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荷红纪事

荷红纪事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我在青楼做花魁荷红时,唯有个俊美书生教我做自己,他说倾慕我,要给我一切。就在他杳无音讯,而我死心塌地苦苦等他十年时,却等到他状元及第怀拥美娇娘。

我母亲是临川赫赫有名的花魁荷玉珍,名扬天下那种,她死后怡红楼生意凋零得厉害,青楼老鸨和娘便将主意打到了那年十三岁的我身上。

她不准我哭,花大价钱教我琴棋书画和舞姿。

青楼里的各种腌臜事都是绕过我的,不准我看,唯独有一次我十四岁那年没忍住跑去乱葬岗,和娘派人抓我回来,见我不听话,让我在怡红楼的酒池肉林里花一天时间看了个清楚。

平日对我最好的梅香姨娘,正衣不蔽体,在一乞丐的身下笑得花枝乱颤,尽是脏秽的东西。

望见我时,她笑容绽放得更美艳,转身背过了我。

和娘则会在旁为我扇风,在我耳侧轻声说:「红儿看见没,男人都是这个样的,有了钱就顾着玩乐,没钱就算做乞丐也潇洒快活。」

我一向话少,听她说完便愈发沉默。

忽地想起我小时,这怡红楼的姨娘们不会照顾我的情绪,其实大多时候,除了在钱面前撒谎,其他时候她们从不骗人,更不会说谎。

我娘亲在男子身下受辱时,梅香姨娘会拦住我。

「哎,别去,你娘伺候男人呢。」

早些时候还有良善些的姨娘,瞪她一眼:「她还是个孩子呢,你未免太恶毒了。」

而梅香姨娘会倚在二楼的栅栏处含笑望着我:「怎么会?提前适应环境也好过日后绝望。」

那时我会哭着去跟娘亲讲这些,但娘亲会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发,同我说:「这有什么,梅香姨娘说的是事实,小红儿不该为这个生气。」

我吓得连连后退,险些在台阶那里绊倒,娘亲像看着孩子一般仍然笑笑,我想跑,确实也跑了。

年少的我以为娘亲会来追我,故意放慢速度,却听到她拦住她的丫鬟:「不必追,她以后会明白。」

慢慢地,我便养成了这般平淡的性子,即便是这样的「盛况」,我也不哭不闹,安静得仿佛不在。

和娘对此很满意,拍拍身边人肩膀,我就又被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安静清香,而后我失神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日复一日,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我十六岁成人礼的前一日,和娘要我给她掐肩,她舒服地叹一声,夸赞我做得好,但望着我的脸时顿了下,她笑笑说:「红儿,你猜猜娘亲今年几岁了?」

自娘亲离世后,和娘便一直让我叫她「娘亲」。

我不擅长撒谎:「三十多岁?」

「不错,」她好像很开心,连带着弯了眉眼,「如今已经三十有五了,红儿猜得真不错。」

我默着情绪仔细为她捏肩,但这回和娘闭上眼睛慢腾腾道:「和娘老了,若是以后红儿不想……」

然而话到嘴边她却没了下言。

因着我的地位实在与青楼的姨娘们天差地别,姨娘们受委屈还会让我去找和娘求情。

可惜她们还是不了解和娘的性子,她是纯纯正正的商人,一生只为钱卖命,所以我婉转拒绝了。

梅香姨娘趁势会笑着讥讽她们,说她们当 biao 子立牌坊,被卖进怡红楼还想着有选择的机会。

其中一位姨娘骂道:「是啊,都是人尽可夫的命,可惜怎么总有人想着攀上红儿做她的狗腿子呢,前半生比不上荷玉珍,后半生巴结她女儿。」

梅香不怒反笑,反而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一口:「只要红儿愿意,我做她什么都可以。」

我推开梅香姨娘,淡定地擦擦脸上口水,还是没帮她们,我觉得梅香姨娘说得对,在这莺莺燕燕成群的怡红楼里,我们谁都没有选择的机会。

我十六岁成人礼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貌与娘亲不相上下,和娘那日真的很开心,给我一身极为整洁立整的男子服饰,让我出去玩一天。

这意味着成人礼过后,我便会和当年的娘亲一般,站在怡红楼的舞台上跳舞,等着男人来挑选,过上其他姨娘那样永无止境的生活。

临出发前,和娘特意为梅香姨娘放了天假,她笑着同我讲:「红儿,梅香有这样好的福气,可都是因为你呀,记得给她带些稀奇玩意儿回来。」

梅香姨娘调皮地冲我笑了下,我明白,这是和娘对我的威胁,我不回去,梅香姨娘也没了。

我想去乱葬岗,然而路上大雨突至,好像在一片荒野里迷了路,遇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穿着道服,对我讲:「路南方左拐有一破庙,去躲雨罢。」

话还未说完便消失在了雨中,发觉是遇见了神仙,原来梅香同我讲的神仙奇谈都是真的。

是以我按着他说的躲进了破庙里,里面的茅草堆得很高,最上方是一尊高高在上的佛像。

而佛像旁却瞧见一宽肩公子背对着我,有条不紊地为地上面色紫青的男子治病,那男人似听到动静缓缓回过头来,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然而一张极为英俊伟岸的颜出现,高挺鼻梁,桃花眼睛深邃,通身气质不凡:「在看什么?」

我这才发觉,如今我是男儿身。

窗外的雨愈下愈大,我看了两眼收回目光,刻意哑了嗓音道:「在看你治病救人。」

然而在一阵重大的坍塌声中,我都来不及反应,被轻而易举拽进了男人的怀里,我下意识紧闭眼睛,身上冷汗蔓延,止不住缩在他怀里颤抖。

肩膀上被人安抚般轻轻拍着,身边人话音低沉:「没事,别怕,只是破庙房梁塌了。」

我睁开眼睛,见掉落的瓦片灌下些许雨来,而我仍旧在他怀里,一股淡淡好闻的清香落进鼻腔,同怡红楼的男人很不一样。

怡红楼……

我倏然远离,嗓音还颤抖着:「多谢。」

「宋兄。」

地上昏迷辗转醒来的男子沙哑出声,宋鸿影俯下身摸了摸他脉搏,用指腹摩挲着他额头,低声道「没事了」。而他布料极好的白袍落在地上沾染些雨水,他眼睛不眨,利落地用匕首斩断脏污那块。

