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的床头站着无头女鬼
我的床头站着无头女鬼
白夜暗涌:人性的双杀游戏
我的床头站着一个无头女鬼。
电闪雷鸣,天光照亮大半房间。
我顺着光亮的地方看过去,她空荡荡的头颅上慢慢长出了跟我一样的脸。
正在流泪。
(一)
我叫林来福,一个女孩却叫着土巴巴的名字。
我的弟弟叫周福。
我爸不想让我做周家的孩子,所以才让我跟母姓。
但……我妈可能也不希望我做她的女儿。
我的身子有些弱,从小就偏瘦,偶尔会遇到不干净的东西。
后来家里人给我求了一个符,我带在身上就好了很多。
不过她……有些不一样。
一周前,我第一次见到她。
她转着没有头颅的脖颈,在一片黑暗中出现在我眼前,在手机能映出的光晕中伸出僵直的胳膊指着我胸前的符,一言不发。
我吓得魂飞魄散,瞬间尖叫出声。
「啊!!!」
「怎么了?」我妈闻声走进来,死死皱着眉头大力地打开了我房间的灯。
「要死啊是不是,你弟弟还在学习大声叫什么!」我爸紧随其后,极其厌恶地上下打量着我。
「我……」恐惧大过了一切,闭了闭眼,我还是说了出来,「我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哎呦,不是给你求了符吗还要怎么样!」我妈不耐烦地看着我。
「你弟明年就要高考了,你消停点,不然老子饶不了你!」
我爸骂骂咧咧拉着我妈出了门,反手关上了我的房间门。
一片静寂中,那个没有头的尸体还是在我的眼前转来转去。
似乎她的衣角都能拂到我的脸上,带来冰冷的气息。
我瘫坐在地上闭紧了眼,一把抓起胸前的符,不管不顾地往前推,试图用不存在的力量让她离我远一点。
她依旧在我的面前踱来踱去。
我死死地抓着我的玩偶,还是不敢睁开眼睛,甚至开始不敢呼吸。
这是我的家,门外是我的家人,门内是我不敢面对的尸体。
我却只能死死咬住唇瓣,不能开口。
因为门外没有人会在意,没有人会相信,也不会有人关心。
哪怕我的弟弟只是即将用他 300 分的成绩考专科,而我在名牌大学毕业,如今已经在心仪的公司拿着不菲的薪水。
今天是我离家半年后的第一次回家。
明天,是除夕。
面前飘落了一张纸,我浑身一僵,还是借着灯光辨别了纸上的水印。
「符是假的,别哭了。」
我手都在颤抖,将纸团成团一把扔进垃圾桶,猛地躲进了被窝。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才停,我神经紧绷根本睡不着,直到天蒙蒙亮才渐渐睡过去。
之后连着两天,她都没再出现。
只不过……
有了别的情况出现,包括但不仅限于……晚上睡觉的时候头顶总是有风吹来吹去;房间里的灯忽明忽暗;睡觉总是惊醒等等。
午睡的时候第三次被自己的心慌吓醒时,我实在太过于气恼。
「出来!」我压低了声音,却控制不住火气。
可能因为是白天,我看不见任何她的影子。
烦躁地揉揉脑袋,我换了个说法:「到底为什么一直缠着我!说话!」
没有人回答我,空气中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
半晌之后,一张同样沾着水渍的纸落在我眼前。
「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肩膀猛地一缩,忍着心中的恐惧没好气地问:「我要是不帮会怎么样?要是我不帮你,你难道还一直跟着我?」
房间里没有声响,只有窗外的寒风不断吹打着窗户。
许久,纸张上浮现出新的水痕:「虽然不太容易,但我会那么做的。因为……只有你一个人能帮我。」
(二)
我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反复跟她确认。
「我只需要帮你做三件事对吧!」
「嗯。」
纸上的水痕很淡,淡得快要看不出来。
我抬头看看头顶的烈日,忽略掉心里那点小小的不舒服,还是自顾自地说着:「一,找一张照片;二,去一个地方;三,求一道符。就这些,对吧?」
「嗯。」
过了很久,水痕才加重了一分,还是看不太清。
我转身打量着周围,估摸着她是躲在了门房下面的阴凉里。
我转过头想,我一开始预估的没错,鬼魂还是不能长时间行走于烈日之下。
既然这样的话,明天时间一到,找个理由中午走了就好了,管她什么三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别再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被鬼缠上,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我打定了主意,就准备回屋里再歇一会儿,还没起身,身后就被一双冰凉的大手按住了。
我汗毛直立,每个毛孔都向外张开着,头顶瞬间就冒出了冷汗。
我还没行动呢,这么快就被看穿了?
