里。那两个人经常打我,打碎碗或者摘坏一根菜都免不了一顿狠打。十六岁那年,村子里来了几个男的,说可以带我们挣大钱。我和几个女的就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我知道我亲生父母就在这座城市。刚来那会……吃了很多苦。后来因为年龄不够,人生地不熟的,很难找事儿做。洗碗工啊玩具厂之类的,什么都做过……到这公司也是运气好,经人介绍才才来的。」

虽然有些醉,听了秋华这番话还是愣了好久。我家虽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但从未接触过经历这么惨的人。更让我难受的是,经历这么多苦楚,秋华还能像如今这样善良乐观。

我很心疼她,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

「那……你有找到亲生父母吗?」

秋华耸耸肩,话锋一转: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找到了我爱的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假装毫不在意:

「谁啊?」

她语气娇嗔,让我分不清真假:

「反正不是你。」

心里还是点的落寞。

「我和他之间差距太大。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对他表明心意吧。」

「他对你好吗?」

「忽冷忽热的。他心里装了很多事儿似的。但就是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他,了解他,帮他。」

秋华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毛刷一样在我耳边轻刮。

灯光下的她看起来越发楚楚动人。她的脸朝我越靠越近,微红的脸颊、漂亮的眼睛、秀气的鼻尖,最后,是两瓣莹润的微颤的唇。

我伸手搂住她的腰,吻上两片惹人心乱的红唇。

10

那晚,我们发生了关系。

第二天醒来,秋华却不见了。我给她打电话,没有人接。

一连几天她都没再出现。

我以为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过界了。她心心念的那个人,原来真的不是我。

我感觉心灰意冷,没再给她打过电话,下班后也再没去她公司楼下等她。

11

周末早上下楼扔垃圾,意外地在电梯上碰到秋华。她不是住八楼吗?

站在她身边的,竟是面馆里坐我身后的那个蓝发少年。

四目相对,她率先移开视线。我们都没有跟对方打招呼。

电梯甫一开,她就急匆匆地跑出去了。蓝头发跟在她身后,回过头瞪了我一眼。

回家后我越想越不对劲,秋华是不是因为上次为了帮我得罪了那男的?那她岂不是有危险?我怎么能因为自己一点小情绪就把她置于危险中呢?

但不管我怎么打她电话、去她家敲门,都没有人应答。

就在我赶去秋华公司的路上并打算报警的时候,她的电话打了过来。

「加班呢。」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那个蓝头发,偷东西那个,他是不是为难你?」

秋华显得有些含糊其辞:

「没事,其实……我们是一个公司的。你别担心,我什么事也没有。」

电话匆匆挂断,我还陷在一片混乱中。

秋华和蓝头发是同事,那上次在面馆他怎么还当着她的面偷东西?听秋华说,他们那公司似乎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但再怎么乱,堂而皇之地当着熟人面偷东西这种行为不至于吧。

等等,难道秋华迷恋上的那个人就是蓝头发吗?秋华怎么能跟这样的人搞在一起?

我打定主意,等她回来后一定要问个清楚。

12

没想到秋华却主动找来了。

「听我说,你什么也别问,好吗?」

秋华脸色有些苍白。我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我打算辞职,会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能帮我照顾一下房间里的两株绿萝吗?房间密码是 xxxx。」

「你多久回来,怎么不请年假呢?」

我脑海里被「她要离开」的想法占据,完全忘了别的。

秋华似乎有些急迫,朝过道尽头看了几眼:

「还不确定,总之你只管答应我就是。两三天去一趟就行,不用经常浇。」

「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秋华笑的有点勉强:

「我还能有什么?就是处理些私事而已。」

我以为她跟她亲生父母有关,于是没再追问。

秋华离开不一会,门口传来嘈杂声。我兴奋地以为她不打算走了。开门一看,却见两个工人师傅正在搬梯子,检修监控摄像头。

13

两个月过去,秋华也没有回来过。

我打过很多次她的电话,从来没有人接起过。每天下班后,我都会在她家门口徘徊一阵,期待推开门的下一瞬间看见她的盈盈笑脸。

柳柳倒是来找过我。

四个多月没联系,她瘦了些,精力却像更旺盛了。

她把大袋果蔬放在桌子上,又把桌面的外卖盒清理干净。像我们过去无数次争吵结束后那样,继续若无其事地扮演女友角色。

我躺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地玩游戏。她以为我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

「有什么可气的。」

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可说。

「我之所以那样做只是担心你。我看过太多类似的病例,常年的抑郁症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产生严重的幻觉,臆症频发,甚至导致精神分裂和多重人格。你之前的行为满足很多症状你明白吗?」