我不自觉地望向我的衣服,长袍上已经沾染不少泥土了,想了想,我好像向来不同他一般讲究……

外面的雨仍旧没有要停的趋势,宋鸿影支起火架用茅草暖起屋子,地上的书许多被雨水浸湿,我围在火架旁看他们一同围上来烤火。

火光晕染宋鸿影半边脸颊,照出他鼻尖一颗小小的痣来,本就鼻梁高挺,火光映衬下,如今看着好像神仙姿容,更为矜贵些。

而身侧气质清秀的男子叫徐耀,说话谈吐亦风度翩翩,他们两人侃侃而谈,谈论起朝政,批判起恶霸强权,其间停顿一瞬观摩我神情,问我可有见解,我摇摇头,说不懂这些。

直到后来他们说起益都娼妓事业繁杂。

我一怔,不自然地垂下眼睫凝着火光,徐耀语音顿住,蓦地委婉些道:「宋兄,你可曾去过那地方?」

那地方自然是我生长的地方,我拿起茅草续上红亮的火光,一根一根的,照着我眼睛有些涩。

「没,」宋鸿影将快烧到我手的茅草接过去,吹灭,地上落下细碎的灰烬,淡声道,「我有洁癖。」

我抬眼望过去。

宋鸿影注意到,视线落过来:「怎么?」

想起他方才说的洁癖,我眨眨眼睫,在他面前展示着有些泥污的长袖和裤脚:「我没有。」

忽然回想起在怡红楼小时还讨厌的那些味道,如今竟也神奇地习惯了。

也是。

我也不能有。

「宋兄书香门第有洁癖实属正常,不过听闻里面许多女子是被逼迫的,大业发展至今,的确需要有人肃清风气,娼妓繁荣并不意味着应该存在。」

宋鸿影淡淡「嗯」了声。

话题到这里好似终止了,忽然安静,只有茅草与木柴在火里偶然溅落动静,我转移话题开口:「你们是要进京赶考吗?」

「对,半路途经临川,姑娘是本地人么?」

我哑然望向徐耀,他笑笑,连带着宋鸿影眼睛也沾染笑意,像是在用指尖戳穿一个很透很轻薄的纱,毫不费力,且从头至尾能看清里面。

我慢吞吞地回:「我从小在临川长大。」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徐耀望着天色感叹一声:「看来要明日才能进到临川了。」

明日——

屋外雷雨交加,我难得心慌,不由得站起身来望向黑漆漆的四周,瞧见远处凉亭是和娘派来的看守。

目光与他对视的一瞬,我暗暗放下心来,知道有借口和娘就不会怪罪,只好等着明日再回。

只是,可惜了最后自由的日子。

「姑娘,」徐耀偏头看我,语气隐隐有按捺不住游玩的意思,「临川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说来,我们这次要在临川待一个月呢,不能只闷头读书。」

宋鸿影亦将目光投向我,然而我虽长在临川,却委实除了乱葬岗之外没去过别的地方……

时间太长,我有些无措开口:「……怡红楼?」

空气再次静谧沉默。

徐耀因惊讶瞪大的眼睛还未收回,我难得有些恍惚,刚想给他们换个地方说,眼前蓦地出现了宋鸿影,他很自然地将徐耀挡住,将我带进里面来。

「外面冷,别站太久。」

徐耀摸摸鼻子干笑,随后从行囊里拿出几块凉透的饼来,一一分给我们。

我围着火堆烤火,心不在焉地小口咬着,下一瞬视线里出现一块精致的芙蓉糕,我眼睫颤颤,抬眼见是宋鸿影:「吃罢,昨日在糕点铺买了一些。」

喉咙分泌出口水来,手中的饼瞬时便乏味一些。

而徐耀在一旁笑着开口道:「宋兄最喜甜食了,难得会给旁人,姑娘真有福分。」

视线看向包裹里的芙蓉糕只有两块,我收回目光,咬着饼撒慌道:「多谢,不过我不太喜欢吃。」

宋鸿影将我动作尽收眼底,却没说什么。

夜晚宋鸿影铺好三张草床,我在最里侧,他们都在外面,远远看去像是他们包围了我,但距离说近也不近,说远不远。

夏季蚊虫叮咬最多,我躺在草床上睁眼望着佛像,许久也没睡着,因为在我身侧的宋鸿影将被子给了我,我知他有洁癖,所以我很小心地将被子尽量保持在草席上,不敢乱动。

而身侧的宋鸿影呼吸平静,浓密的眼睫在月光下为这张俊美的颜平添一抹冷清。

徐耀睡觉打了很大声的呼噜。

这倒是头一次见到品相这样好的两个男子,知道我是女儿身也不会对我做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这时安静的夜里蓦地传来老鼠吱吱叫的声音,我心情沉闷,小心翼翼地靠墙脚坐起来,瞧见老鼠很快就要踩到宋鸿影的被子了,赶忙将被子抱在怀里。

老鼠吱吱远离,随后嗅了嗅味道,将目标对准了宋鸿影藏着芙蓉糕的包裹。

我其实害怕老鼠,但想起徐耀说的,这是宋鸿影刻意买的糕点,此刻不自觉深吸一口气,将被子抱在怀里,一步步靠近宋鸿影的包裹。

靠近包裹的手臂都在颤抖,这时耳畔蓦地听他轻声道:「这样害怕,怎不记得先把我叫醒?」

下一瞬包裹已然落在宋鸿影的草席上,而月光下是一张棱角分明,冷清却毫无瑕疵的俊颜。

我心头惴惴,攥紧拳头强迫自己将乱葬岗的画面清除,冷汗涔涔:「我……没想到。」

大抵是看出我脸色不对,宋鸿影将我怀里的被子解开很轻地披在我身上,我见被角掉落在地,蹙了蹙眉,下意识将被子捡起来。

宋鸿影话音很淡:「先管好你自己。」

我愣住,大抵他学医,此刻宋鸿影蓦地按住我的脉搏,眉心紧锁:「有那么害怕老鼠?」

手腕上的肌肤触碰仍旧清晰,此刻蓦地与他对视,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轻轻点头,算承认了。

