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诬害
诬害
白夜暗涌:人性的双杀游戏
三个月前,两个女儿意外从高空坠亡。
随后,妻子控告我蓄意谋害。
纵然我看护不力,但也是无心之失。
我不懂她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直到听了她给我的两段录音…….
1
「够了吗?」我接起电话就问。
「够了。」蒋律师说话的鼻音很重,像是一把藏在鼻腔里的大贝斯。他低音连连地告诉我,我们所持有的证据,已经足够证明我前妻诬告陷害。
「真的足够了吗?」
「是的,如果你想,现在就可以向法院提起反诉。」
「……刘先生?还在吗?」
「在。」我恍惚地回答,「蒋律师,如果我把她告上法庭,胜诉的几率有多大?」
「五六成有了,保守估计。」
「她需要付多少刑事责任?我是说,如果陷害罪成立的话?」
「两三年吧,」蒋律师回答说,「这属于情节比较严重的了。」
「确实。」
「刘先生?需要我过来一趟吗?我们再敲定一些细节?」
「过来吧。」
「好嘞,我中午到。」
挂掉电话后,我试着让自己高兴起来。
就高兴起来吧,终于扳回一城了,并一举拿下了整场闹剧的赛点。
可我就是笑不出来,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此刻肤浅的胜利,简直就是一个极大讽刺。
或许,婉容正盼着我反诉她呢,让我变成一头彻头彻尾的魔鬼。
电话又响了起来,难道是蒋律师看错了,其实我们的证据还差一些?我忐忑地拎起话筒,是妈妈。
「你还好吗?」妈妈关切地问我,在经历了一周前的庭审,和这几天的昏天黑地,来自原生家庭的东西,不管是什么,譬如妈妈那区区的一句问候,都能让我热泪盈眶。
「我还好。」
「跟蒋律师谈得怎么样了?」我知道她知道我的「还好」是假的,她没有戳破我,我也没有戳破她,「找到诬陷的证据了?」
「找到了。」
「可以起诉她了?」
「应该可以。」我如实相告,「蒋律师正在赶来的路上,他要跟我敲定一些细节。」
「蒋律师是一个好人。」妈妈由衷地感叹,「不像那个姓何的女律师,那个 bao 子!简直是一个魔鬼!」
何笑是上周庭审的原告律师,说白了,也就是我前妻婉容的律师。
她的大饼脸,昨天晚上,我就惊悚地梦到了。
她要和我前妻一起,把我往深渊的黑洞里推……
「你一定不能心软。」妈妈说,我怀疑我肚子里的蛔虫就是她派的,「一定不能!听到吗儿子。那个女人诽谤你,她想要置你于死地,简直就是铁石心肠……那不是你的错,儿子,你又不是故意把她们给扔下去的,所以——」
「别说了妈。我都知道,我一定会反诉的。」
「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我谎称。
「有什么需要妈帮忙的——」
我撂上了电话,因为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妈妈不会生气,毕竟青春期的时候,我也没少这么干过。现在就更有「理由」了,不是吗?
我重新在这空无一人的大房子中央坐下,整个人陷到沙发垫里,等待蒋律师的上门。
2
已经有两个月了,我一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曾经还有三个人和我同住,现在,两个死了,一个想让我死。
大年初五,距今已经过去将近一百天。
如果能有一个机会,让我的人生永远定格在某一刻,我不会特意选择,只要是那之前的任何一天、任何一秒都行。
时至今日,事发前后的情景依然如烙铁那般清晰,伴随着火辣辣的剧痛。每一帧都痛——
「爸爸,你的肚子饿不饿?」在购物中心三楼的回形走廊上,琦琦问我,然后又兀自解释说,「我饿了,妹妹也饿了。」
琦琦一直以为自己是双胞胎里的姐姐。因为我们就是这么说的——实际上,严格来说,她是妹妹。
刘凤琦,比刘凤菱晚出生一分半。菱菱是姐姐才对。
我和婉容故意混淆了她们的姐妹关系,「这样,琦琦更有理由照顾她。」婉容这么说过,「在我们都无力去照顾了的时候。」
「我们马上就去吃饭了,好不好?」我轻快地说,「等妈妈上完厕所出来,我们就去。」
琦琦高兴地说好,菱菱也不明所以地笑了两下。
婉容一直在厕所里面不出来,估计是在排队吧?说实话,当时的我也饿了。
为了一探究竟,我欲要拐进那个胡同里,看一眼女厕所是不是在排队……我本来想叫两个孩子坐在排凳上等我,后又转念一想——现在人贩子和抢孩子的十分猖獗,预防万一,还是时刻看护着的好。
于是乎,我抱起我的孩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
琦琦安静地附上我的肩骨,菱菱怕痒,咯咯地笑,扭个不停。
她们今年刚满四岁半,再大一点,或许我就无法一下子抱起两个了。
「别闹了,菱菱。」我说。但她听不大懂,小脚还在胡乱地踢着。
我抱着她们,到商场的胡同里面探了一眼:女厕所果然在排队,一直排到门外。
婉容像是已经进去了,何时能好却还是一个未知数。
没办法,现在是游乐高峰期,新年长假,不只是女厕所,待会吃饭说不定还要拿号排队呢。
坐回外边的排凳,看着三楼走廊上络绎不绝的男女老少,我这么想着,一直没有把孩子们放下来。
她们也安静,琦琦睡着了,菱菱入迷地玩着自己的手指,一声不吱……
在回形走廊的对面,我视线的正前方,是一家刚刚开始营业的韩国料理店。
店门口不乏早就在此等候的食客,店门一开,大家便拿着自己手里的取号蜂拥而入。
一名服务员踉踉跄跄地挤出来,把一块硕大的黑板架在店门左侧两米的位置。
那上面写着优惠方针,特价菜什么的,我猜。
韩国料理也不错,好久没吃了,记得上次婉容说她也中意韩国菜……待会就这家店吧?我举棋不定地想着,眯起眼睛,试图把黑板上的彩笔字看清楚——琦琦开始说梦话,含含糊糊地听不大懂,在我身上舒服地蹭了蹭。刚刚是谁说她饿了的?孩子就是孩子。