柳柳又摆出一副教导主任的语气,揪着一些细枝末节大做文章。

我不答话。柳柳幽幽说道:

「还记得七年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按动操作键的手指失控地停滞,血条瞬间降到零。

「我可以保证我不变,但是你呢?」

柳柳像在竭力压抑住激动的情绪。

我脸上一阵热一阵凉的,背上也燥得慌。

和柳柳认识是在高中。七年前我因为妈车祸去世、高考失利患上重度抑郁,是她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两年。

……

「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你们男的今天一个说法,明天对着另一个女的没准又是另一种说法。」

「我不会变,我发誓。」

……

「我没忘。」

「你忘了。」

「我没忘!」猛地把手机摔在地上。

柳柳捡起手机,脸上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看看你,还是连情绪都控制不好。」

我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后感到无比懊悔。

柳柳眼眶红了,仿佛无声指责——看,你真是个糟糕透顶的男人。

我走过去抱住她。

就这样吧,也好,一切都回到原点。

秋华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我害怕这种孤独。

14

晚饭后,我们一块看了部电影。我留她在这住下,毕竟这个时间点回她那里都半夜了。

柳柳起身穿好白色风衣:

「不了,我妈今晚叫我回去住。她最近身体有些不大好。」

我把她送到地铁口。回来洗漱完却接到柳柳妈的电话。

「你都三个多月没来我们家了,我问柳柳她什么也不肯跟我说。」

柳柳妈在电话那头抱怨。

「没有的事,阿姨,我们挺好的。只是这段时间工作有些忙。」

「哎,小陈呐,柳柳要是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多担待着点。这孩子脾气古怪,犟得跟头牛似的,一点也不懂服软,但心里比谁都善良。就像她爸。」

「柳柳挺好的。」

「小陈你有所不知,我也不想再瞒你。柳柳爸在她初中的时候突发精神疾病,姐弟俩眼睁睁看着爸爸跳桥而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缓过来。弟弟当时年纪小些,从此性情大变,高中毕业后就再没回过家。柳柳也一直对精神方面的问题过度敏感……负责她爸爸病情的医生对我说,这种精神疾病具有遗传性,男孩子概率要更高。我想这些两个孩子都知道,所以才会……」

柳柳妈声音颤抖,估计在电话那头哭了。

原来柳柳当初执意要读心理学,原来她总是催促我定期做心理和精神方面的检查、提醒我吃药,竟是这个原因。

「小陈,我知道你学历好,家世性格都好。这丫头高中就很喜欢你,在日记里写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但做母亲的,并不觉得我们家柳柳差到哪去。最近看着她心情沮丧,失魂落魄的,我就想是不是和你吵架。」

我依旧搪塞过去。

柳柳妈没再多问。

「阿姨,那我挂电话了。听柳柳说您身体不舒服,早点休息吧。」

「我没有不舒服啊?你是不是搞错了。」

柳柳妈疑惑道。

「柳柳不是说您不舒服,今晚要去您那住吗?」

我看了下时间,「这个点大概也快到了。」

「噢,好像……好像是有这回事。」

柳柳妈匆匆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愣一阵。什么意思?柳柳没有回家吗?

站在阳台上,可以看见对面电商大楼仍旧亮着不少灯光。要是秋华没有离开,估计又能会吐槽无休止的工作吧。

街道空无一人,偶尔几辆车子飞驰而过。

就在我打算进房间休息的时候,看见电商大厦里走出一个瘦高的女人,白色风衣被风吹得蓬起。

是柳柳。

15

秋华离开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

她的房子租期已到,房东过来清理房间。

我把两株绿箩带回家放在窗台上,想起和秋华之间的点点滴滴。

她其实是个很神秘的女人,谈论的话题永远是她在公司里的人和事。不然就是一副小女生模样,笑着谈论最近看的某部电视剧,里面哪个明星很帅很有魅力之类。很少提起自己的心情、感受,以及过去。

自从那天嘱托我替她照顾那两盆草之后,她一下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就在我开始接受她离开的事实,并打算放下这段感情的时候,工地埋尸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更令我错愕的是,死者竟是秋华。

16

和柳柳分手后,我开始调查秋华死亡的真相。考虑到秋华社会关系网集中在那家电商公司,我打算先从那里着手。秋华曾向我提起的人一个个具像化。

「秋华啊,噢,我听说了她的事,真是不幸。」

经理油光满面,肥硕的肚子将白衬衣挤得满当当。

「你是她男友?」

我没有否认。

「秋华失踪前几天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或者说过什么她要去哪里之类的话?她向您请假了吗?」