宋鸿影目光缓缓移开,旋即动作轻柔按了按我的头,然而不小心碰到了我箍发的绳子,月光摇曳,万千青丝齐齐掉落,出现在他面前。

他哽住:「你——」

临川常言,百花潭里最绝荷花仙。

这句话说的是我娘亲。

因是血缘与她相似五六分,绸缎发如瀑,皆从她那里得来的,所以我能顺遂长大,不必像丫鬟菊韵的孩子一般,生生被有特殊癖好的大人折磨死。

死在豆蔻之年,仅仅十四岁。

但我时常悲观地想,我之后未必不是她。

夜幕下宋鸿影失神也只有一瞬,我简单将头发绾起来,他手空在那里,喉结滚动,怔怔望着我。

莫名的情愫缠绕着,夏季蝉鸣响起,雨声渐渐停止,我微微点头背对宋鸿影和衣躺下。

半梦半醒间,身后人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嗓音喑哑着,没打算瞒他。

「荷红。」

娘亲希望我花开不败,红透半边天。

第二日徐耀他们带我奔向临川,路上我们三人皆是男子装扮,身着都不错,路上投来不少目光。

身后有和娘派来的看守。

我心无旁骛地玩乐,好似要迷失在热闹喧嚷的街市里,不过宋鸿影果真是偏爱甜食,在糕点铺又买了许多糕点,有些是我在怡红楼总见过的。

今日风凉,街边商贩叫嚷,徐耀嫌累在馄饨摊歇了,我正新奇地四处看,糖葫芦蓦地出现在眼前。

宋鸿影面容冷月如霜般:「给你。」

我摇摇头:「多谢,我不吃这些。」

「……为什么?」

我顿了下,如实回复:「因为牙齿会不好看。」

然而他视线下意识在我唇齿间来回梭巡,似是真的在打量,我招架不住,移动视线看向别处,却恰好望见和娘的看守,他打了个手势叫我最迟晚上戌时回去,我微微点头,示意明白。

徐耀从馄饨摊赶过来,抱怨道:「什么时候能去客栈睡觉啊,昨夜睡得腰酸背痛,好生疲乏。」

宋鸿影将糖葫芦塞给他:「马上。」

徐耀笑着将糖葫芦咬了一口,而后嬉皮笑脸来问我:「姑娘家住何处,我们可以先送你回去。」

宋鸿影目光随之轻轻落过来。

「我戌时才回去。」

我没说太多,他们也没问,只是沿途走过许多地方,从很多人口里听说怡红楼近几日要出一个新花魁,模样倾城,舞姿堪比荷玉珍。

应该就是和娘策划的我。

而路上途经花椒巷时看到许多跪地求饶的乞丐,他们邋里邋遢,向过路的人讨要钱财。

徐耀他们停下,我也不由得停下,见宋鸿影和徐耀从荷包里拿出几两银钱,是想要施舍的意思。

我拦住他们:「别给。」

那些乞丐瞬时目光凶狠,宋鸿影将我挡住,我在他背后垂下头,轻轻拽他衣袖说不要给。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我都在怡红楼里见过,其中还有在梅香姨娘身上吐东西的乞丐。

……

午间客栈,徐耀笑着开口道:「姑娘方才不施舍是对的,我看我们给钱的手方一顿,他们便目露凶相,委实不该给这个钱。」

我微微出神道:「不,是他们脏。」

怡红楼的姨娘们总说自己脏,不是的……

听罢,他们皆一顿。

宋鸿影什么也未说,大抵是嫌空气沉闷,长臂将窗子推开,我蓦地回过神来,才发觉对面便是怡红楼,这时最为清静,大抵是晚上才会燃烧欲望。

原来我已经到家了。

宋鸿影他们在这家客栈安家,听说接下来会去拜访临川有名的季夫子讨教学问,我倒也知道他,他的儿子最近是怡红楼的常客。

每次都要花很多钱点新送来的腊梅,出手阔绰,大抵是多亏了他学问渊博的爹爹。

夜晚如约而至,我在街市上买了许多小玩意,拨浪鼓、小风车,风筝还有很多很多。

徐耀看着新鲜:「姑娘家里是有人生了孩子吗?」

「没有,是我要买的。」

而后便兴冲冲奔向下一个花瓶瓷器摊,乐此不疲且乐在其中,徐耀在身后同宋鸿影夸赞我,说什么难得有这样活泼的小姑娘,颇有童心之类的。

我没理会,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在河边放了盏荷花灯,同我花灯并行的还有两盏他们的。

夜晚不知是哪位贵人燃了烟花,空寂的夜蓦地绽放火花,我头一次这样开心畅怀,简直想蹦起来跳跳,直到看到和娘在远处笑意盈盈地看我。

如寒冬暴雪寒冻,我的脚灌铅般沉重。

这时宋鸿影顺着我视线看过去:「怎么?」

我闷声道:「没怎么,戌时该回去了。」

徐耀兴致勃勃:「哪里是呀,我们可以送你,若是离得不远,以后我和宋兄可以时常去看姑娘。」

……大概你们应该也不想去。

不过我道:「真的要送我?」

他们皆点头,等漫步到烟花冷静时,怡红楼门前梅香姨娘眼眸明亮,摇扇笑看我。

「红儿,给姨娘带的什么好东西呀。」

我想了想:「是城西木匠卖的匕首。」

宋鸿影与徐耀皆身形僵硬,我一一从他们手里拿过我在街市买的东西,最后想从宋鸿影那里拿走拨浪鼓的时候,他却忽然加紧了力度。

月光下宋鸿影脸色苍白,俊眉挑起看着我,音质沉沉道:「荷红,你在这里杂役?」

空气静默着,我身形一僵,掰开他手指,不敢直视他们目光:「其实,你们在路上听过我。」

「怡红楼的新花魁。」

大概是我笑的弧度太小,大家都没笑。

梅香姨娘搂着我的脖子打量着两人:「我说你们可别看我们红儿美便缠上她,若真想来看,明日真金白银给我们红儿,给你们弹曲子也不是不行。」

徐耀脸色骤变:「你——」

我正想劝架,身侧的宋鸿影蓦地拽住他胳膊,随即唇线微抿,望了我一眼,音质哑了些。

「无事,是我们打扰了。」

梅香嗤了声:「看着品相还行,怎么是个孬种。」

我想起昨日交谈,把她带进楼里,这味道扑面而来,混杂着脂粉味和禽兽味儿,熟悉又厌恶。

「他有洁癖,姨娘,总是有人介意的。」

梅香摇着扇子重重叹气。

第二日怡红楼外被围得水泄不通,在一众模样千奇百怪的男人面前,我重现当年娘亲的花枝舞。

面纱再「巧妙」落地,一众人发出惊叹声。

而我抬眼时却撞见一双墨色的眼眸,恍惚记得前日他看我时也是这样的神色,明明容貌甚伟,珠玉的颜,偏偏无措着难堪。

有洁癖的宋公子花了五百金买下我一月。

夜很深,宋鸿影在屋内饮酒,有丫鬟为我送来小人图,我抿唇不语,正要接过来,下一瞬梅香姨娘风风火火进来直接拿走扇风。

「有什么好看的,能伺候红儿就是他幸事。」

和娘送来衣服时,挥挥手支走丫鬟淡笑。

「梅香始终孩子性子,来瞧瞧给红儿的衣服吧。」

一层纱而已,已经再无其他遮挡。

梅香姨娘正想说什么,和娘却笑道:「说起这衣服,我倒是想起桩旧事,当初红儿那场灾祸找我便可以免的,你偏要为她出头,却落下后背满身疤痕,如今想来可真是可惜。」

我与姨娘便都沉默了。

当初是我十二岁时有人拽着我胳膊要向屋去,而那时无人帮我,是梅香姨娘为我挡下的。

也像和娘说的,她在怡红楼里权势滔天可以免除一切,可梅香触犯她逆鳞,却不想救梅香。

何为逆鳞,便是不要挡她的生计。

梅香姨娘笑容晦涩:「那红儿穿上定会好看。」

现在我的住处里红烛摇曳,我学着画本里的,主动靠近宋鸿影,先垂睫描绘他俊朗的五官,无情无感,僵硬地在他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来。

这时感官无限放大,我却什么也不会了。

然而宋鸿影箍紧我手腕,嗓音缓缓。

「你不用动。」

我抿了下唇,等他出下言。

然而他凝着我良久,最终闭下眼,烛火下高挺鼻梁下的小痣衬得皮肤晶莹白玉,而后我身上落下蚕丝被,我哽住,见他的手微微发颤。

「已经盖好了。」

看出他意图,我捂好被子提醒他。

宋鸿影轻「嗯」了声,旋即鸦羽状的睫毛如被风吹颤,睁开眼睛里的光亮,耳尖可疑染红。

我没忍笑道:「你这人为何这般矛盾,既说了有洁癖还来这里找我,现如今却又不对我做什么。」

我以为最起码他会以玩笑话打趣过去,可这时窗外吹来一阵风,孤单烛火被吹灭,宋鸿影定定瞧着我:「徐耀说我今日若是不来,往后定会后悔,虽只有两日相处,可我对姑娘放不下。