「福啊。」一道慈祥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浑身的力气都松懈下来,向后仰了仰头叫道:「妈。」
「哎」,我妈揉揉我的脑袋,像是小时候一样,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一时有些恍惚,可能是阳光刺眼,我甚至有点想哭。
我妈带着笑坐在我身边,像是寻常母女那样轻声问我在公司里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我?有没有谈恋爱?
这场景如同冬日里的暖阳一样让人迷恋,我沉醉其中,温声回应:「好,都好,也没有人欺负我,大家都很努力,还没有谈恋爱,不过……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我迫切地想跟我妈一下我喜欢的男孩子,是多么的优秀,像天上的星星一般闪耀又遥远。
可我还没来得及。
「妈,我喜欢的人他——」
「福啊,你现在有出息了,妈放心!妈现在就是担心你弟弟……」
我的嘴角向下弯去,甚至要维持不住表面的微笑,但我还是极力的控制着,「妈,你听我——」
说完,行吗?
「福啊,你从小成绩就好,妈从来没担心过,可是你弟弟不一样,妈想着你能不能,给弟弟帮帮忙呢?」
心里早就知道结果,嘴上还是想要再试一试。
我缓缓地开口:「……怎么帮他?」
我妈听着我的话,眼睛瞬间就亮起来,她说:「福啊,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工作这一年应该攒了不少钱吧?稍微拿出来一点儿,妈也把你弟,送到城里去补补课。」
可能是寒冬腊月,我如坠冰窟。
她一个字都没有提,我刚刚踏出校园步入社会,我独自生活食不饱穿不暖,我辛苦工作加班到深夜。
她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了问,甚至没有等来我的回答,张口就问我要打拼一年的血汗钱。
我看着她的眼睛,开始想,她如此明亮的眼神,有没有在提到我的时候出现过呢?
只提到我。
没有。
从来没有。
(三)
前一秒钟,我刚刚表达出我的手头也并不宽裕,她就转身离开,留下冰冷冷的一句话,「养不熟的白眼狼!钱都不知道要带到哪里去!」
冬日里天黑得早,午后那一抹阳光很快就不见了,我揉了揉冻得发麻的身子转身回了屋。
刚合上门,就吓得我惊呼一声。
「你干什么?」我看着眼前没有头却还转来转去的身子,浑身汗毛直立。
直到今天我才强忍着害怕打量着她的衣服,纯白色的,比起说是衣服,更像是……被子?
带着星星点点的红,像血似的。
她没有头,只有一具身子在我未开灯的房间里晃来晃去。
我头顶都要炸开了!
好不容易伸出手打开了灯,点亮了周围,驱散了一点点恐惧。
沾着水的纸张又出现在我眼前,我忽略掉自己身上不断冒出的冷汗,伸手接了过来。
「照片,在堂屋的抽屉最下层。」
我手心不断收紧,将纸张的一角狠狠捏起来。
她是谁?
怎么知道我家堂屋有抽屉,又怎么知道有几层?
最下层的抽屉里,装着什么连我都不知道。
因为我爸妈不允许我走进去。
我转了转眼珠,调动自己的全部脑细胞想着解决方法。
我刚刚拒绝了我妈要给我弟钱的事情,所以现在我并不想违背我妈的命令。
而面前的……这个鬼……
我悄悄咽了咽口水,张开嘴说:「那个抽屉,装着什么?」
面前的女鬼明显的焦躁起来,她走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她的身上随着她的步伐动作而不断的滴下水来。
虽然她不能说话,我还是从她不断加快步伐的动作中看出了她的不耐烦。
我向后退了半步,还是不想如此轻易地答应她。
她突然停住了脚步,猛地向我迈出一大步。
没有头颅的尸体不过一瞬,就出现在距离我的鼻尖只有几厘米的地方。
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闭上了双眼,却还是有若有若无的尸体腐烂的味道传进鼻孔。
闭上眼睛也盖不住的,是刚刚在眼前的景象……
那女鬼脖颈上的伤痕整整齐齐,像是被人……用刀切断了似的……
(四)
我们近在咫尺,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愤。
头顶的灯忽明忽暗,风声更加紧迫地敲打着我不堪重击的窗户。
耳畔嗡嗡作响,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帮你!我帮你去找!」
我的冷汗从胸口淌下来,彻底失去拒绝的能力。
压力骤减!