经理站起身走向饮水机方向,从我身旁经过时散发出一股腐朽的味道。

想起秋华曾跟我讲这个经理曾如何揩她油,我就一股生理性反胃。

「喝水吗?」

经理走回位置,又带起一阵风。我婉拒了。

「要我说啊,这些问题都不是你该问的。警察早问过话啦,你也不必太难过,该做什么做什么,等警方的调查结果吧。人死没法复生,但活着的人呢还要继续讨生活。」

经理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也许我有点着急了,话语间质疑的意味让对方感到不舒服。既然如此,只好使出杀手锏:

「秋华跟我提起过您,就在失踪前几天。」

他云淡风轻的脸上果然露出一丝诧异:

「提起我?说什么了?」

「是对您声誉造成不良影响的话。而且……秋华还让我替她保管证据。您心里应该清楚是什么东西。」

我决定诈一诈他。果然,他的眼神逐渐拢聚怒意,隐约可见几分慌张:

「胡说八道!我对她做什么了?还能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不成?」

愤怒往往是恐惧的一种表现。

推荐截断点:

我气定神闲地站起身:

「告辞。」

转身要走,果然手臂被人拉住。

「你想知道什么?」

经理把我硬拉回座位,鬼鬼祟祟地走到门边检查了一番。

「秋华失踪之前在公司做过的事。」

「没什么奇怪的啊。她就跟往常一样上下班,忽然有一天就没来上班,也没告假。打她电话也打不通,我以为她不想干了呢,毕竟现在这样的年轻人也很多。哪天干的不高兴,不想来就不来了。他们称之为,个性。」

他显然一肚子牢骚。

「秋华不是这样的人。」

没想到经理古怪地上下看了我两眼:

「看来你对你这前女友了解不够。」

「你什么意思?」

「不好说,毕竟是死者为大,我又是她的前领导,你要是想听,出门左拐茶水间门口站会,最近的话题都是她。」

他这种面子上一本正经、实则龌龊伪善的人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正往办公室外走,脑海中闪过一头蓝发。

「你们公司是不是有个蓝色头发的,和秋华走得挺近。」

「你说张起?他的确我们这的一个主播,在网上小有名气。至于他跟秋华……不好说,我不清楚。」

我推门而出,朝左手边方向走过去。顺带掏出手机搜索张起的名字,本地人,我们竟还上过同一所小学,只是张起年纪小我五岁多。

17

「哎,看见没,刚刚进经理办公室那男的。」

脚步在茶水间外停下,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看到啦,谁啊,难不成经理私生子都这么大了?」

一阵笑声。

「好像是秋华的男友。」

「什么男友,冤大头还差不多。」

「秋华男友不是……」

「谁知道她有多少个男友,几天一个几天一个的。」

「还是少说点,人都死了,小心晚上入到你梦里。」

「怎么不能说?她这种人啊,死了都要下地狱的。业绩不行就在领导面前煽风点火,搬弄是非。背地里勾引别人男朋友,一肚子坏水。」

「对了,你跟男友现在怎么样?」

「一个巴掌拍不响。踹了。」

里面一阵啧啧。

一时无话。

「不过你说那女的脾气这么古怪,家里还那种情况,但凡公司男的稍微了解情况都对她避之不及,怎么还有男人看得上她?」

「装呗,平时沉默寡言,抽烟喝酒一样不落。发脾气的时候跟个疯子一样,穿些稀奇古怪的衣服以为自己很个性。好多男的看不穿。要我说那模样,每天跟个丧脸锯嘴葫芦似的。」

「砸摄像机那次真的把我吓坏了,就这样也没被辞退。」

「有手段呗。」

唏嘘声此起彼伏。

「之前还有听说她吸毒,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还真不一定,不然你看她瘦成那样,一张脸白得像……」

我实在听不下去,猛地把门推开:

「人都已经死了你们还在这里造谣,内心这么恶毒就不怕遭报应吗?」

茶水间里五六个人齐刷刷望向我,男的女的都有。愤怒让我变得莽撞,但我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

转身离开,背后传来刻薄的讽刺:

「失踪五个月,人死了才跑过来打听,到我们跟前装什么亲密爱人?」

我没往心里去,只是心疼秋华生前的处境。原来她每天在公司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人,怪不得她总是一个人下班,我们每次见面很多话要倾诉的样子。她内心很孤独吧。

打起精神来,现在重要的不是在这跟一帮人置气,找到秋华生前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我猜测,秋华很可能是在寻找亲生父母的过程中遭到毒手。我记得她提到过去的悲惨经历,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她的故乡、养父母家庭情况、拐卖儿童的案子……

一切都不明晰,看来警局要尽快去一趟。

在这之前,我得先找一个人,一个同样具有嫌疑、并且嫌疑不小的人——张起。

18

我还没有开始寻找张起,他却主动出现了。

夜晚,我买了一束雏菊花,偷偷掀起桥洞底下黄色警戒线,打算在秋华尸体被发现的地方祭奠一下。

走进桥洞,视线逐渐适应黑暗,借着灰白色月光,竟看见张起也在那里!