「大抵我倾慕你的心意,还需些时日确信。」

我僵在原地,张唇却失声。

倾慕——

「我在临川的这一月,不会有人脏姑娘清白,不过,」他的五官陷在暗处,眼睛却深亮,掀唇一顿,「红儿愿意在我走后暂回雲飏么。」

「回我家乡。」他又添一句。

我阵阵发麻,心骤然一缩。

「……你的、家么。」

「嗯,你若是愿意,往后也是你的。」

一夜无眠到天亮,夜晚深深时宋鸿影已经不在了,清早梅香姨娘为我端来热腾腾的饭食,我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她提起怡红楼今日诞下了个男婴。

我一怔:「又送人了?」

她添了口粥:「是,只有女孩有用,你知道的,听闻是送给了城西的屠户,也算个好去处。」

倒是嘲讽,在这里女子有用也无用。

梅香姨娘蓦地笑出声:「你还记得那半截入土的桃水吗,没想到她儿子才十四岁就来找姑娘了,气得她破口大骂,又不能直白同那孩子说出来。」

我回一句:「临川风气如此。」

其实怡红楼里的人比外面的人明白,倏然想起徐耀说的,娼妓繁荣并不意味着应该存在。

可这临川城里从下到上已腐烂到遍地生蛆。

城中女子对这里谩骂不止,但却频频有人来送女孩受苦,梅香姨娘是,菊韵是,腊梅是。

而且临川为大业边境,外患时常侵袭,又少不了买卖,商人便会送女子去讨他们欢心。

死的死,难的难,众人却只道寻常。

「姨娘,外面的世界当真比这里好么。」

她一愣却笑了,眨眼都是风情。

「要有机会,姨娘比谁跑得都快。」

我弯了弯唇,没再说其他。

宋鸿影第二日带了桂花糕来,葱白的手在桌上慢条斯理地倒出桂花茶,焚香,衣衫明净毫无褶皱。

「尝尝,太甜的话可以解腻。」

刚想说拒绝的话。

他眉眼挑起来,将点心强制地递到我手心,桂花清香扑鼻。

「尝尝再说喜恶。」

宋鸿影前几日便对我吃甜食有执念,那日夜里的糕点此刻吸引胃里馋虫,他面容清隽,眼睫下的目光盈满期待,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

我试探地轻咬一口。

方入口便有种无法形容的味道,掺杂花香与糕点的软糯,入口即化,想起那日的糖葫芦都叫和娘没收了,送给了怡红楼里的姑娘们。

他音质含笑道:「好吃么。」

我没否认,宋鸿影把糕点都推过来。

「往后只要不贪食,吃些无妨。」

后来宋鸿影是青楼常客,他喜欢听我弹曲子,也喜欢听我为他读书,也曾讲过家中趣事,说他娘亲是活泼好动的性子,爹爹严肃板正却疼爱家人。

细水长流,且安定和谐。

某日菊韵急匆匆找我,说宋鸿影被青楼里其他姐妹拦下了,也就是最花枝招展的花孔雀莺萝,只是还没等我出去宋鸿影便推门而入。

而衣袖被斩下一块布料来。

某种猜测放大:「是莺萝碰你手臂了吗。」

「嗯,你知道我有洁癖。」

前些日子和娘说自古书生同姑娘的恩怨写成话本都要堆成山,无情多是书生,多情是青楼里的女子,因为她们无依无靠,只轻轻诱哄便死心塌地。

然而这时候我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红儿,我知你心中忧虑。」

宋鸿影睫毛很长,面上留存小块阴影,默了片刻唇轻展道:「不过你只是你,怎样都与她们不同,不论是在何时遇到你,我始终会如此待你。」

一字一句让我呼吸慢慢,良久我才道了声「好」。

总归还有二十多日,细节处见真章。

和娘近日得了风寒,她不叫我们见她,怕影响楼里生意,宋鸿影差人送来了桂花糕,梅香姨娘最先替我尝的:「这男人小恩小惠最不值当感动,只是吃食而已,红儿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好笑道:「那什么是大恩大惠呢。」

她懒着身子靠在桌子上,笑叹口气:「大抵是排除万难都要把你娶走,且始终如一对你。可惜世道太难,也不知是人心太假,还是金钱太重,你娘亲当年达官贵人富甲豪商踏破门槛都想赎走,只是和娘敛够银子也不把人交出去。」

想想娘亲当年风光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这些年其实对于娘亲我心里隐隐有猜测,二十年她是不想走,而非和娘刻意不放人。

这时姨娘用指腹摩挲着我的脸感叹道:

「以你娘亲当年的风采,说不准我们红儿也是哪位大人的孩子,就算放在外面也是千金小姐。」

我轻轻拂掉她的手,正要说什么,门被叩响。

「梅香,客人来了。」

她手指顷刻离开,而后冲我一笑,眼角的皱纹隐隐有了痕迹,关门的声音极为轻巧。

那种幼时蔓延至今的深重的无力感又袭来,我起身扣住门,只走了几步路便瞧见梅香被肥头大耳的男子揽过腰,大抵想抱起她,可惜连这分力气都没有,再之后是梅香姨娘的门被狠狠踹开。

我眼皮一颤,楼下喧嚷声吵吵闹闹的。

是位年岁极高的夫人,我本觉得是这楼里再正常不过的闹剧,未想这夫人讲的是腊梅和我,一是勾引他儿子,二是勾引他学生,说宋鸿影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怎么能与这些肮脏的娼妓日夜作伴。

我脸色惨白,没一会儿和娘披着外衣被人搀扶着出来,她未施粉黛,脸上尽是苍白色。

看见我,她眼光凌厉道:「回去。」

我假意动了脚,实则还在原地未动。

夫人疾言厉色地讲这怡红楼和其他的青楼都污秽至极,是整个临川的毒种,上下都要毁。

那日我难得看着和娘落下风,因为那老夫人娘家世代为官,父亲正是益都巡抚,说为临川肃清风气她也不亏此行,话一出口,和娘气得重重咳嗽着。

老夫人继续狠声道:「去把那荷红和腊梅找来,今日我打一个是一个,我看谁敢拦。」

腊梅紧闭的门严严实实,我大步走下楼梯,而另一侧梅香姨娘衣衫不整地出来,破口大骂道:「好夫人,你儿子管不住倒怨起我们来,自古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儿子是我们逼他来的么。」