我缓缓靠着墙坐下来,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梆梆梆」,敲门声激得我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我翻了个白眼,却没出声。
「姐,你在睡觉吗?」
周福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
我有些悲凉的想,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全家确实只有周福一个人,会敲我的门。
「是。」我冷冰冰地应他。
他锲而不舍地敲着我的门。
「姐,我能进来吗?」
我猛地起身拉开了门,「干什么?」
「姐,我……我有话跟你说。」
我有大半年没见到周福了,他又长高了很多,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了。
「你不会跟弟弟好好说话?」我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隔着遥远的距离也不忘冲我嚷着。
我忍下心中的不满,还是闪身让周福进了房间。
「姐……」周福左手搭在右手上不断地揉搓着,看上去有些无措。
我站得离他远远的,冷漠地看着他演戏。
「妈今天说的话……你别当回事。」
半晌,他说了这么句话。
「周福,你那成绩,我就算是有钱也不会拿去给你补课。你找我到底干什么?」我懒得跟他废话。
我实在是不能忘,他一次又一次从我手里夺走的东西。
作为一个孩子,最想得到的……父母的爱。
「我就是想跟你说,你好好照顾自己,姐姐。」周福似乎是很愧疚,说着还低下了头,我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
我硬着语气说:「说完了出去吧。」
看着他一步一步缓慢向外迈的脚步,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周福,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如果是我去找照片被发现了,后果可能都不止是一顿臭骂。
可要是有周福的名头,这件事情就简单多了。
(五)
晚上,我趁着月光,摸进了堂屋。
抽屉上着锁,我拿着周福今天从我妈那偷来的钥匙缓缓拧进锁眼。
钥匙的齿孔因为太久没有工作而有一些迟钝,我只能一点一点摸索着。
直到再也伸不进去,我才轻轻向右拧动了一下。
「咔哒!」
清脆的声音在夜色里更加明显,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一秒钟的心跳静止。
两秒之后,确定屋里没有什么反应,我才再次开始行动。
突然……
「谁在外面?」有细细簌簌的声音传来,我凭借着经验判断。
我爸翻了个身,我妈开始下床穿衣服,向外走。
我知道我应该离开,可脚步像是生了根,怎么也走不了。
像是又回到了孩时年纪,七八岁的孩子,玩心起了非要翻家里的柜子,一层一层好奇地看来看去。
还没翻到最底层的柜子,就被一脚掀翻在地。
「闲的?妈的怎么手那么欠!」还没来得及辩驳就被我爸一顿臭骂。
我妈应该是想要为我说两句的,但是她的眼睛看到我从柜子最底层扯出来的相册,脸色就猛地一变。
「滚回房间去!」
那天我哭了很久,没有人来哄我。
人总是吃了教训才长记性,我那天起就知道了,堂屋里最底层的柜子不能动。
如同我一直知道,我跟周福,是没有可比性的。
「妈,是我,」周福适时地开口,语气轻松地说,「我找个笔,今早落下了,你别出来了。」
「哦,那你早点睡吧,别学太晚。」
我听着房里的动静,走路声、拖鞋声、上床声……
直到回归静寂。
我的面部有些僵硬。
一次又一次,我早该知道的。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孩子,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父母。
我呆呆地看着那扇门很久,周福对上我的眼神,我们都没讲话。
直到身边传来一抹冷意,那女鬼走到我的身旁。
她只是沉默的站着,既没有走来走去,也没有写字,只是站在我身旁。
莫名其妙的,我觉得她在安慰我。
(六)
月光盈盈,我看清了那本相册。
女鬼跟我说过,她要的那张照片,在相册的最后一页。
顾不得看那么仔细,我顺着本能翻到最后一页抽出那张照片,又迅速的将一切复原。
「姐……」
「你回房间去,今天的事不准跟爸妈说。」
我将照片倒扣着弓着身子往屋里走,周福跟在我身后小声地保证:「姐你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我转过身看着他,咬了咬唇,还是轻轻拍了拍周福的肩。
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对周福示好。
周福出生那年,我六岁。
喂弟弟喝奶被他吐了一身,我妈让我滚出去别碍手碍脚。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给他冲过奶粉。
等到他长大了,喜欢缠着我,我哄他玩儿试着抱他却因为太小两个人都摔在地上,我爸狠狠给了我一脚,我的胸口青了两周。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抱过他。
初中的时候,周福成绩差,我爸妈商量着如果我考不好就不再供我,这样就能送周福去上私立学校。
我咬着牙,考上了好学校。
然后,再也没找家里要过钱。
周福对我来说代表着什么呢?