菱菱也开始犯困,估计是被姐姐传染,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婉容还是没出来,我正努力想隔着回形走廊看清对过黑板上的明细——特大优惠?下面一行是什么?什么只需一元?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这边的防护栏前……千万别让孩子掉下去了,脑袋里闪过这样一句话,事后想想,真是既可悲又可笑。
为了预防万一,我还特意跟防护栏保持着一臂之隔,然而「万一」还是发生了:菱菱腾起双腿,脚搭上了防护栏的扶手,并感觉好玩地保持着。
我吓了一跳,在低头看她的瞬间,以至于失声大喊:「回来!」
菱菱听不懂,我知道,这也是过去几年,那位程姓的主治医生反复强调的:不要训斥菱菱,甚至是加重语气跟她说话。她听不懂其中的意思,这样的声调只会带给她无端的刺激罢了。
她被我吓到了,浑身一抽,像是猝不及防地触电,身子猛地脱离我的手臂,开始向前倾。
那短短的零点几秒,我条件反射地想要把她给抓回来——往前猛地一靠,伸出右手,妄想一把揪住那件白绿条纹连衣裙的裙摆。
结果是,我抓了个空,菱菱消失在眼前……
我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心脏向下一沉,大脑什么也感应不到了,以至于没有听到那持续的惨叫——在我伸手去够菱菱的时候,琦琦被狠狠地夹在了我和防护栏之间。
待我回过神来,她也从栏杆上落下去了。
巨大的刺激把我打进了一种接近「迷离」的状态,事后,直到警方问起,我才意识到琦琦坠落的原因:总而言之,也是因为我。我把她卡在防护栏上,那不是一般重的力道,她当然要挣脱,然后就顺着惯性翻了下去……
翻了下去……
3
事情发生后,我觉得我应该承担刑事责任,结果却没有——只是在公安局简单地做了笔录,那位钱姓警官跟我解释,解释了好久,我的理解力变得奇差,最后也大概听懂了:一是因为过失,二是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回去后,我愈发感觉诧异:怎么可以这样?
因为死的是自己的孩子,广义上来说,没有惩罚,就是最大的惩罚。我这么想,从沙发上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继续等蒋律师的上门.
还记得,在做完笔录回家的公车上,婉容当即跟我提出了离婚。
我愣了几秒,也就答应了。
她面无表情地说恨我。跟热恋时,她说爱我的表情一样。
这是婉容的习惯,每当要表达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时,她的面部就会僵掉,像是害怕自己克制不住,反应过于夸张似的……
「对不起。」我说。
她没有回答我,表情依旧这么僵着,眼神游离在车窗外,直到车快到站,她才开始无声的啜泣……
前天,就在我潜入她的住所,欲要找到自己被诬陷的证据时,意外地翻出了一张病理诊断书:中度抑郁,创伤后中度抑郁。那一下子的心酸和震荡,我发觉自己依旧爱她,不只是愧疚,而是「依旧爱她」,在她捏造了这么多令人发指的证据,想要置我于死地之后,我依旧爱她。
一个月前,我收到了地方人民法院的传票——是我的前妻许婉容,和警方联合起诉的,控告我蓄意谋害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还「无耻地伪装成了意外」。
当然,传票本身没有后半句话。
看到这个,我懵了好久:蓄意谋害?是吗?真的假的?反应过来后,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婉容,你到底在干什么?
收到传票没多久,我就被警方传唤了。
在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妈妈的情况下,我孤独地接受了「调查」。
从警方的口中,我得以窥见婉容她「到底在干什么」:首先,警官给我展示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孩子,菱菱,准确地说。她后背朝上地躺着,皮肤上尽是一些惨不忍睹的打痕,像是被皮带抽的。
警官质问这是不是我打的,我当然矢口否认。
没错,这不是我打的,要我说,菱菱从未有过这类的伤口。
这张照片我认得,是大概一年前拍的,拍摄的人是婉容:那天,我还没有下班,正在驱车往回赶。
婉容下班一直比我早,她打电话说,刚刚发现菱菱的后背上有一条奇怪的纹路,不知道是什么。
我叫她拍张照片发给我,她便拍了——让菱菱后背朝上地躺着,镜头对准那横穿脊背的一道白纹,把整个后背都拍了进去。
当时,我也看不出那是什么,想要等后天休息日带她去医院看看。
结果,不到一天,那道白纹就消失了,像是从未存在过那般。
对此,我和婉容一样,十分庆幸,反复地确认了没有什么异样,也没带她去看医生。
万万没想到的是,时隔一年,婉容会拿这张毫无恩怨的照片来对付我:肯定是 P 的图,她给菱菱的后背 P 上了数道骇然的打痕,然后又编出了一个模棱两可,难以考证的故事:
「你的前妻说,她在一年前发现你虐待女儿,被发现后,你发誓说再也不敢了,她也没再追究。」
「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好不好,她瞎说的。」
「她在瞎说?为什么?」
「因为她恨我。」我回答说,「你也知道不是?我害死了我的两个女儿,是过失,但她一样恨我恨到骨子里了。那件事之后,她很快就提出了离婚。我想,她应该是盼着我受到惩罚?让我死?」
蓄意谋害……这四个字再次浮上脑际。
我狠狠地哆嗦了一下——这还不是全部,单单是几道一年前的打痕,怎么就跟如今的坠亡扯上关系了?还蓄意谋害?这还不是全部,我战栗地想,感觉很不真实。
警官静静地看着我,不发一声。
「怎么?」
他的舌头咂了一下,走出讯问室,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是琦琦的玩具球。
我们送给她的一岁生日礼物。
玩具球带有录音功能,里面有一个隐藏式麦克风,和一个小小的存储卡。
两岁的时候,我知道琦琦会用它来录下自己唱歌,至于最近,琦琦不怎么拿出来玩,我也快把这个录音球给淡忘了。