老夫人吹吹茶盏热气,正眼没瞧她。

「去,把这贱子一同拉来打二十大板。」

然而我无奈冲姨娘使了个眼色,刚下楼说出我是荷红,迎面是重重的一巴掌,当场人都吓呆了。

梅香姨娘气恼道:「老太婆,你太过分了。」

「这一巴掌,是你小小年纪狐媚子勾人,挡了鸿影大好前程,为他仕途蒙羞,令他日后抹上污点。」

我头昏眼花,此刻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还未回过神来,又是另一道耳风。

「这一巴掌,是你做妓子就该打,往后你也少不得被其他人打,老妇提前让你明白些事理。」

梅香姨娘被家仆死死禁锢住,老夫人抬掌正想打第三掌被我握住手腕,诚挚来说,我力气很小,此刻另一只手随意抹了把鼻血,看向她。

「你打错了。」我听自己说。

「我重复一遍,没人让你儿子日日踏足这处。」

老夫人眯眯眼,下一巴掌却没到,另一只线条流畅的手臂箍住老妇胳膊,而我腰肢被人稳稳撑住。

「季夫人。」

那人身上袭来极好闻的桂花清香,修长有力的手托住我,宋鸿影墨色的眸子漠然地看着她,嗓音冰冷彻骨:「我的家事何时轮到外人来管。」

季夫人怒声道:「鸿影,你年纪轻轻不为生民立命,不为万世开太平,整日跑这里与一个妓子情情爱爱,你费尽心思考学有何用。」

「敢问夫人,如何为生民立命?」

他掀唇问。

她冷哼道:「自然是哀百姓艰难,感万民之伤。」

「哦?」

宋鸿影挑了下眉,眸光冷淡,唇边溢出抹冰冷的弧度来,令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他。

「临川娼妓繁荣,自然贩卖儿女成风,而贩卖成热,自然不良人成群,偷抢成性,近处的痛苦夫人尚且不管,何谈远处的苍生。」

宋鸿影眼神嘲讽,漫不经心地扫过季夫人同他身后的奴仆,一众奴仆连同青楼妓子皆愣愣地看着他。

我亦然,心口发麻,延展至心底。

何其嘲讽。

「区区娼妓,谈何悲悯?」季夫人挑眉,语气重了几分,「她们做这些腌臜事受报应就是活该。」

整个青楼登时热了起来。

和娘想说话却咳嗽得说不出话来。

我堪堪拽着宋鸿影衣角,稳住身形直直看向她,嘲讽道:「可你若不是巡抚的女儿呢,若是长在吃一口饭都是累赘的家,若是你母亲就是妓子,若是你尚且襁褓时便因你是女儿便被卖到这里呢。」

我一字一句,望着她手腕上的佛珠愈发憋闷。

「你生而富裕,信奉佛子,难道谈大爱就是纸上谈兵么。」我嗓音发颤道,「私以为,夫人既没有悲悯苍生的心,说悲悯便是对你学识最大的侮辱。」

宋鸿影看向我,眼眸深邃泛着光,而后在季夫人的仆人蠢蠢欲动时挡在我身前,挑唇道。

那些轻谩、不屑的目光被遮掩,惊奇安稳下来。

「夫人还不明白的话,再生个女儿就是了。」

季夫人摸着佛珠冷道:「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宋鸿影眉眼明朗,盯着季夫人眼,慢条斯理地开口,话音懒懒:「亦或者,让我父亲亲自与你说。」

季夫人瞳孔骤缩。

大抵自小体质差,我在这时竟有种虚空之感,没什么力气,意外昏倒在宋鸿影的怀里。

恍惚间听闻一阵喧闹声。

夜深无光且黯淡,我醒来时身侧人睡意深深,支颐着手在我床榻边,眼睫乌黑浓密,唇瓣抿着。

我轻手轻脚地撑起身,然而他还是醒了。

「饿么,可想吃些饭食。」

出口的话音微哑。

我想起白日那遭事,此刻将被褥放在膝盖,同他平视认真道:「若是你考中,我以后会令你蒙羞吗?」

宋鸿影将我额角碎发拂过耳侧,闻言一愣,他睫毛很长,现在被风吹颤般,仍旧很好看。

「不会,我家中父母更不会。」

我倒是心生疑惑:「哦?」

月光下宋鸿影仔细端详我,而后唇边勾起弧度来。

「她们只会认为你将来没随我回家,是辜负了你,叫天下人耻笑,讲我始乱终弃,是负心汉。」

我想明白缘故,没忍住笑。

「好嘛,如今我倒是担起责任来了。」

宋鸿影深邃的眉眼愈发明朗,也笑。

临走时,我扣紧门,他随着平常想关门,我垂睫拦下,任凭心跳擂鼓,在深暗的夜里添了些奔腾不住的胆量,我抿抿唇,眼睛盈着笑。

「你靠近些。」

宋鸿影不明所以地照做,我呼吸慢慢,听得到窗外的风声喧嚣也听得到不安分的心跳声,寸寸靠近他。

看着他耳尖染红大半,不知想了什么倏然后退。

「红儿——」

我顿住弯唇,笑着说。

「好眠,未来的状元大人。」

他眸光略显青涩地凝着我,顿住,弯眸点头。

「好,你也是。」

后来宋鸿影休息一日,和娘差人告诉我,准我们出游踏青。那日我们在湖边看景,在船上品菜,在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地上肆无忌惮奔驰。

我从未想过这世上什么是我最想要的,骏马疾驰,万千青丝被风吹到宋鸿影脸庞,他在身后扶稳我腰肢,修长的手指碰触到我发丝恍惚收回。

宋鸿影轻笑着,音质随风飘荡却清晰至脑海里。

「这世间万种枷锁缠身,世道污秽,不论何时,红儿,唯自由可舍去一切烦恼。」

我眼睫被风吹颤,瞬时脑海中「唯余」这二字。

对,他说得对。

我心胸开阔,道:「是,自由是我最想要的。」

那晚我回到住处一夜未眠,望着桌子上留下的一些桂花茶发呆愣神,只是窗边木头敲响。

我只当是宋鸿影,正觉得困惑起身,那黑影大步流星地蛮力捂住我的嘴,衣服被撕裂的声音突兀,皮肤陡然发凉,我呜咽着,瞪大眼睛挣扎。

这登徒子在我耳畔猥琐道:「让小爷碰碰怎么了。」

可惜无济于事,那股黏腻感让感官无限放大。

下意识地,我狠狠咬住他的手,身体像迸发一股力气让我死死不松口,登徒子尖叫一声,我脑海里只有一句念头,不要让他碰我。

不要让他碰我。

血腥气弥漫着,登徒子当时惨叫连连。

而我眼神呆滞着,止不住颤抖,嘴里还是他的手。

宋鸿影轻拍着我的手:「红儿,是我。」

记忆里娘亲死前受辱的身体又毫无遮掩地铺满脑子,好多伤口,好多血,乱葬岗上都是老鼠。

娘亲的脸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我紧绷着情绪,好似又走到娘亲死时那天,草席里包裹的尸体,吱哇乱叫的老鼠,咯吱咯吱声。

我想看看娘亲,却被一双手捂住嘴。

无论做什么怎样都是模糊的。

又是和娘,她将我嘴里塞满白布,抚摸着我的脸温柔道:「不准哭,往后我便是红儿的娘亲。

「红儿乖啊。」

她像低哄着在襁褓里的婴儿,低低唱着歌谣。

下一瞬间又走到了一片浓重的黑雾里,娘亲在梳妆,我哭着讲梅香姨娘说她伺候男人。

她揽住我温声笑道:「可她说的是事实啊。

「不必追,往后她会明白的。

「红儿这名字虽俗,但娘亲希望你花开不败。」

……

记忆和现实交相重映,我像坠落到海里,闷得呼吸不过来,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视线临摹着宋鸿影的轮廓,眉眼以及唇线。