挨在身上的拳头,传进脑中的怒吼和不能选择的命运。
他几乎成了我眼泪、不甘、埋怨的代名词。
独独不是弟弟,可他是我弟弟。
一母同胞,血浓于水。
我们有着相似的面孔,却有着永远无法靠近的心。
只能背对着彼此,越走越远。
回了房间,我没开灯,凑在窗户旁打量着那张照片。
无头女鬼就在我身边默默的站着。
我对着月光小心分辨着照片上的人。
坐着的是我爸,他的右边站着我妈,左边站着我,我看起来很小,也就三四岁的样子。
我妈……大着肚子。
我在脑海中仔细思索,却发现我没有这段记忆。
将照片翻过来,上面写着:摄于 1980 年。
那年,我四岁。
周福是在我六岁那年出生的。
那当时我妈肚子里这个孩子……
是谁呢?
月光皎洁,像是能照亮这世间所有的真相。
我缓慢地转向一直在我身边站着的女人,指着照片里我妈的肚子对她说:「这……是你吗?」
片刻,我的眼前飘来一张纸,上面水滴点点,合成一个字。
「是。」
(七)
我再次抓紧了手中的纸,不知该作何反应。
面前站着的尸体,是我已经去世的妹妹。
可我的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一段。
我小声地跟她道歉:「对不起啊,我不记得了。」
女鬼轻轻摆了摆身体,我却领悟到,这是摆手的意思。
她在说没关系。
「我……没有五岁之前的记忆,可能太小,我不记得了。」
我苍白的找着理由,显得有些慌乱。
女鬼只是摆摆身子,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话,我们都沉默下来。
院子里挂着红灯笼,衬得她的身影血红一片。
「你……为什么,会这样?」
我指着她的身子问。
她不再摆动身体,却也不再写字。
她开始沉默。
「为什么……不走呢?」
她还是沉默。
「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她轻轻动了动身子,将一张纸放在我眼前。
「走不了,还有两件事。」
我立刻明白。
她说她想走,但是走不了。
她说做完剩下的两件事,她就可以走了。
我再次看向她空荡荡的头颅,看向她晃来晃去的身子,看向她裹着身体的被子。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席卷了我。
我坐到床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她过来坐。
虽说跟周福没有什么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但我每次被打的时候也会想:要是我有个妹妹,是不是会好一点?
虽然有些来不及了,但我想在完成事情之前,跟她好好相处。
女鬼还是轻轻摆了摆身子,还没等我问,就看见了她的回答。
「水。」
我瞟到她脚下站的地方,已然形成了一滩水渍。
不过据我的观察,这些水渍并不会留下痕迹太久,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只不过……那是在地面。
可能在布料上,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看了她脚下所处的地方很久,突然灵光乍现。
我缓慢的抬起头,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才开口问道:「我们要找的地方,是不是有水?」
她的身体猛地顿住。
我咽了咽口水,放轻了声音接着问:「村东边的河,是吗?」
水渍凝结成字。
「是。」
我支着肘向后靠去,村东边的河很怪,每年都有人溺死在里面,有的是孩子,有的是大人,有的水性好,有的不会水。
总是莫名其妙的就被卷进河里,再上岸的时候就变成一具尸体。
如此危险的地方,这么多年却一直存在着。
村里有老人说那河造了孽,杀生孽!
有信佛的妇人说:不是河造了孽,是人造了孽。老天爷看不过去哟!