警官把那色彩鲜艳的玩具球放在桌案上,我蓦地想起了琦琦,以前的「旧」时光,不禁悲从中来,自暴自弃的想法掠过脑际:或许我就是该死……最后,我又振作过来:该死是该死,但死在婉容的诬告陷害之下,绝对不行。
「警察同志,不管这是什么……」我刚想为自己辩驳,对方就按下了球面上隐藏的播放键:琦琦稚嫩的歌声响彻整间房间,我心酸得只想捂住耳朵。警官不断地切换音频,不断切换,一直调到他想让我听的那一则——
4
蒋律师来了,只摁了一下门铃。
如此彬彬有礼,让我一下子肯定是他来了,不是别人。
「刘先生。」蒋律师露出疲惫的礼节性微笑,也许他昨晚也没睡,为了研究我们的新证据,和在判决下达之前反诉的可能。
我请他进来。他从口袋里面拿出鞋套,干练地给自己套上了:「你吃早饭了吗?」他低音连连地问。
我一愣,因为二十分钟前,妈妈在电话里问了我一样的问题。
「没有。」这回,我选择如实回答。
「我知道,这是艰难的时候。」他鼓励我,「等到我们胜诉,你就可以好好地吃上一顿东西了。」
是吗?我表示怀疑。
「啊,刘先生,我们说正事吧。」蒋律师坐下来,开始掏公文包,「你找到的确实是决定性证据:那张伪造抽打照片的原图,和你前妻电脑里的 PS 半成品。
需要记住的是:你不能直说自己是偷偷闯入那栋房子,打开那台电脑的。最好说得模糊一些,模糊到让大家能够忽略的程度。否则,这也是一个可以让对方咬住不放的点。」
我跟律师就这点商量了半晌,最后达成了一个不错的结论。
「还有,」蒋律师把相关文件放回公文包,说,「那个可以录音的玩具球,上面你女儿说的内容,说实话,还是让我很担心。」
「怎么个担心了?」
我不知道婉容是怎么制造的这一切,不得不说的是,着实无懈可击。
所以我其实理解蒋律师的担心——时至今日,我还是没有找到那两段录音系被伪造的证据,但它又不可能是真实的。
第一段录音录于三个月前,琦琦一副正经又害怕的腔调。
她不常有的腔调,说:「爸爸总是让我做一些奇怪的动作……」然后,她童真地列举了几个,简直是不堪入耳!
第二段录音,则是一连串男人奇怪的声音。
婉容指控说是我变态,玩具球录下来的就是证据……
怎么可能。
就我看来,婉容用了某种方式——多半是高科技的方法,制作了这段无耻的音频,以琦琦的口吻控诉我,把我塑造成一个彻底的魔鬼。
制作手段十分高明,否则,警方不会发现不了。
而第二段音频,我怀疑就是从网上拉取的,铺天盖地的成人影片中的一小段。
然而,这还不是诬告的全部。
婉容还巧妙地编了一个故事:她对警方说,大年初四,就是我们一家四口去购物商城玩的前一天,那天晚上,菱菱看着动画片傻笑。
琦琦一副凝重的样子,跑到婉容身边,对她说:「妈妈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婉容反问什么事。琦琦整个脸都是僵的,仿佛这件事情「不被允许外传」。
就在她准备袒露的时候,我——也就是她的爸爸,从房间里走出来,她便住嘴了,没有告诉婉容到底出了什么事,直到第二天的悲剧发生——
「你的前妻控告你在房间里听到了琦琦说的话,知道她欲要坦白,就出来阻止她,第二天琦琦就被你摔死了,和菱菱一起。」
蒋律师残酷地复述着这些东西,「然后,在收拾遗物时候,她又凑巧在那玩具球里发现了这些录音,这些……这整个故事,说实在的,我真的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我有些生气了,「你担心我在骗你,我真的是一个禽兽,在她要说出真相之际又痛下杀手?」
「不,我相信你的诚实。」
「那你——」
「我是担心别人不相信你。整个链条有力地把那次事故引向了蓄意谋害。而且目前,我们仍旧没有针对那两段录音的反证。」
「有那张照片的反证,不就足以证明她在说谎了吗?」
「话是这么说……」蒋律师拿大拇指揉了揉脑心,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感觉脊背发凉。
最后,临别时,我嘱托蒋律师马上向法院提起反诉。
蒋律师郑重地答应我,脱下鞋套离开了。
我又是孤身一人,坐回那空荡如荒野的沙发,看着窗外那过分明媚的阳光,无助地哭了起来。
天呐。
我好想她们。
5
下午两点,我终于饿得受不了了,有些抗拒的穿鞋出了门。
吃些什么好呢?我游离地想着,大步径直穿出小区。
我从来不中意这个小区,太过于刻意的园林化,是婉容挑中的这里。她喜欢绿色的景致,我无所谓。
还记得在看房子的时候,从电梯下来,一跟前房东道别,婉容就兴奋地跟我说:「我们就买这里好不好?我喜欢这里。你看刘硕,景色多好呀,房子也不错。」
我同意了。那是六年前,我们刚刚订婚。
身为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年轻人,我们对一切平淡的都充满热情,几乎每天都见面,为新婚做着准备,在小区对面巷弄里的汤包馆吃拌面,于绿地公园的长凳上相邻而坐,甚至用不着说一句话。
我们似乎很确定以后会有一对双胞胎,双胞胎女孩。
还一直拿这个当作梗,开对方的玩笑。
等琦琦和菱菱出生,我们都惊呆了,随之而来的是惊喜,和由衷的喜悦。
菱菱的问题是在她三个月大的时候发现的。
程医生说我们发现得早,是好事。
我并不觉得这算什么。毕竟,相对于那些非双胞胎家庭,我们更容易发现孩子的问题,通过日复一日的比较,还别说,真的很容易。
程医生说出了一个专业名词,又给我们简化了一下。
菱菱患有先天性的智力障碍,可能会影响到日后的智力,理解力,和语言能力。
琦琦安然无恙,医生说这是很罕见的现象:双胞胎中的一个有缺陷,另一个没有。不幸中的万幸,琦琦是完全健康的。
我和婉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终究是要坚强面对。
程医生的治疗每周一次,价格不菲,好在我和婉容的收入都还可以,开销绰绰有余。
程医生大概五十岁出头,戴着一副学究眼镜,是一个面善的老男人。
他给菱菱做各种康复练习,虽然目前还是见效甚微,但我们相信「坚持就是胜利」,事已至此,也只能相信了。
出事后的第三周,我接到程医生的电话,他问我为什么不带菱菱过来治疗了?