他蹲在尸坑附近,瑞士军刀刀光明灭。他用刀尖挑一抔土,凑到鼻尖,近乎病态地细嗅。

张起听到背后传来响动,反应很警觉,立马起身用刀子对着我:

「谁在那?」

他显然记得我,看清我的脸后收回刀,「原来是你。」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吗?」

「你是秋华什么人?」张起继续问。

「我们是朋友,我想你心里清楚。」

「倒没听说她还有个这样的朋友。」

张起一步步向我逼近,手里的瑞士军刀的刀片一下收拢一下弹出,脖子上银光也忽明忽暗。

我看清了那条项链,死神手握镰刀的吊坠和秋华尸体被发现时所戴的那条重合到一起。

——凶手是张起的可能性极大。如果真是他,此刻他手里又有刀,四下偏僻无人,我无疑是把自己置于险境。正思索对策,张起面色冷峻地盯着我,眼露寒光。

「秋华的死,你明白怎么回事吗?」我喉咙有些发涩。

「我不知道,相信警方会调查的。你觉得秋华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张起话锋一转,竟然跟我谈论起秋华为人。怎么,是想两个大男人一起怀念故人吗?不知道张起玩的什么把戏,直觉告诉我他正酝酿某种阴谋!

我缓缓后退,没有回答他,眼神忍不住往他脖子上的项链瞥。

张起忽然笑了,低头看了眼项链。一步步向我逼近,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觉得眼熟?」

糟糕,他果然起疑了!

「秋华是个很好的人,温柔,善良。」我话题转移得很生硬,

「你刚刚说警方调查,你知道警方调查是个什么情况吗?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我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装作轻松的样子。

「你说的是我认识的秋华吗?她性格……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好吧。」张起神色幽深。

张起和秋华关系这么熟吗?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情侣。」

我脑子嗡地炸开,情侣?难道秋华骗我吗?

……

「就是那个男的,你身后那个,偷钱包的时候被我撞见了。」

「重要的是我找到了我爱的人……」

……

怎么会是张起呢?秋华这样欺骗我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大脑一片混乱,就像塑料袋勒住一样,一切模糊又让人难以喘息。

「秋华小时候,父母涉毒被判无期,她一直因为这事抬不起头来。性格也变得内向、敏感。我们从小就在一个院子里长大,我亲眼看着她从一个活泼明媚的小女孩一点点变得阴郁。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真的是一辈子的,你说是吧?」

张起停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语气很是感慨。

「秋华明明是被人贩子拐卖……」

真真假假,我已经分不清了。

一阵狂风刮起,对面的芦苇丛被风吹得低伏。隐约露出一个黑色的鬼影:

「对面……好像有人!」

我指着草丛对张起说道。没想到张起置若罔闻,反而拽住我的胳膊,面色狰狞。

「面馆那次,她是不是跟你说我偷了你钱包?」

我后背撞在柱子上,火辣辣的疼。雏菊花散落一地。心里腾起一阵恐惧。

「其实偷东西的是她,她说想整整你。后来你家门口是不是出了几件怪事?」

张起的话像刺一样一根根扎在我心头。

「胡说,秋华怎么会做这种事?」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对,张起一定是在胡说八道,想借此打乱我的情绪让我放松警惕。秋华生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她死了,而张起很可能是杀害她的凶手。

我应该先想办法脱身,然后向警方告知情况。

「时间不早了,有什么事之后再谈吧。」

我试图挣开他的胳膊起身,但他更加用力地把我禁锢在墙上。

「你就是看到她隐藏的真实面目,才痛下杀手的吧?」

张起面露寒光,话语毫无逻辑,竟反咬一口、把罪责强加在我身上。但无论从体力还是工具上我都处于下风,不能激怒他。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要不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

说话间掏出裤兜里的手机,在背后摁下 110。幸好我习惯性地将手机调成静音。只是昏暗的桥洞里,手机屏幕的光亮还是没能躲过张起的眼睛。

「你的手机亮了。」

张起右手从兜里再度掏出那把刀子,朝我脖子逼近。我把手机塞回裤兜。

「不打开来看看吗?」

「可能是短消息,没什么重要的。」

一阵寒风吹过,树叶唰唰作响。张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要下雨了吧,我们差不多回去吧。」