(八)
我从没去过那条河,因为实在害怕。
小时候,总是听老人说,那河专吸女人魂。
十个鬼魂九个女。
所以我从不去。
但是……现在,我准备去。
天一亮,我就开始准备东西。
后院里放在墙角的铲子、院门外压着的麻丝袋子……和屋门外立着的桃花棍。
「妹妹」看了我手里的东西很久,利落地转过了身消失在我的眼前。
明明她什么都没有说,我还是能感觉到她好像对我翻了个白眼。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
我想了想还是解释:「这不是用来防你的,是用来防河鬼的。」
纸张从眼前飘落,上面一片空白。
一瞬过后,出现了不偏不倚的六滴水。
「……」
更尴尬了。
我试图寻找其他的话题,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们一母同胞,我的父母这么多年都对她闭口不谈,哪里来的名字呢?
我找了个坏话题。
摸了摸鼻子,我安静下来,只等待着天黑下来就出发。
我们今夜,要去找她的尸体。
她说,她在那条河里。
我说,姐去带你回家。
长舒一口气,我背上铁锹,从后门钻了出去。
走出门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身后细碎的响声。
我敏锐地回头:「谁?」
身后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屏住呼吸等了很久,却再也没出现一点声音。
我缓缓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向外走去。
心跳如雷,我紧张地咬紧了唇瓣。
我跟在我身边的「妹妹」搭话,试图驱散一点紧张感。
「哎,我会不会死?」
她身子一顿,左右晃了一下。
「不会。」
「总觉得有点危险。」
我脚步未停,身上却出了一身的汗。
我看着面前清澈的河水想,要是死在今天,就真是只能在地府跟她作伴了。
她站在我一步之前的右手边,缓缓向我转了半个身子。
我莫名的有点鼻酸,有什么零星的记忆开始在我脑海中回显。
巴掌大的婴儿,躺在冰冷的砧板上,手无力的垂在下方,脖子上的血涓涓的冒出来,身子还半侧着,对着我的方向。
一步之遥,我不敢上前。
一股战栗感从脚底爬上来,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失去的记忆开始冲击我的大脑。
眼泪瞬间就席卷了我的眼眶。
我妈在我四岁那年怀过一个孩子,刚过了年她就出生了。
那天,黄昏时刻,我从村口经过,有人大声的叫着我的名字说:「来福,你妈要生啦!」
我快跑着回家,扑进奶奶的怀里,眨巴着眼睛问:「奶奶,我要有弟弟妹妹了吗?」
「别胡说!你是要有弟弟了!」奶奶横了我一眼,松开了环着我的手到屋里帮忙去了,。「要是被你这乌鸦嘴说中了我饶不了你!」
走之前,她留下这么一句话。
我捂住嘴巴蹲在门房之外,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
心里却也开始祈祷,希望我的妈妈生下一个男孩儿。
那孩子格外的折腾人,像是成心跟我家作对一样,我们从天黑等到天亮,才终于听见了婴儿的啼哭。
也只剩下……婴儿的啼哭。
我听见有人说:「是女儿。」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九)
婴儿哭了很久都不见停,我也害怕到不敢向前。
气氛有些凝重。
沉寂之中,最先出声的是奶奶,她说:「这孩子不能留。」
我妈附和着她的话:「送走就好了。」
「那在她后面,肯定还有女娃娃要来!」
奶奶垂着脸,看不清面容。
我只能听见声音,就已经浑身颤抖。
我妈不确定地问着:「那……怎么办?」
怎么办呢?
奶奶抬起头,我才终于看清她的表情,她板着脸,像是故事书里吃人的巫婆。
「回屋去来福,去睡觉。」
我的心不规律地跳起来,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压力笼罩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下意识地服从,转身向屋里走去。
天光微曦,像是故事结局前最美的那束光。
有脚步声越走越近,我急忙闭上了眼。
等到耳畔的脚步声又变得遥远,我才缓慢的睁开了眼睛。
想了想还是起身追了出去。
我想,如果我爸要把她送到哪里去,我得记着。
那是我的妹妹,以后要多去看看她。
我的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动了眼前的男人。
家里的每个人都变得很奇怪,像是都罩着一层黑色的雾。
只要稍有不慎,那黑色的雾就有可能变成红色的火,将我燃烧殆尽。
我爸走得不快,只走到了院子最外边的柴房就不再向前了。
我咽了咽口水,躲在了门外,只透过缝隙看着屋内的场景。
我心里直犯嘀咕,为什么要将妹妹送到这里来呢?