我的心里一阵堵得慌,透不过气来,攥紧另一只手里的离婚协议书样稿,掐断了通话——直到上个礼拜,我才强振精神,端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给程医生回拨了电话:
「刘先生?」
「我得跟你说件事,医生,关于孩子的事。」我僵硬而郑重地说道。
电话那头一阵凌乱的电流声,像是信号不好,根本就听不见程医生有什么回应——「程医生?」我突然感觉慌得不行。
要跟外人解释近来发生的事,着实是一种折磨,而那覆盖信号的电流声让我无法「速战速决」,只得尴尬地停在这里,浑身像爬满了虱子一样,额头冒汗。
「怎么了?」好一会,像是信号终于好了,传来程医生不解的声音。
我调整呼吸,跟他说了事情的经过。
结论是:疗程不得不中断结束了,这段时间承蒙医生的帮助。
通话的最后,程医生还安慰我,说了什么,早日走出来,向前看之类的话,我知道他是出于好心,但我却只觉得这些话「虚伪」:如果他也有过相似的经历,就会明白:那些鼓励人心的俗套,用在这里,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想着想着,走出小区,就过了区区一条马路,我便没力气了,虚弱地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难听地抽泣了几下。
握了握拳头,提醒自己现在不是抱怨上天「为什么这么对我」的时候,得振作起来,在法院作出判决之前,揭穿婉容的诬害骗局。
就算是为了妈妈,我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她今年七十岁了,经历了孙女的意外身亡,如果我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受不住的,百分之一万受不住的。
肚子叫了一声,提醒我再不吃饭就不行了。经过一番短暂的思想斗争,我走进了那家经常和婉容一起光顾的汤包馆。
现在是饭点吗?我看着座无虚席的店面,有些惊讶。
看了看手表……12 点半,如果今天是周末的话,如此盛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今天是周末吗?我绞尽脑汁地想,对一个已有大半个月没上班的家伙来说,「今天星期几」可谓是奥林匹克级的难题。
不管了,我在收银台点了一份汤包和葱油拌面。
点好后,我费劲巴拉地找着空位。在店面的最深处,有一个四人座,上面只坐着一个女人。我捂着肚子坐下了,正对着那位「吃客」,我的心重重地「噔」了一下。
「你……」
婉容也十分吃惊,半张着嘴看我。她也点了一份汤包和葱油拌面。在开口之前,我心想这可真是太狗血了。简直就像是那些低俗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现实的区别是,我们不是什么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而是一对因为孩子死亡而积怨离婚的夫妻,上周,她还在试着用法律杀死我……
「婉容?」
许婉容没有回答,丢下吃了一半的面条,起身欲走。我音量适中地叫住她:
「我找到你诬害我的证据了。我们打算反诉你。」
她蓦地停住。
我克制不住地继续往下说,把情况彻底甩入让自己不利的境地:「那张图你是 P 的,我本来就知道,只是……现在有证据了。」
「什么证据?」她用那种会让一个人自我痛恨的卑鄙语气问。我耸了耸肩: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一个禽兽,一个魔鬼。」婉容如是说。
「怎么会呢!」我忍不住大声说,旁座的人都转头来看我,「那都是你制造出来的假象!因为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你也想让我死。」
「是吗?」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全都是我制造出来的吗?」
「嗯?」
她不说话了,扭头径直朝外走,于一堆苦于找座位的食客中间夺路而出。
这时,我的葱油拌面也上来了,我慌忙地向服务生道歉,不顾饥肠辘辘的肚子,追了出去。
「停下!」
她没有停下,在黄灯时就过了马路。我一直追在后面,半个街区后,我一把擒住了她的肩膀。
她在哭。奋力地甩开我的手,回过身,憎恨地看着我:「你想反诉就反诉好了,缠着我干什么?当我还是你老婆吗?」
「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问,「难道……那录音……真实存在?」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婉容!」我大吼,「回答问题,这很严重。」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吼!你有吗!啊!」
许婉容又转身要走。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得好。
「我没做过,真的,难道你真觉得,我会欺负琦琦?跟我说你真心这么觉得!」
婉容停顿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拖住了。
我猜是过去的美好攻击了她,让她开始有些分裂,举棋不定。
我再一次地赶上她,直视她哭红的眼睛,确认道:「那录音真的不是伪造出来的?」
她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
那种感觉,对我来说,就像是琦琦和菱菱又在眼前坠落了一次,那般震骇。
砰。
砰。
6
离婚后,经过协商,我花了一半的钱买下了我们现住房子的所有权。