冰冷的刀锋贴近我脖子的皮肤,鸡皮疙瘩瞬间遍布全身。

「你到底想怎样?」眼前这场景,只能把一切都摆到明面上。

话刚说完,我被猛地推倒,背部狠狠撞在地上。幸好地面是黄土,不至于很疼。

张起的情绪一下变得很激动,

「我知道都是你,如果不是你,秋华就不会死!我们一起这么多年,我比谁都要了解她,都是你的出现才害死了她!」

张起颠三倒四说了一堆,就像忽然间疯了一样。他的五官扭曲在一起,眼眶欲裂、充斥着猩红的血丝。肩膀传来剧痛,指甲陷进肉里。

张起力气竟如此之大,我一时挣脱不开。幸好这时有辆出租车从路边经过,朝着我们的方向驶过来。我仿佛看到希望,「救命」还没喊出,被张起一把捂住嘴。

出租车在距离桥洞十米远的地方调转车头,很快行驶到大路上。

我的心简直沉到海底。

瑞士军刀「刷」一声弹出,眼看着刀光朝着我的脖子逼近,越来越近——

我挣扎间四处摸索防身的东西,一把抓住墙边的砖头,猛地朝张起额头拍过去。

19

出警声逐渐逼近。

很快,我家门外响起敲门声。我开门的手都在颤抖,正要说刚才的险况,却被狠狠摁倒在地。

「警方怀疑你与一起谋杀案有关,现将你逮捕,采取刑事拘留。」

脑子「轰」一下炸开来。

20

审讯室。

两个警察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无论我怎么解释自己的清白、提及张起的嫌疑,都不能引起他们注意。

「你和秋华什么关系?」

「朋友。」

「哪种程度的朋友?」警官冷冷问道。

我有些不耐烦:

「你们真的搞错人了,再不去抓人,真凶手很可能会逃掉。」

审讯的警察置若罔闻:

「死者电商直播激基地的经理、同事以及死者男友指控你行为可疑,多次鬼鬼祟祟地打探警方调查进度,险些把死者男友张起打成重伤。又在深夜里偷偷跑到埋尸现场。对此你怎么解释?」

指控?秋华公司肠肥脑满的经理、尖酸刻薄的女同事、张起一头蓝发胶片般从我眼前滑过。怎么会这样?除了张起——我怀疑他有杀害秋华的重大嫌疑,其他人和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跳出来诬陷我?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张起不也深夜出现在那里吗?」

「他代表公司同事祭奠死者,提前告知过警方。」

审讯员显得有些不耐烦。

「你们说我杀了秋华,有什么证据?」

审讯员把手机放到我跟前。那是一段监控录像,时间显示从四月初到中旬,我几乎每天都徘徊在秋华家门口,不时打开房门走进去。

「还要看吗?从四月到七月的都有。而且监控曾在三月被人恶意损坏过,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你在四月之前也鬼鬼祟祟出现在死者家门口,并不时潜入其中。说说看吧。」

审讯警官拿回手机,面色严肃而冷漠。

「秋华跟我说她要离开一阵,叫我帮她照看房间里的两盆植物。房门密码是她临走之前告诉我的,所以我每天都会去她家看看。」

我有些慌了,

「仅凭一个录像就给我安上重大嫌疑的名号,你们办案未免也太过草率。」

「你是否有七年的抑郁症史,并且伴随有严重的臆症?」

审讯员话锋一转。

我喉咙有些干:

「是有过,但我的病早就痊愈了,对我现在的工作生活完全没有影响。」

审讯员没有接话,锐利的双眼紧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割开一道名为谎言的裂缝。

看来他们逮捕我之前对我做了全面的调查,连臆症也……可是,知道我有臆症的只有一个人——柳柳!

分手那天她说让我后悔,难道是这个意思吗?

眼前一阵发白,又冷又饿,连悲伤愤怒的力气也没有。

审讯室门忽然开了,走进来一个年轻警员,俯身向审讯员说了句什么。很快,审讯员眼神闪烁,如鹰隼般死死刺向我。

「我们从死者阴道中,提取出和你的 dna 相匹配的精液残留物。你还有什么辩驳的?」

犹如当头棒喝,我这下彻底懵了。

我和秋华的确发生过一次关系,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难道我真的遗忘了什么?真如柳柳所说,我的抑郁症还没有康复,并且催生出第二人格,在主意识之外犯罪吗?