这是平常杀猪之后剁肉的地方。
下一秒钟……
鲜红的血就喷涌而出,刺目的红洗刷着我的灵魂。
我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手起刀落间,婴儿的头滚落到我的脚边。
它的身子微侧着,手无力的下垂,脖子上的血涓涓流出来。
眼睛……正看着我。
我们见过的啊……
妹妹。
眼泪大颗大颗的从我的眼眶里滑落。
那年她出生之际的夜晚,跟如今一样,有着皎洁明亮的月光。
沉寂的夜像是能包容一切的罪恶,温柔的光像是能照亮一切的血腥、暴力、和痛苦。
我问过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只是沉默。
可她有名字的。
我记得当年我妈总是抚着肚子轻柔的说:「周福,快点来。」
她应该叫周福。
如果一切顺利,周福应该是她的名字。
她平平安安的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却只因为是一个女孩,死于太阳升起之前。
失去名字,失去生命。
也失去……
往生的权利。
(十)
不知何时天空变得灰蒙蒙的,月亮被掩埋在乌云之后。
我沉默着流泪。
想说抱歉,却也说不出来。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失去了那段记忆。
包括我妈妈曾经怀过一个孩子,我曾经见到了那个妹妹和……我的父亲,曾经亲手将她杀死。
我的大脑全部将其屏蔽,将其忘记,将其消灭。
为了让我活下去,
作为一个女孩……活下去。
云层闪烁,寒光乍现。
夜晚突然变了脸。
有冰冷的液体打在我的脸上,应该是雪。
我向前走了两步,寒冬腊月,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我用铁锹将其敲碎,一脚迈进了冰冷的河水。
当脚面触及实地,我才发现河水只到小腿。
寒意像蛇一样缠上我的脚踝,让我的身体开始小幅度的颤抖。
行至不远处,她定住脚步。
「是这里吗?」
她的衣角轻轻摆动,无声说是。
我狠狠的将铁锹落下,一下一下的敲打开冰面,又敲打开土地,直到……铁锹落下的瞬间震得我虎口发麻。
是个盒子。
木盒子。
上了锁。
我将它放在地上,想用铁锹砸开。
「你干什么呢!」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
我没抬头,还是继续手上的动作,锁老化的厉害,没几下就开了。
我妈的声音还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
「把那放下!」
我爸的嗓门更粗犷,他大声嘶吼着像是下一秒钟就能冲上来吃了我一样。
「你个畜生!说了把那放下!」
我充耳不闻。
干脆利落地打开了盒子。
一堆碎骨,是个婴儿的尸体。
上面盖着的是一张明黄色的纸,随着我打开盒子的瞬间它在冷风中消逝。
眨眼无踪。
「找一张照片,去一个地方,求一个符。」
「走不了,还有两件事。」
「不是河造了孽,是人造了孽哟。」
字字句句,串联成了一个真相。
河水之上,好似涌现出无数个灵魂。
在月光下哭泣。
河水浅薄,只到成人的小腿肚儿,却能装着那么多婴儿的生命。
她们被装在这盒子里,用符纸封印着,断了投生的道路。
盒子外面银色的锁扣,让她们生生世世,只能留在这河水之中。
没有往世,也没有来生。
只因为她们是女孩,女孩罢了。
尖叫声不断从我眼前传来,我爸妈就在我眼前不远处。
他们像是要来抓我的手,却怎么也够不到我。
他们脚下的冰奇异地化开,正形成一个又一个湍急的漩涡卷着他们往河中间去。
他们拼命挣扎却挣扎不得,活像是河要生吞了他们似的。
周福还在岸上愣愣地看着,像是被吓呆了的样子。
天空中道道闪电照亮我眼前的景象,我看着那女鬼空荡荡的头颅上,赫然长着跟我相似的脸,正在流泪。
雪冰冷冷地打在我的脸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说:「妹妹,若是犯了杀生孽,你还能走吗?」
「还能……去往生路吗?」
还能……去好人家吗?
「我带你走,行吗?」
我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苍白的说,我带你走。
她转过身子面对着我,我的眼前模糊一片。
天光微曦,河水由湍急变得平和。
像是……故事结束前最后的那束光。
渡人灵魂,洗人罪恶。
血液化成干净的雪,滴落在每个人的脸上。
我抱着盒子一步一步走上岸,远远的看着我的父母从河水中站起来,我们对立着,谁都没先开口。
他们一脸紧张地看着我手里的盒子,像是看着下一秒钟就要爆炸的炸弹一样。
(十一)
还是我妈先开了口,她说:「来福,把那个盒子放下,放回去。」
我紧紧闭了闭眼,试图驱散心中的悲切。
「爸,妈,」我艰难地开口,「要一个男孩,就这么重要吗?」
「就这么重要吗?」
需要一命换一命吗?