我本来不喜欢这里,婉容喜欢这里,但她不想留下来,而是自己住回了那栋老小区的单人公寓。
那是婉容父母留给她的遗产。
谈恋爱时,我们的收入不高,始终蜗居在这栋墙漆全无的破败公寓里,三层 302 室,里面尽是些单纯美好的回忆。
进了屋,那怀念的樟脑球味灌入我的鼻子,进入大脑,心脏酥酥的,像是跌入了时光隧道。虽说三天前我也闯入过这里一次,找到了 P 图的证据。
当时却没有一丝这样的感觉——来这的路上,我们未发一语。一前一后,十分默契。关上那嘎吱作响的老门,婉容说:「那些录音被拷在电脑里。」
我二话不说地挤进电脑椅,欲要开机查看。
「你要拿什么证据反诉我?」婉容在后面问。
我坦白地跟她讲了我前两天闯入这里,从这台电脑上找到了那张图的 PSD 源文件
。婉容再次沉默不语,电脑打开了,要求输入密码。
我把我们那所有银行卡通用的六位密码输进去,电脑如三天前那般,「蹭」地进入了主界面。
「我承认。」婉容说,「我确实 P 了图,因为我恨你——你害死了我们的女儿,不管那确实是无意的,还是什么。身为一名母亲,你不知道我潜意识里有多恨你。」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在资源管理器的「搜索」界面输入「录音」二字,出来一列索引,我看到了那显示为「玩具球录音证据」的文件夹,藏得很深,俄罗斯套娃般裹着七八个母。
「我那是一时糊涂,或许……就是想要发泄一下?P 完那张图,我报了假警,说你有虐待菱菱的历史,这次意外或许并不是单纯的意外,叫他们彻查。
我知道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而已。警方多半会发现我是在捏造事实,然后……可以这么说,一开始,我不是想要伤害你,更多的,是意图伤害自己。」
她哽咽了一下,「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股愤怒,我知道不能怪罪你,但——它必须以某种方式发出去,我才能好受一些……」
她说这股愤怒就像是恶疾,而缓解病痛唯一的方式,就是和我互相伤害。
我点开了第一个录音文件,重新听了一遍琦琦的声音:她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清楚琦琦不是那种口齿不清的孩子,反之。
她说的确实是「爸爸」二字,「爸爸」就是恶魔的名字……
「P 完那张图,过了大概两周的时间,我翻看了孩子的遗物。」我们一同静静听完录音,婉容继续解释说,「然后我发现了玩具球里的录音,我震惊了你知道吗?那两段录音,结合那天晚上,琦琦想要跟我说,又没说的……最后,我把那颗球交给了警察,想让你受到真正的惩罚。」
我又点开第二段录音,衬着那肯定不是我,又无法考证的男人声音,问婉容:「那前面的 P 图……」
「我继续隐瞒了下去,因为……」婉容说出那显而易见的缘由,「因为我害怕失去警官们的信任,我必须要让他们相信这两段录音,和那天晚上的经过。它们绝对是真实的,我可以借女儿的在天之灵发誓!」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好——真真假假,那张图确实是 P 的,玩具球里的录音却是千真万确……我突然有了新的疑问,搁在当下的语境里,不免显得有些跑题,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那抑郁症,那张诊断书……也是你伪造的吧?」
「你为什么这么想?」婉容反问。
「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想,「呃……那是真的?」
婉容没有回答我,眼神开始放空。是真的。我想,心里一阵揪心的绞痛。
「我不该跟你坦诚的。」半晌,她像是如梦初醒,又咬牙切齿地说,「你说录音里的人不是你,你发誓说录音里的人不是你!但谁知道呢?琦琦确实说是『爸爸』!她确实说——」
「你想想啊,」我打断她的呓语,把几个小时前,从蒋律师的辩护草稿上看来的内容复述出来,「不可能是我,为什么?因为这个玩具球就是我给琦琦买的。我知道它有录音功能。
假设我真的如此禽兽,我是说假设!假设我真的如此禽兽,我……我不会傻到让琦琦录下来的,理解吧?那个琦琦口中的『爸爸』,不管他是谁,一定对这个玩具球的功能并不了解,狗娘养的,这才被录下来了!」
婉容一脸震骇。跟最初听到这番辩论的我一样,被蒋律师的才智给征服了。
我等着她的回答,在那短短的一分钟里,我在心里预想了几十种她可能会说的回答。
结果是,我一个也没有猜中。
「我好想她们。」她哭着告诉我,脸上的迁怒与愤恨已慢慢淡去。
「对不起。」我抱住我的前妻,对她说道,「我也想你……」
我们歇斯底里地哭成一团。
7
半夜两点,我接到了蒋律师的电话。
「刘先生?」那重低音有如冲鼻子的芥末,把我一下子给弄清醒了,「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出什么事了吗?」
「就是告诉你一声:刚刚,我看到了法院发来的通知:我们的反诉被批准了,明天他们的人会过来,深入了解情况。就照我教你的说,没问题的,刘先生……你在家里吧?」
「法院这么晚还在上班?」我用反问来回避问题。
「不不不,通知下午四点就发过来了,只是我刚刚才看到,抱歉哈。」
「没事。」
「你在家里吧?」蒋律师又问。
「你问这个干嘛?」我有些生气。
「不在家吗?」他有些惊讶,「那就……他们的人明天一早就要过来。大家都对你的遭遇十分重视,如果不在家,明早得早点回来才是啊!」
「我会的,六点行吗?」
「行。」
在挂电话前,我想客套的说声谢谢,却被当下的境况给压了下去。
放下手机,我翻了个身,摇醒枕旁的婉容。她睁开那仍挂着两行泪痕的眼睛:「你要走了?」
「不是。」我严肃地说,「我觉得我们必须把后面的事商量明白了。」
「商量什么?」