21

很快,我被带到一件没有窗子的黑屋子里,受到严酷的审讯。

饥饿、缺觉、高压之下,臆症终于复发。

朦胧间,我看到秋华一边在桥洞里逃跑,一面回过头惊恐万分地看着我,尖叫声不绝于耳。最终,她跌倒在地,恐惧地瑟缩身体。

「别杀我,别杀我!」

我从身后掏出一把瑞士军刀,狠狠地刺向心脏的部位。

——这下,她终于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了。

我签下认罪书。

由于精神疾病,我被判十年有期。

22

五年后,因为狱中表现良好,我提前出狱。

出了监狱铁门,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自由变成一道沉重的枷锁。

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柳柳。

我站在原地望着她,心里百感交集。我知道,我的世界只剩她了。

23

柳柳让我住到她那里,我没有拒绝。

无论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还是人来人往的地铁,都让我感到陌生甚至有点恐惧。手机不曾有人打来过。以前那些玩在一起的朋友都没了踪影。

唯一一个上门找我的,是一位姓陆的警察。

「早就想找你聊聊了。」

陆警官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堵在嘴边,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出来还适应吗?」

「还好。」

我的表达能力衰退了不少。

「那就好。」

陆警官这话有些苍白。

柳柳把热水放到他跟前,招呼客人喝水。随后坐在我身旁,笑着和他寒暄起来。

「其实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噢,你别多想,最近在局里破获了一起多年前的人口拐卖案,想了解一下其中一个受害者的情况。」

陆警官转过头对我说道,

「十一年前的夏天,是不是有个自称洛县来的小姑娘曾去过你家,说要找一个名叫李莉的人?」

我回忆起那一天的情形,印象深刻。

「记得。」

那是我妈走后第二年,我在复读。当时家里就我一个人,的确接待了一个洛县来的小姑娘,说要找李阿姨。

李莉是我爸的第二任妻子,她很讨好我。那女孩来那天恰好是我生日,阿姨一早出门采购东西,说要替我庆祝。我看那女孩似乎有急事,就让她进门到客厅等。结果李阿姨回来后一见到小姑娘,笑容僵在脸上,脸色瞬间变了。就像驱逐瘟疫一样将她撵走。

「她说那女孩是个要钱的骗子。」

陆警官眉头紧锁,神色严肃地微垂下头:

「那女孩生母就是李莉,二十年前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卖给人贩子。」

一旁的柳柳低呼出声。

我却没有多大反应。其实当时我就猜到了李莉和那女孩的关系,只是事不关己又不想惹麻烦,没有多问。

24

我时常想起秋华,独自带在家里的时候,以及每一个下雨天。我会想起我们在一起时所有美好的时刻。但每次回忆都会以她临死前狰狞的表情、眼里恶毒的诅咒结尾……

柳柳依旧每天晚上把大把药片摆在床头。不用她催促,我自己就会乖乖吞下。

然而午夜梦回,还是好几次叫着秋华的名字惊醒。

醒来后,总能看见柳柳幽怨的眼神,无声地责备。

「没有我你该怎么办?」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习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我从不反驳她。我明白,是我背叛并伤害了她,我应该为此羞愧,应该加倍补偿她。更何况她是这世上唯一不会嫌弃我的人。

面对柳柳时的愧疚感折磨了我很长时间。

直到有天,我不小心打翻厨房的垃圾桶,一瓶蓝色的空药瓶从垃圾桶里滚落出来。我记得以前服用的抗抑郁药物根本没有这样的瓶子。

捡起瓶子一看,发觉这药里竟然有致幻的成分。

我以为是柳柳觉得这药效果好才私自掺到我的日常用药里,她一向对这些稀奇古怪的药颇有研究。我便没有追问。毕竟这涉及我俩之间的敏感话题。

只是怀疑的种子不知不觉间在我心头埋下。

这之后,柳柳给我的药统统都被扔到马桶中。

25

年过三十又有前科,加上疫情下经济不景气,找工作是一件及其困难的事。

我准备用妈留给我的钱开一家咖啡馆。选址、调研到规划,生活一下子被待办事项塞满。连秋华都很少出现在我梦里。柳柳工作间隙都会来帮我忙。

很快,咖啡馆到了装修的阶段。

为了节省成本,我打算自己来,本想着去就近的家装市场采购就行,但柳柳吵着非要去郊区的一家家具城。

采购完后,我们路过一家挺有情调的饰品店,柳柳把手中的袋子递到我跟前:

「你在这等我一会,我进去逛逛。」

没等我回话她就走进店里。

逛了一上午,大包小包提一路,我也有些累了。便在奶茶店点了一杯绿茶坐下休息。

奶茶店正对着饰品店。透过玻璃橱窗,我看见柳柳的身影若隐若现。她什么时候也喜欢起这些小饰品了?看来我对柳柳的了解并不全,她内心也有小女生的一面吧。

这条巷子位于家具城老街区里头,纵横交错,巷道比较窄,来往的人也不多。偶尔三两个结伴从某个巷口钻出来,很快又钻进另一个巷口。

我百无聊赖地看着来往的人,年轻的,中年的,步伐匆匆,无一不带着被生存压迫的疲乏。某种无力的闷痛在微小的摩擦中找到爆发口,最终落在无力反抗的孩子身上,化作一声声响亮的啼哭,盘旋在巷子上空。

意外地,我捕捉到一张熟悉的脸——沧桑不少、但依旧冷淡而厌世。张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蓝发终究染回了黑色。

张起脸上还残留怒气,像是刚跟人发过脾气一样,疾步往前走。身后跟了一个女的,头埋地很低,不时四下打量,像是在躲藏什么人。

待看清那女人的脸,我背部腾起一阵阵凉意,身上汗毛倒立。

那张脸我死也不会忘记,正是这五年来时常出现在我噩梦里的人——秋华!