没有人应我,我们像是陌生的四个人分别站在河岸的三个点上。
但我依旧清楚地知道,如果要他们选,他们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走向周福。
我不想再被选择了。
「很久以前,我想,如果我表现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是不是你们就能像对周福一样对我。」
「后来我发现不是的,哪怕我今天做得再好,我在你们眼里,永远也比不上周福。」
「因为我是个女孩。」
我侧身转向「妹妹」,小声地说:「走吧,姐带你走。」
我远远地看着我的父母,留给他们的最后一句话是:「以后,我绝不会做你们这样的父母。」
我会让我的女儿,为成为我的孩子而骄傲。
这句话我没说出口,因为他们永远也理解不了。
我回了房间里,收拾了自己所有的东西,才发现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这个房间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周福的物品,只有一张床,是留给我的容身之处。
我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在离家不远处烧了两件衣服。
「都是我以前的衣服,你别嫌弃,穿上吧」,我拨弄着柴火说,「别再披着那个被子了。」
那条从出生起就围在她身上的被子,上面沾满了血迹、恐惧和罪恶。
早就该被扔掉了。
「姐……」
火焰燃起的烟雾在我眼前蒸腾,周福站在我的面前,怯生生地叫我。
我拍了拍手站起来,没看他,拉起行李箱就想离开。
我得在天黑之前去山上的庙里一趟,那里有个远近闻名的道士,算得前生算得来世。
我要去那里,求一道符。
「姐!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才叫醒爸妈的……我……」
「周福,」我出奇的冷静,「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叫周福?」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叫来福,在我身后有一个女孩,她出生的那年,原本应该叫周福,但因为她是个女孩,所以她不能拥有这个名字,甚至……不能拥有生命。」
我的嗓音有些沙哑,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
「这都与你无关,你作为家里最宝贵的男孩子,从小就跟我享受完全不一样的待遇,你贪玩不会被骂,你拿走我的东西不会被责怪,你想要的从来没有一次不被满足。」
「小时候是糖果,长大了是金钱,我永远排在你后面。」
「我一度觉得这是对的……」我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却不能模糊我的记忆。
「我怎么会觉得这是对的呢?」
周福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因为你们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对的!你可能觉得对我愧疚,但是你依旧站在你的角度跟爸妈说我出了门,因为你知道不管你怎么做,爸妈都不会怪你!」
「我们两个人之间,永远都是我在承担后果,你只需要站在那里,爸妈就会替你找理由,这 20 年,我们都是这么过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以后不想这么过了,周福,你记得孝顺爸妈。」
「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虚虚地牵着妹妹的手,一步一步地向村外走去。
(十二)
庙里很静,没什么人。
我站在门口问她:「就在这里求符吗?」
她向前走了一步,我也向前走了一步。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庙里。
只是踏过了门槛,她的身影就消失不见。
我有些慌张的四下张望着。
「施主,莫要慌张,」有穿着长袍的和尚走出来,遥遥地冲我摆摆手,「师傅在等您,跟我来吧。」
我还没等开口,小师傅就在前方带起了路,我只好跟上去。
「小师傅,跟我一起来的……」
「施主莫要忧心,佛门清净之地,自有她的去处。」
我还没等再开口,就见到了小和尚口中的师傅。
他看上去年纪更大一些,正背对着我敲手中的木鱼。
我们刚刚站定,他就放下手中的木鱼开了口。
「施主所求我已知,莫要担心,小施主会去往生路的。」
我上前一步道:「师傅,可否让我们,说几句话?」
「我……还有话说。」
那老和尚悠悠闭上了眼说:「施主,身缠鬼魂并非好事,既已了清前事,便不要再见了。」
「不是的师傅,不是的,我……我就有一句话说。」
「施主,小施主已走了……」老和尚轻轻敲起了木鱼,不再言语。
已走了……
不是说,要再求一道符吗?
「不用……求一道符吗?」我听见自己声音的颤抖。
还没结束不是吗?怎么就……走了呢?