「诉讼的事。你的诉讼,和我的诉讼。」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仍未睡醒那般。我向她转述蒋律师所说的:
「……反诉审核通过了,明天一早,事情就定死了。」
我清了清嗓子,「我们解开了误会,那两段录音不是你为了栽赃我而伪造的,录音里的男人也不可能是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报警吧,撤销所有的诉讼,跟警察说清楚,然后查出那个残害琦琦的男人究竟是——」
婉容坐了起来,我以为她要说话,所以顿了一下。
「婉容,」我下了一会决心,说,「我可以向法院承认虐打菱菱的事实,这样,你就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了。」
她张嘴看我:「不!怎么可以?你的律师不是已经跟法院提出反诉了?那些证据……」
「我说是我伪造的就行。」我握住她的手,「就当那没有打痕的照片是我 P 的,不就行了?」
「那你会被追究责任的。」
「当然。」我呜咽着说,「我是应该被追究责任。我害死了孩子们,我毁了这个家,不是吗?这点惩罚算什么。」我告诉她,我想尽量保护她不受到伤害,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一种救赎,或者说。
「不行。」婉容摇摇头,从床上下来,「我不会让你顶罪的。」
「婉容……」
「这事儿没得商量!」
我杠不过她,只好在心里又多了一层罪恶。我们决定撤销双方的指控,同时把关于「录音里的男人不会是我」的新发现告诉警方。
「这儿需要一个律师。」婉容边说边拿出手机,我们都已经穿好衣服了,坐在靠前的桌旁,「我打给何律师。」
「别。」
「嗯?」
「打给蒋律师。」我掏出我的手机,「我十分不信任那个何笑。」
半个小时后,蒋律师来了。在电话里,我跟他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除了跟前妻旧情复燃,睡在一起这回事,我几乎所有的细节都说了,甚至是汤包馆的盛况……
蒋律师别有意味地看了我们一秒,然后便变回「职业精英」的表情,在门口飞快地套起了鞋套。
「地很脏,不用套的。」婉容说。蒋律师愣了一下,又花了整整一倍的时间把鞋套脱掉,然后小心翼翼地踩进来,告诉我们:「我接的案子里,除此之外,唯一一个要让我半夜出门的,是一则违禁药品案。」
「抱歉。」我只得说。
「没事,」他摆摆手,现在,听到他的低音炮,我会有一种舒服的安全感,「所以说,你们的误会化解了,要取消双方的指控。」
「没错。」我们异口同声地说。蒋律师皱了皱眉:
「还有,你们想报警,让警察找到真正欺负琦琦的人?」
「是的。」婉容顿了顿,狠狠地补充,「一定要找到!」
「不得不说,这比那桩违禁药品案有意义多了,对我来说。」他郑重地说,憋住一个哈欠,「包在我身上。」
「太谢谢您了。」我说。
「没什么,别忘了付我报酬就行。」
蒋律师与我们商量了好久。
最后,还是最初的决定:指控全部撤销,我将重获清白,婉容必须为那张 P 过的假图负责
并不是什么重罪,这是让我唯一感到慰藉的地方……蒋律师答应会帮我们全部办妥,包括法院和警察那边,一条龙服务。
当然,我们终究还是要露面的,律师只是帮我们开开路。
五点钟,蒋全才离开婉容的住所(这是他的全名,蒋全才),随着玄关门砰的一声关合,我靠着门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婉容在发抖。我走过去想要抱她。她轻轻地躲开,问我:「那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琦琦想要跟我说的,是……」
「估计就是被人欺负的事。」我分析,「按照那录音里说的意思,可能是……长期的行为?之前琦琦太小,现在终于察觉到不对了,决定说出口?」
「那为什么你一出来,她就不说了?」
「她可能觉得这难以启齿,婉容,她跟你更亲,不是吗?」
有道理。
「长期的行为……」婉容心碎的重复这几个字,「……是哪个畜生!」
「不管是谁,应该是可以长期接触到琦琦的人。比如幼儿园老师什么的,又或者是——」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因为我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
「又或者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几乎是用蛮力扒开婉容,冲到那台电脑前——「不是,肯定不是的!」我劝自己,操作电脑的同时,调开手机里的万年历。那名为「玩具球录音证据」的文件夹被埋得很深,我只得再用一次文档搜索引擎……
「刘硕?」婉容迷惑地问,「你想到什么了?」
「天煞的!那个、那个……操!」确认以后,我猛砸那不堪一击的电脑桌,悲愤咒骂。
没错。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那个禽兽。
8
时间回到四年前,身为新晋父母,我们本就沉浸在「双喜临门」的幸福喜悦里,直到在菱菱的身上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菱菱比琦琦胖了一点,就那么真正的一点点,对我们来说,也算是依稀可辨——有点肉的是姐姐菱菱,瘦一点的则是妹妹……
三个月后,因为一个残酷的理由,我们开始倒着背:有点肉的是「妹妹」,菱菱变成了妹妹,而较瘦的琦琦则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姐姐。
「残酷的理由」,说白了,就是菱菱的脑发育缺陷。
一开始给我们确诊的不是程医生,而是一位中年女人。
她说她也可以给菱菱做康复练习,但「程医生会做得更好」,这是一个诚恳的建议,她也确是如此认为。