秋华没死!那死去的那个是谁?是我看错了吗?还是这世上存在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手里的绿茶洒了一地。

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我脑海里乱成麻。如遭遇雷击一般,我愣了好久。

等到两人即将消失在转角处,才猛地起身朝他们的方向狂奔追赶。

眼看两人走到路边,拉开轿车后门,我终于大声喊出秋华的名字。女人开车门的手明显抖了两下,脊背僵直,匆忙地钻进后座。

「出租车!出租车!」

等我打到车,那辆滴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后背汗湿,浑身不可控制地颤抖。

——秋华没有死?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跟张起在一起?这么多年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出来替我洗脱冤屈?

冷静下来后,我开始分析和秋华认识的经过,我对她的了解真的很少。

——她在直播公司工作,身世悲惨,和公司里的人关系也不好,独自住在公寓的 815 室。除此之外呢?她的家人、朋友、籍贯、学校,我竟一无所知。而且我对她所有认知的来源,全都是她对我说的话。

这些话到底有多少是真?

——等等,有哪里不对。秋华明明没死为什么不出来澄清死者另有其人?而张起是告发我的人,她却一直和他在一起?难道警方就没怀疑死者身份不对劲吗?

我不得不承认那个最不愿接受的事实——

死去的那个人就是秋华,真正的秋华,而她——虽相处短短一月却有着我无比熟悉的面孔的「秋华」,只是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

也许我们的相识也是一场阴谋吧。为什么选我做这个替罪羊?仅仅因为我患有臆症?他们怎么会知道——

26

饰品店门口。

「怎么一声不吭就跑了,电话也不接,害我到处找你。」

柳柳站在大堆购物袋旁,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张起是你弟弟吧。」

我没有力气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直言不讳地戳穿她。

「你在说什么?」

「张起,你不用装了。那个高中毕业后失踪的弟弟。我算了下,他年纪对得上。」

柳柳的脸色变得阴沉。

「你都猜到了。」

「什么时候找到他的?」

柳柳长吁一口气,仿佛压在心头许久的暗匣找到一个开口。

「还记得那年年初,我家进贼的事吗?」

「难道说……」

「没错,那就是他。当时他遇到了些麻烦,需要钱了才想起来找我。我见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出实情,就没有给他,没想到晚上他跑来我家撬开保险箱。」

「遇到了些麻烦」、「实情」,

「是指他杀人吗?」我发现自己说话的双唇都在颤抖。

柳柳冷静的脸上露出一丝强忍的痛苦,

「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就这一个弟弟……你站在我的角度想,要是他进去了这辈子都毁了,我妈肯定也活不下去的。」

「可为什么是我?你们有无数种选择,为什么让我当这个替死鬼?」

我抓住她的肩膀,她的眼泪竟瞬间落了下来。

「我的病情是你告诉张起的吧?包括后来你出来作证,对警察说我有臆症。是吗?我虽然在医院确诊过抑郁症,但臆症的事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所以张起他们才会利用我的病情,还有……」

——蓝色药瓶装的致幻成分的药。

理智再也无法支撑我分析下去,胸口一阵钝痛,

「柳柳,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仅仅因为我是那个你最了解的人,还是……」

最亲密的人总是理所当然地承受身边人最大的恶意。

柳柳用力擦干眼泪,神色淡然,

「如果你对我足够忠诚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也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的人禁不起任何测试,哪怕是最亲密的人。」

我喉咙发涩,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个计划,是你提出来的吗?」

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柳柳嘴角勾起嘲弄的笑,

「如果我说是你爱的那个女人一手策划的,你会有多痛苦?那你就会体验到,我每天都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了。」

柳柳话一说完,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带你过来是想让你亲眼看看她,从始至终她都在骗你。」

「你总是不明白,这世上只有我才是真的爱你。」

27

一星期后,市报刊上登载了一条新闻,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仅占据不到十分之一的版面:

「近期,我市破获一起五年前的郊县工地埋尸案,系两人合伙作案。2017 年二月初,秋某与张某、李某因情感纠葛发生争执,随后被残忍杀害,尸体于 2017 年 7 月在轻轨施工地 5 号桥洞被一名工人发现……由于地处偏僻、摄像覆盖不全,破案难度较大。但我市警方五年来一直坚持调查此案,不畏艰难、恪尽职守,展现出应有的责任与担当……」

我在短视频上偶然刷到这条新闻,脑海里那些乱如麻的部分全都分明了。二月、三月、七月——一个个时间点连同记忆的碎片在我脑海里闪过。

原来,真正的秋华早在二月就被「秋华」和张起杀害。他们把秋华的尸体埋在工地桥洞底下。但随着施工进度,尸体很快就会被发现。于是张起找到柳柳想拿一笔钱逃掉。

这时「秋华」提出一个计划——将罪责嫁祸于人以摆脱嫌疑。这个计划大胆又冒险。谁会这么傻乎乎地甘愿做这个替罪羊呢?机缘巧合之下,张起从柳柳那里了解了我的情况。恰巧我又搬到那栋公寓,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于是很快被他们瞄准。

理智在情感羁绊下变得不堪一击。

「秋华」很聪明。先是在拉面馆设计一场相遇,让我对她产生不错的印象。后来地铁相遇那次,肯定也是事先计划好的。她一定暗中观察我很久,把我每天的行程摸排的一清二楚。投其所好,话题总围绕着我感兴趣的点展开。再是死猫事件,一点点卸下我的防备。醉酒那晚的对话,现在看来都是一个个精心编织的谎言——故意向我透露她和公司同事之间交恶、讲述她的身世激发我的同情,甚至……发生关系,都是为了一步步引我钻进圈套。

回想起来,「巧合」无一不是捏造——楼道里摄像头忽然损坏,又在「秋华」走后修好,恰巧记录下我在她家出没的所有画面。

等尸体的事浮出水面,我以为死去的人是她,按我的性格一定会刨根问底。首先怀疑的就是她曾说过和她有过节的公司的人。和那拨人之间矛盾的种子埋下,并留下一个「古怪鬼祟」的形容。无论是同事谈论的、还是那夜张起所说的那个秋华,都和我所言的大相径庭。加之那夜张起故意挑衅我,激我出手伤他,更是在众人心里加深我「精神错乱」的印象。

同事和张起的指证、我的病情、监控以及 DNA,给了警方充足而有力的证据。

没有人细究细节之处的疑点。无论是媒体、大众还是别的,人们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急于推出一个可供泄愤的「交代」。

……

「你就是看到她隐藏的真实面目,才痛下杀手的吧?」

「如果不是你,秋华就不会死!」

……

而不断施加的心理暗示、血液和尸体带来的精神刺激、「秋华」的死给我的痛苦、接连的震惊和打击……也许还有长期服用致幻药物导致的后遗症。

最终,连我自己也被说服了。

我把脸深埋在手臂中,丧失面对生活的力气。从遇到她开始,不,也许更早,从柳柳开始,我一直处在一个「楚门的世界」。剧本早已写好,唯有我是那个傻乎乎全情投入的人。

「她都消失了五个月了现在才想起找人」

——秋华公司同事的话早就提醒过我事情哪里不对,可惜当时我并没有注意这个细节。

从我和「秋华」三月认识算起,失踪时间不过三个月。

28

咖啡馆装潢差不多到尾声。

我独自坐在角落卡座,透过落地窗朝外看。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世界一片阴沉。

从始至终,我只是她找的替罪羊。出于某种原因,也可能仅仅是凑巧,她从茫茫人海中挑中我来扮演这个冤大头。

在这段关系里,爱情只是达成她达成阴谋的手段而已。

我们一起走过的路,地铁上一起看过的夕阳,她说过的每一句俏皮话。美好也蒙上了一层暗色的纱。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精心编织的谎言。

世上哪有什么完美的爱情,都是无尽欺骗罢了。

……

「我小时候被人贩子拐卖——」

「最近破获了一起多年前的人口拐卖案——」

「那女孩生母就是李莉,二十年前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卖给人贩子——」

……

陆警官的话在我耳边回荡。

我知道为何她会挑中我来扮演这个角色了。原来,我们在十多年前就认识。

「我来这是找我亲生父母的——」

「秋华」的声音在耳边盘旋。

朱红色大门渐渐开启,一双黑亮的如浸水的李子般灵动的双眼进入视线,然后是一张瘦弱、蜡黄的小脸。「秋华」的脸逐渐和这张脸重叠在一起——

「你找谁?」

我语气淡淡。

「请问——有没有一个叫李莉的住这里?」

全文完

作者署名:黄闲闲

备案号:YX01PqmjypyYenBd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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