「施主,符在这里」,送我来的小和尚递给我一个金黄色的符,由红绳穿着,一晃一晃的。
我有些茫然地抬头,「我怎么给她呢?」
如果她已经走了,我怎么给她呢?
「施主,这是给你的,保你以后,不会再遇见鬼魂了……」
我有些怔愣。
「符是假的,别哭了。」
「第三件事是求一道符。」
「在这里求符吗?」
「施主,这是给你的。」
原来……一开始……就是给我的。
她只是被困在水里不得脱身,她不需要符纸就能去往生路。
一开始……这第三件事,就是为我而存在的。
我终于忍不住,在佛前落下泪来。
为我父母的罪孽,为我自己卑劣的逃避……还有,为一个孩子纯洁的心。
(十三)
我在庙里住了一夜。
跟着小师傅们吃过了斋饭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窗外月光皎洁,我忍不住想,她走到哪里去了,已经去好地方了吗?
会不会……还能再见面呢?
迷迷糊糊的,我闭上了眼睛。
做了一个梦。
「姐姐。」有人清脆地叫。
我有些陌生的回过头,想看看叫我的人是谁。
是个女孩,眉眼很漂亮,跟我有几分相似。
「姐姐。」
她又叫我。
我想开口应她,眼泪却先一步掉下来。
「哎。」
「你不是……去好地方了吗?」我的眼泪不停地流,还是努力想要看清她的面容,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脸。
看着她,像是看着我自己。
「嗯!」她用力的点点头,也红了眼眶。
「我已经,去好地方了。」
我跟着点头,「好!好!别再……住在水里了。」
「去阳光下吧,去阳光下。」
感受这世间的风,看看天上的云,在阳光下长大吧!
「姐姐,收好那个符,以后,你就可以做一个正常人了。」她眨着眼睛笑着看我。
「嗯,我挂在脖子上了。」
我指给她看。
「为什么,是我呢?」
我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她沉默的看着我,片刻之后还是走上前来直视我的眼睛。
她说:「我看见了」
「什么?」
「那天,我看见你了,我知道你忘记了,你只是忘记了。」
她低着头,我看不清神色。
「所有人里,只有你不记得,其他人都记得,却装作不记得。」
「水里太冷了,我每天都觉得很冷,我只是……想见见阳光。」
我伸出手,试探性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去好人家吧,下辈子……去好人家吧。」
「姐姐,就算去好人家,是不是也不能做女孩?」她抬起头,眼眶湿润地问我。
是不是在哪里,都不能做女孩。
「要是投生成男孩,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了?」
我说不出话,看着这张跟我相似的脸,我说不出话。
我只能牵住她的手,紧紧的牵住她的手说:「不是!不是的妹妹,不是的……」
那是什么呢?
我说不出来。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说,不会的,不是的,这都不是你的错。
像是在跟她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
不是的,
不会的。
(十四)
「姐姐,我要走了。」她伸手擦了擦我的眼泪,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她说:「我会保佑你的。」
我轻轻环上她的背,「妹妹,一定要去个好人家。」
这是我想说的最后一句话,再选,一定要去个好人家,拥有肆意快活的一生。
她轻轻笑着说好。
最后,她跟我说:「姐姐,喜欢的人要把握住,天上皎月也并不是远不可得,加油!」
我一个闪神,她再次消失不见。
梦醒了,天亮了。
小和尚来敲我的房门,「施主,事既已毕,您自便就好。」
我看着窗外不断升起的太阳想,是啊,事已毕。
桌上地的手机开始不断地震动,我拿起来看。
「要上班了,你回来了吗?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吃饭?」
姐姐,天上皎月也并非不可得。
我保佑你。
我心头一酸,又忍不住笑起来。
「好啊,一起吃个饭吧。」
太阳自东升起,阳光普照大地。
一切都有重来的机会。
都会好的,都会见的。
是吗?
后记
后来我工作努力,屡屡升职。
心上人成了枕边人。
真真是事事如意。
后来的后来,我成婚五年后,终于在医院里迎来了我的孩子。
我万分期待的孩子。
一个女儿。
脖子上面有一圈红印,医生说,那是胎记。
我说我知道。
这是故人归。
全文完
作者:再闹就打你
备案号:YX01PqmjypyYenBdV
重重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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