我和婉容经过比较,觉得程医生的医龄比较高,再加上那位女医生的慷慨推荐,我们最终选择了前者……
现在想想,若我们当时踏踏实实地在女医生那里治疗……不说往后的成效,现在也没法说了,最起码,在琦琦短暂的一千多天生命里,能少一些阴晦无解的煎熬。
「程医生!」
听到这个结论后,婉容十分震惊,「怎么会!」
「你看看,」我示意她看电脑屏幕,「第二段录音,就是男人发生怪声的那段,它标题后面的——」
「时间?」
「对,时间!」我很高兴婉容能快速跟上节奏,「读一下看看。」
婉容读了。这段录音起始的时间是 2022 年 5 月 14 日,中午 11 点 12 分……读罢,我马上把手机递给她。
界面正显示在 22 年 5 月的万年历上,5 月 14 号是星期六,在意识到这点,和这点背后所代表的,婉容惊呼一声:「那是我们带菱菱去做康复治疗的时候?」
本来,每个周六,我们都会带菱菱去程医生那里做康复治疗。
琦琦也会一块去。
毕竟她这么小,也不好一个人放在家里。
琦琦很乖,一路上从不会给人添什么麻烦。在菱菱于咨询室接受治疗的时候,我们三人会等在咨询室隔壁的休息间。
休息间只有一扇门,和咨询室相连,去那儿只能先经过咨询室,这么设计的初衷,或许是为了不让一些闲杂人等占用宝贵的休息空间吧?
话说回来,琦琦确实有独身一人待在休息间的时候,每次都有——一是我们信任程医生,该死的信任;二是这疗程的缴费着实复杂,我们两个必须捣鼓十几分钟,一楼十四楼来回上下……每当我们去缴费的时候,琦琦就一个人在休息间里等着。
有时候,譬如 5 月 14 号那次,因为是中午,我们还跑到医院对面的食其家去买了点饭,把时间一度拉长。
为什么?因为我们信任程医生。
「我们不该信任他!」我咬牙切齿地说。
婉容捂着脑袋,想了一会:「那琦琦口中的『爸爸』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叫那个姓程的爸爸?」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偏要猜的话,多半是程医生让她这么叫的——琦琦从小就认识他。
毕竟,在她们三个月大的时候,针对菱菱的疗程就开始了……事已至此,并不难想象,每一次,在我和婉容离开的那几十分钟里,程医生都会去骚扰琦琦。
一开始可能是极其友善的套近乎,说出「我是你的第二个爸爸」之类的恶心话。
到后来,等关系被建立起来了,那家伙就开始动手动脚,利用孩童的无知,来满足自己……
「不能告诉任何人哦,否则你妹妹的病就好不了了。」他会不会这么说?我讶异于自己竟然会想出这般龌龊的话来?若程医生真的这么说,我无法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魔鬼存在。
无法相信,但确是合理的、为数不多的解释之一。
「确实,琦琦会带那个玩具球过去……你说他有没有对菱菱也……」婉容惊悚地问我。
我越想越害怕。
「我要杀了他。」我颤抖着声称。
「不要冲动。」
「难道你不想让他死?」我反问。
「我想让他死。报警一样能起到效果。」这时候,婉容出奇地冷静。
我不禁有些气恼:前段时间不断诬告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冷静?
「杀人偿命,即使杀的人罪大恶极。」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你以为我不想亲手杀了他?如果他真的,真的是……」
「他肯定是。」我接话。
「那我们报警,现在就报警。」婉容说着,拿起手机。
在拨号等待的时候,她猝然看向我,「你为什么要失手?」这是一句质问。
因为语境的缘故,联系不上前面,我愣是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起码留下一个也行呐!」她把话说完。
是啊。我虚弱地想。
婉容开始跟电话那头的警官说明情况,还没等通话结束,我就兀自走到楼下,蹲在台阶上,看着失焦的一个点。
没有哭,只是在想,如果当时我前倾的力道再轻一点,琦琦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什么都回不去了。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那个老恶魔付出代价。即使这无法改变什么,他必须付出代价。
9
三天后。
「刘先生,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呢。」
「程学林被放了。」在电话里,蒋律师告诉我,以为我还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就是看着他回到医院的,那家伙从车里下来,一脸的若无其事,一脸的漫不经心。
「一开始我就叫你做好准备了。」蒋律师如是说,「证据不足。要知道,录音文件的时间后缀是可以篡改的,就算证实没被篡改过,也只能算是间接证据。」
「我们没有篡改过。」我猛拍方向盘的盘面。
「我知道,但是……」医院后面的建筑工地发出电钻的巨响,我没听清蒋律师说的话,也不是一定要听清楚,那多半是一些我不爱听,又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的阐述。
「……你说是吧?」
「是。」
挂掉电话后,我气短地瘫坐在驾驶座上——证据不足?淦!一定是他,一定是那个家伙没错。
十天前,我给程学林打那通电话,解释「菱菱不去治疗」的原因时,还没开始讲,电话就爆出一阵凌乱的电流声。
我本以为是信号问题,现在想想,更可能的解释是:程学林听到我严肃的语气,要跟他说件事,便以自己的角度,想当然地以为是琦琦坦白了在休息室里发生的事,而我是来找他算账的——他过于惊吓,以至于手一软,手机滑落在地,撞到边边角角,造成了那一连串的电声噪音……
呃!