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是么。

他本就皮肤白,如今眼下青黑,隐隐泛着泪光。

「红儿,你醒了。」

我慢慢撑起身子,想弯唇,却怎样都没笑出来。

原来,在这喘不过气的怡红楼里十六年,我并非能如此豁达不珍重自己岌岌可危的清白。

我有些出神道:「我好像有些脏了。」

虽只有那样一会儿,我思绪失足,又陷在那片黑暗里,然而倏然,唇上触感清晰传来,我愣愣回神。

咫尺距离,我的眼睫被珍重吻了下。

「不脏,我自私占下了,往后都能抹去。」

宋鸿影语气轻哄。

「好,」我嗓音哑着,像幼兽在深夜里贪恋依靠,小心翼翼碰触主人衣角,「我想要自由,鸿影。」

他身形僵了僵,摸着我的头发说好。

在宋鸿影临出发的前一日,和娘病重的消息在夜深时传来,唯独只叫了我一个人,和娘脸色苍白如纸,眼下虚浮,重重咳嗽两声。

「和娘,你怎么了。」

我只知道她病了,从未想到这样严重。

她冰凉的手偏执地握住我的,如柳絮坠湖,笑容脆弱着:「红儿,为何这么多年还不习惯叫我娘亲。」

「……娘亲。」

她唇边溢出血来,我抿唇,下意识想为她擦去。

「红儿,娘亲大抵是累了,竟觉得钱是有赚够的一天,也可能是倒霉事做尽,报应也来了。」

为何这般冷,我手指僵硬着,喉咙哽住:

「怎么会,娘亲今年还很年轻呢。」

她泪光染笑,话音无力道:「那孩子前日问我赎你要多少金,娘亲想了想,真心是无价的。

「红儿无价。」她低低重复道。

半晌她唇边扬着纯挚的笑容:「他讲状元及第或者没中都来娶你,之后他月月付我五百金,就当你还在这里给我的报酬,好生阔绰。」

我眼眶酸涩,揉着她的手,执拗地传给她温度。

「天底下的娘亲自然都心疼女儿。」她捏捏我手心,「娘亲说,你本就不是怡红楼的人,我可以放你走,算是我对你做的唯一一件善事。」

「可此刻娘亲死前却犹豫了,想求你一桩事。」

我鼻头一酸:「娘亲说。」

和娘目光模糊着,只下意识地落在我这里,手虚拍了下枕边盒子,嗓音沙哑道:「这楼里的人都恨透了我,可她们若是没了这里会更没依靠。他去考学时,红儿暂且为娘亲看着这里好么。」

「好,我答应娘亲。」

我眼里涌出泪水。

她苍白地笑着,倦着眼皮,却拉着我的手道:「红儿该恨我,也该恨你娘亲,她……不配……」

话音刚落便陷入虚无,这时,万籁俱静,她眼皮彻底抬不起来了,手心从我手中脱落,外面门登时被破开,门外众多姑娘慌慌张张地赶来。

梅香姨娘眼泪哗哗:「和沁!」

大抵是那日风静,除了梅香姨娘和菊韵、腊梅没人哭,整栋楼里都陷入沉寂,而我呆坐一夜。

那箱子里是和娘赚了十年的银票。

甚至没有一封书信。

……

宋鸿影与徐耀按照计划,今日便要离开了。

我今日万事都乱,不知要拿出什么情绪面对他,只是风清日明,宋鸿影把包裹好的东西递到我手心,想也不想大概是桂花糕。

街市喧嚷,宋鸿影迟迟不松开我的手,彼此手指相扣的力度很紧,沉默着难舍难分。

徐耀摸摸鼻子,颇有眼力见地先行上了马车。

我捏了捏他手心:「别让徐耀等。」

他下颌微收,认真地看着我,旋即抬头抱住我腰肢,将所有重量都肆无忌惮地放在我身上,却又克制地闻了闻我发丝:「红儿,我不会让你久等。」

我眼角渗出了泪水,低低「嗯」了声。

怡红楼外,周遭人指指点点,徐耀最先探出头,气道:「你们屎意从嘴里跑出去了?我说怎这般臭。」

男子嗤笑道:「自古青楼妓子只有被抛下的份。」

一句话引出无尽哄笑。

手心隐隐颤动,下一瞬宋鸿影摸了下我的头,蓦地松开我的手,大步跑到马车上,居高临下。

明朗的颜在阳光下都铺洒着光,目光扫视着这一群人,出口的嗓音坚韧且无端透露震慑力。

「我宋鸿影状元及第之日便是迎娶荷红之时,绝无反悔,若不中,归途返乡高抬大轿娶她入宋家。」

「可你若反悔呢。」

「那便让我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那时眼眶红热,爱意深进骨髓,然而后来这句话也常常成为我梦魇,梦里让我被无数枝蔓捆绑,即便挣扎也颇为颓废无用。

十年而已,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至今还在等一个没有音讯的人,很爱吗,我毫不迟疑地点头。

因为他教我成为自己,而非成为荷红。

我将怡红楼重新开始,让姑娘们卖艺不卖身,走了一大批人,又来了许多人,始终只有梅香姨娘陪着我,每次有远方来的客人我便会提起宋鸿影。

他们皆说不认识。

十年里有人从京都探来消息,说徐耀三年前因病去世了,而宋鸿影这个人至今没有影踪。

我也叫人去了雲飏,可惜那地方太过富庶,豪绅与达官贵人成片,有名有姓的宋家居然有一千处。

我甚至去求了季夫人,她因着我散去怡红楼,让腊梅趁机嫁进她家对我愈发冷嘲热讽,说可以给我消息只要我跪上一夜,我照做,老太太吃斋念佛心却狠,直到我昏死在雪地里后,在她房内醒来。

老太太面相淡漠:「临川是烂透了,只是荷花出淤泥而不染,难得有你一朵真正开出来的。」

我唇瓣颤抖,问她宋鸿影。

那已经是三年后了,她掖了掖我被角,叹口气道:「雲飏的宋庆何大人是他父亲,可惜一年前病逝,其余亲属已经举家搬迁了,无人得知鸿影下落。

「你做好准备,他或许是病逝了。」

而后雪夜里我病恹恹地走在大雪里,一步一步在雪里留下脚印,任由寒风吹动身上的大氅。

是季夫人给的。

夜深了,西市灯红酒绿,而东边的怡红楼清静得要命,抬眼的瞬间,见梅香姨娘倚着门框冲我笑。

「红儿给姨娘买的什么东西呀。」

恍惚回到宋鸿影第一次送我回去那次,姨娘轻快的话音一如从前。

我出门骗姨娘说是出街游玩,这时笑着从大氅里拿出糖炒栗子,拿出来时还是热的,眼泪夺眶而出,雪地里溅出水花,一下下让我崩溃。

紧接着我腿酸麻着,直直坠落雪地,而眼泪无声,让我呆呆凝着这苍白的天空。

下一瞬姨娘叹口气把我带到怀里。

「红儿哭吧,姨娘在,难过哭就是了。」

街上记得那桩事的百姓时常会拿宋鸿影嘲讽我,两年是,五年是,十年还是。

记得有一年出门照例戴上帷帽出街,方出门便被人用水淋湿彻底,我抹干净水看见了一街的人,满满当当,他们抱着孩子,在孩童尚且天真的目光里行动恶毒,哈哈大笑,乐此不疲。

我很想问为什么,可又觉得不用问。

凡是在临川做过妓子的,都是同等待遇。

梅香姨娘时常会安慰我,我便站在二楼望着安静和乐且散着清香的怡红楼宽慰自己道:

「姨娘,我们已经在过好日子了。」

而且前段日子明葵同楼里的小厮成婚,在这月生下了个女孩,叫夏至,姨娘真的很高兴,因为十年变换诸多,我们再也不必把孩子送出去了。

我给她手腕上戴了平安锁,拨弄她的手,她冲我咯咯笑,我想着,往后夏至会平平安安在这里长大。

无忧无虑。

临川到底还是迎来了寒冬,听闻边境外地蠢蠢欲动,有攻打大业的想法,人心惶惶之际,大业没有坐视不管,派了位高官做巡抚,还有一位将军领兵随后到临川坐镇。

听闻巡抚是八年前的状元,年轻盛才,名唤凤昭。

临川正经的酒楼现下只剩下怡红楼,那日达官贵人欢聚一堂,直至外面传来轰动,小丫鬟执拗地拉着我去看外面盛况,说巡抚夫妻颇为恩爱,是骑马来的,一点官员架子都没有。

我喜静,此刻打盹望见不远处高头大马,迷蒙的视线正在略显阴暗的天下渐渐清晰,我凝着巡抚脸色惨白,身体像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我日思夜想了十年的人就在人群里。

是宋鸿影。

身体痉挛,我唇瓣嚅动颤抖呆呆地望着他。

小丫鬟急得拉着我胳膊:「姐姐快跪下。」

一众人乌泱泱地下跪,喧闹的场景顿时静寂一片,我好似失去了反应的能力,下一瞬被赶来的梅香姨娘强行拉着胳膊跪下。

「巡抚出行形同皇帝亲临,必须要跪。」

而我行尸走肉般,任由眼泪掉落在地,泪花混合泥土,像我拼凑不起来的心,碎得满地。

有痕迹的,又像乱葬岗里吱哇乱叫啃噬人尸体的老鼠,恶心到胃里翻江倒海,四周模糊。

他们嘲讽玩笑的都是对的,我苦苦等了十年,十年,等到状元及第怀拥美娇娘。

那我呢。

宋鸿影,难道你改名换姓再来临川时,不会想起一个被你抛下的荷红么。

十年,我数着日子,从夏天别离,到十年后的夏天重逢……不过三千六百三十五天……

怡红楼里热热闹闹,我呆呆地看着他揽着怀孕的夫人,笑意柔和地走进上等房里,他们饮食听曲。

大堂里菊韵泪眼婆娑地在唱《武家坡》,字字泣血般扎在我心里,而他好似不认识我一般,与夫人琴瑟和鸣,并不能听出曲中深意。

梅香姨娘特意为他们布菜,在宋鸿影身侧她面色不善道:「大人可认识宋鸿影?」

临川的达官贵人都叫她走,凤昭挥挥手示意无事,眉眼深深,嗓音平常道:「不认识。」

她冷笑:「那徐耀呢?」

他从容不迫,举止颇有风度:「他是我一同进京赶考的同窗,可惜未中举回雲飏路中病逝了。」

而后梅香姨娘又问宋庆何和雲飏,一答一问都在告诉我,他忘记了临川的一切,包括我。

我只看着从未拦着,最后姨娘怒目而视,身形颤抖道:「你干干脆脆忘了,可这临川很多人还记得你抛弃了荷红,你十年娶妻生子,那我们红儿呢。」

凤昭夫人貌美如花,此刻美眸如水,柔声道:「姐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我扣着门框,见梅香姨娘嘲弄地扫过这一群做官的:「你们这里分明就有人记得他抛下荷红,可你们不说,装聋作哑讨好他,可真是好极了。」

他们面色大变。

我心一惊,赶忙跑过去拦下她。

然而凤昭在望见我时怔愣片刻后,慢条斯理地拿手帕擦手,凝着我,薄唇轻言:「烦请姑娘管好她。」

脚底寒意寸寸蔓延到我心底。

我嗓音沙哑,道了声好。

姨娘问我就这样忍气吞声吗,我摇摇头,把十年前宋鸿影为我写的信一一整理好,还有字画。

他们住的客栈就是对面,我背着包裹在他门外失神许久,然而那门被推开,大着肚子的美妇人眼泪模糊,望着我道:「姑娘请进。」

方一进门,她便拭泪直直跪下。

回去时我将字画书信一一烧掉,火光燃掉了我的十年,我眼泪干涸,沉默地凝着火光直到天明。

……

临川一夜暴乱是谁也没想到的,边境倭寇火烧了一夜临川,我们这些人逃窜不得,所有的客栈青楼在一夜之间被包围,倭寇肆意屠杀百姓。

而高官早已提早逃窜,包括凤昭。

怡红楼里人心惶惶,我提前把钱一一都分好,让她们等有时机便趁机离开,往后天各一方就是好事。

然而这几日倭寇陆陆续续往怡红楼带来不少临川百姓,姨娘提早为我围好头纱,说是安全,其中不乏从其他地方送来的男女老少。

大堂密密麻麻,一切好似很平静。

直到倭寇的副将提刀来到这里,在这遍地人群里说明日要带三十个女子回倭寇大营伺候高官,人群喧嚷声乍起,而这只有我们脸色惨白。

「这怡红楼里的女子原本就是娼妓,官爷带她们去正好,妓子们得心应手,定会让官爷满意。

「我认识这里面,除却菊韵、梅香年岁大了,剩下的荷红、明葵、小昭还有几个,都是年轻的。

「荷红是当年花魁!」

跪倒在地的矮小男子蓦地站起身来,从人群里精准地找到梅香姨娘,他强硬地把姨娘拖走,姨娘大惊失色,却打了个手势不准我出声。

倭寇副将掐起梅香姨娘眯起眼睛打量,随后狠摔在地:「这女子看着有近四十,就不好用了。

「杀了。」

姨娘却跪着抱他,媚意横生,低眉顺眼地摩挲官爷的腿道:「爷,奴家虽老了,可有些东西都会啊。」

话说得暧昧,懂的人都懂。

下一瞬我便被重重推到大堂中央,菊韵、明葵、小昭一个个被人像猫捉老鼠般地凌辱完后肆意丢弃。

夏至哭声悲痛,明葵望着她泪眼模糊,拭泪不语。

那官爷掏掏耳朵:「聒噪,把这女娃娃解决下。」

明葵大惊失色,拼了命挣脱倭寇钳制,可惜她被人狠狠踩到地板上,只能尖叫道:「不,不要。」

那股巨大的无力感又至,不行的,不能,我们的好日子为什么这样,我颤抖着喉咙沉痛道:

「你若是把她杀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那副将凶神恶煞地踹我一脚,我重重吐出口血,他吐了口唾沫道,「呸,臭婆娘,老子不信鬼神。」

我冷冰冰地望着这满大堂的临川人,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他们是刽子手,他们是杀人犯。

他们不是人。

梅香姨娘颤抖地握住我的手低声道:

「他们会遭报应,红儿。」

夏至的哭喊声瞬时变得静寂,我呆呆地凝着她的尸体,伸出手试图碰她的方向,她还那么小,才刚会喊我姨娘,为何要这样,为何要死……

夜晚怡红楼静默无声,姨娘靠着我的头,在床榻旁握着我的手,压低嗓音道:「红儿,明日万不可吃怡红楼饭食,姨娘在厨房的米水里放了毒药。」

我呼吸一窒:「姨娘,被发现了怎么办。

「明葵她们又知道吗。」

「被发现也无妨,我就说是那群畜生做的,」夜色里她眼角皱纹弯了弯,哑着嗓音点点头,「明葵、菊韵她们知道,明日趁乱咱们逃出去。」

我愣愣地看着姨娘许久,眼泪从眼眶滑落。

「姨娘。」

她从衣服里带出一小包东西来,偷偷递到我衣袖里,笑着:「这药粉,等红儿逃不出去再用。」

她低声说,泪光闪痛我的心。

「我们红儿就该清清白白地活着。」

第二日饭食被端上来,昨日副将上身光着,见姨娘上菜趁势将她锁在怀里:「来,给爷试菜。」

痛苦深重蔓延到思绪,姨娘点头称好,我僵硬地垂下头,彻底不敢再看他们,呆滞地掐着我的手心。

直到传来刺痛感,我才察觉到出血了。

那倭寇哈哈大笑:「吃,都给爷吃!」

像养猪一样,有人在二楼冲地上撒下数不清的馒头,他们哄抢着,像饿狼扑食,凶狠残暴。

我僵着视线,大抵不到一炷香,有人神色痛苦陆陆续续地倒下,我眼泪簌簌掉落,最后什么也不顾地冲向姨娘,她血水翻涌,却无声地大口笑着。

「姨娘!」

我呼吸都觉得是痛苦,只能忍不住喊她。

门外喧喧嚷嚷,有人喜极而泣,说「快逃啊逃啊」。

她双眼通红,急促呼吸着,泪眼婆娑地张唇:

「红、红儿,姨娘,下辈子不来临川了。」

血水浸染我衣服,原来真的有一日在这样好的姨娘身边感受到冰冷,我撕心裂肺,痛苦像深渊一样淹没了我,无助地哭诉:「不来了,不来了。」

她梨涡浅笑,目光空洞,不知在看什么,一字一句颤抖嗓音说我往后要干干净净做人。

我颓然擦泪,说好。

「你快逃,逃……」

最后她还是离开了我。

十年前她说,若有一日能离开怡红楼,她会是第一个,可她最后死也只能在怡红楼里。

我抱着她的尸体痛哭,紧接着菊韵跑过来拉着我走,然而外面的倭寇拿着刀剑追赶。

慌乱乍起,在太过强悍蛮横的力量面前,这场灾难谁也躲不过,我和菊韵再次被俘,人群里乌泱泱的,菊韵拉着我的手抖,对身侧妇人不可置信道:「小姐,红儿,是小姐。」

这世间能让菊韵称为小姐的只有一个。

我娘亲。

我双眼通红地看过去,那女人僵硬着把面纱围住,想逃走,被欺骗的影响几欲淹没我,等我死命拽住她衣角时,执拗地颤抖着手拨开她的纱巾,她只是多了几条皱纹,那张脸仍旧风华绝代。

「你认错人了。」她眼神不自然,撒谎说。

那时候和娘说该恨我娘亲,我从前总以为是因为她在怡红楼生下了我,未想到是生而不养……

「荷玉珍。」

我喉咙干涩,冰凉的手指抚摸着她的眼睫毛、她的鼻梁,指尖颤抖着,我破碎的声音低不可闻。

「荷玉珍,你被老鼠啃的脸我记了一辈子。」

十几年她的眉眼笑容时常在脑子里来回游荡,我画了好多她的人像画,可最后都觉得不像。

原来她的山根要高一些,她的眼角有颗痣。

「姑娘,你认错人了。」

她目光冷漠,嗓音蓦地坚定了些。

而视线里蓦地出现张孩童的脸,她害怕地看着我,抱着娘亲的腰弱弱地喊「娘亲」。

……这时,滔天的绝望从头到尾蔓延到心底,我眼眶红得发狠,通身松了劲儿,最后的支撑土崩瓦解。

原来,原来我一直是被抛下的。

四周人都在望着我,眨眼间我脖颈落下剑锋,身着倭寇服饰的男子声音粗犷:「这个送到我房里。」

我没有任何反应,唇边弧度极小,探出手想摸摸她孩子的脸,只是记忆力那双从未温柔待我的手顷刻挡在面前。

我狼狈收回,最后一眼没看离开。

四周人小声朝我吐口水。

「妓子活该!」

「这是她应得的。」

风大到震耳欲聋,白日我被送到车首领床上,在全身抹上了毒药,那些粉末化为无形,最后那人急不可待地压来时,记忆里黏腻感又清晰传来。

我连反抗都没有,直至他惊愕失色,瞪大眼睛,口吐浓浓鲜血,让凶狠的面容愈发可恶地遗留在人间。

我为姨娘报仇了,为夏至、明葵报仇了。

还有我。

后来营帐苍白的蓝天下,我浑身是血,提着他的头颅一步步走出去,而马蹄声阵阵,万千兵马赶到时,射杀的命令一同袭来,我顿了顿望着四周,很快被万箭穿心。

滚烫的鲜血让空气变得冰凉。

回忆一点点滚动,白云蓝天,我恍惚想起同宋鸿影骑马那日,我那样坚定地说我要自由。

可这临川杀人无形。

感情可恶。

这场小部落的战事轻而易举被平,不到一炷香时间,身体里的知觉痛感都在尽数消散。

宋鸿影穿着铁甲,明朗英俊的面容下是遮掩不住的痛苦,他的眼尾生生逼红,颤抖地抱住我。

可他说的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那日他大着肚子的夫人同我讲神仙奇谈,说宋鸿影本是天上的凤昭仙君,但因与仙子动情而被迫贬下凡,我不过是他命里的一道情劫。

她苍白着脸,泪眼汪汪地说:「姑娘,如果爱一个男人的话,没人会忍心叫他再爱上另外一个女子的。

「即便这是他的情劫我也不愿。」

我听完之后沉默良久,眼眶积攒的泪水涌出,而后望着她的肚子,背上我的包裹离开,我望着她的眼睛静静道:

「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恍惚间听到宋鸿影喊我的名字。

「滚开。」

我张了张唇,虚虚道。

最后眼泪自眼角滑下,混合着血腥气,我望着湛蓝的天空渐渐变成迷雾,和梦里驰骋热烈的两人,那么快活。

再无声重复了一遍。

「别脏了我的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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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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