又坐了一会,我从医院的停车场里出来,徒步往门诊大楼走去。
原来是医院的住院部在施工,整栋楼都在改造。
那动静……我闷闷地想,心脏病人不会是要暴毙了?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大脑放空,一头扎进了门诊楼的电梯,在拥挤的人堆里摁下了十四楼的按钮。
上到三楼的时候,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回过神来:这是在干什么?去找程学林当面对质吗?去杀了他?
我在五楼下了电梯,跟三个中年妇女一起。
不行!我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冲动!
暴力看似可以解决问题,实则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妈妈需要我的照顾,婉容也是:她正在被行政拘留,因为在警察面前伪造了证据。好的方面是,蒋律师替我起草的谅解书起到了一定作用……
总而言之,妈妈需要我,婉容可能不一定会需要我,但我希望她能需要我。
我深呼吸,重复多次,从安全楼梯下到一楼,准备离开。
那是一家四口,跟曾经的我们一样。他们从下行的电梯里出来。男人比我的年龄大一些,女人跟婉容长得神似。他们的衣着有些不够讲究,两个孩子却穿得十分漂亮:小男孩被抱在爸爸的怀里,看表情,我就知道他可能会有一些缺陷,跟菱菱一样。
另一个女孩比弟弟大得多,六七岁的样子,帮弟弟拿着病历卡,和一大堆检查单。另一只手牵着妈妈。他们四个一齐朝我这边走来。
后面是缴费窗口。意识到这点后,我给他们让了路。女孩客气地跟我说谢谢,我点头回敬。
「一定行的,只要坚持。」缴费完毕,再次从我身边经过,男人信心满满地对他的老婆说,「程医生说了,只要……」
他们走远了。我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手机响了,蒋律师打来的,我看了一眼来电提醒,没有去接。
五分钟前,那男人浓浓的外地口音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散不去:
「一定行的,只要坚持,程医生说了,只要……」
那个小女孩,如果……
可能还有更多受害者。
简直是光想想就教人接受不了的事。
10
那天,在施工声嘈杂的医院停车场里,我庆幸自己没有抡起工地区哪根尖锐的铁棍,跑进楼削掉程学林装满污秽的脑袋。
好像此情此景,一个失去所有又申诉无门的父亲就是会这么做。
但是我没有。
谢天谢地,我没有。
这或许是最干脆和快的方式。
但我要这么做的话,就是要丢下所有仍需要我的人于不顾——譬如我的妈妈,还有婉……
说到婉容。我不知她当下的想法,我觉得我们能为琦琦和菱菱做的,除去把程学林送进监狱,就是力所能及地去「维系」:
维系,维系我们依然是一个家庭的纽带。
是的,我不希望琦琦和菱菱在天上看爸爸妈妈形同陌路的样子。
我不希望和婉容形同陌路,在好不容易解开误解的如今。
我们是幸存者,刚挨过一阵足以教人粉身碎骨的飓风。
但开始诱发飓风的人是我——是我失手酿成了悲剧,为此,我余生注定都要活在黑潮般反复来袭的愧疚当中……
所以综上,不管婉容对此的回应为何,我想我都会选择接受。
程医生是在三周往后才终于付出代价的。
那天晚上,蒋律师打来电话,很激动地通知我——「……程学林被逮捕了!」
「什么时候!」
「就刚刚,一个小时前。」
「是怎么——是不是——」
「对,对!刘先生,你发布的东西奏效了——」他指的是我在微博上发布的那篇长文。梳理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是一篇真诚的「自白」,向琦琦、菱菱、妈妈和婉容,在网络环境的见证下表述自己的忏悔。
同时,这也是一篇「警示」:揭露程学林白大褂下面真实的肮脏本质。
我希望能有人提供线索,还有历来被他「问诊」过的孩子家长,我要他们谨慎地排除我所忧虑的这种可能。
文章一经发布,就引起了舆论轰动。甚至还被程学林「律师函警告」。
我没有动摇,已经没有任何事能够让我动摇了——很多网友也骂我,因为我失手摔死孩子的事实,也因为我这是「主观」和「证据不足」的强行诬陷,散播有损医患信任的言论云云……
还有各种谩骂诋毁,雪上加霜一句接一句,我努力像个大开口的垃圾桶,咽下一切默默消化。
我不会撤文,誓死不会,因为这是我目前惟一能做的。
现在,终于,我的苦熬有了回音——那位向警方报案的朋友,他说自己是一位八岁女孩的父亲,孩子患有和菱菱差不多的疾病,已经在程学林那诊疗三年多。
看到我的自述后,他先是明白了程医生为何突然被撤职不再接诊的原因。
回神过来,又预防万一地询问起女儿……
——「你知道吗,」蒋律师激动地滔滔不绝,「我听说,那孩子开始没敢回答,但表情明显就一副……嗯,最后一问出来,她爸爸马上就报警了……现在程学林已经被……喂,喂,刘先生,还在吗……」
后面我就顾不上跟律师说了——婉容看我在举着手机哭,绕过餐桌过来,略紧张地问我:「谁的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那个,蒋律师说程学林被——」
我话没说完,看着婉容此刻的眼睛,情感激烈地涌上来,干脆就扔掉手机,紧紧地抱住她。
「对不起。」我哭着说。
「对不起。」她像是鹦鹉学舌,说了跟我一样的三个字。
「对不起。」我也学她。然后她再学我。
我们就这样任由对方宣泄,像是都只会这一句中文词组的两个傻子。
那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隔阂仿佛在这一刻慢慢消散。
(全文完)
作者:塔克风
备案号:YX01PqmjypyYenBd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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