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深情不晚

深情不晚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我逃婚,暂居陆家村。

日子过得实在窘迫,便提笔给意中人写信。

「一月挂于空。」

「两人分两地。」「三行情谊,生出四般想念。」

……

情诗写得缠绵,却被陆溡川抢走。

这穷乡僻壤的村夫,捻着信笺一角,语气沉沉:「想男人了?我也是个男人,要不你试试?」

1

床边点着一豆烛火,映着陆溡川好看的眉眼,少年郎俊俏又英气,就是脸色苍白极了,人也虚弱得很,恐怕活不成了。

我倚在床边垂泪,问他:「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陆溡川无力地靠在那里,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地说:「我还没被姑娘亲过,要不你委屈委屈,亲我十下?」

「或者,你赶紧跑吧。我死了以后,村民一定会报官的。到时候你就是害死我的凶手,会被砍头的。」

我心如刀绞,左右为难。

这事都怪我爹,前几天他非要把我嫁给一个兵鲁子。可我相中的是齐府三公子,与父亲提及此事,他断然不肯。

我连夜出逃,打算回老家找祖母。

行至此处,马儿不知何故脱了缰,半拖半拽地拉着车厢跑。马夫制不住马,车轮飞出去一个。整个车厢歪斜着在地上剐蹭颠簸。

我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在陆家村的土坡上哀号。

村口的狗追着疯马跑,树下觅食的鸡抖落一地的毛。

陆溡川正好遇见,把马逼停了。

他穿着粗布麻衣,额头上细细密密的都是汗,碰巧汇成了一小股,顺着俊朗的轮廓滑落,坠到了少女的心尖儿上。

那时候,我觉得哪怕嫁不上齐三公子,嫁给眼前这个人也是好的。

没想到陆溡川心毒手黑,把我直接从车窗口给拖出来了。好死不死的,裙角刮到裂口处。

我上半身被陆溡川抱着,下半身在车窗口搭着,当着陆家村二十七户、八十三口人的面,现了半天眼。

我活了十七年,从未受过这种委屈。

既想拿刀剁了陆溡川,又为了不摔下去只能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陆溡川身上那股冷松木气息,随着渐渐升高的体温撞入鼻尖,我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错觉,竟觉得陆溡川也有点微微发抖。

「你使点力,别把我摔了。」

陆溡川闻言,紧了紧臂膀,嘴上却犟得很:「你这么壮,摔一下又怎么样?」

我气坏了:「我一个娇小姐,你说我长得壮?」

「臭山沟里的野人,」我挣扎着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你知道什么叫作柔似拂柳、丰肌弱骨吗?」

陆溡川似笑非笑地垂首看我,眼底尽是嘲弄。他没再说话,坚持到村民用匕首划破裙角。

待我能全须全尾地站在地上时,他当即毫不留情地撒了手。

浮光锦的裙子刮坏了,熏了茉莉香的绢扇沾了灰,心头刚刚生出的爱慕之情被击个粉碎。荒山野岭的村夫,果然就不适合谈情说爱。

我瞪了他一眼。

没想到他咣当一下倒地了,还吐了一口血。

马夫说陆溡川刚刚为了救我,胸口被马踢了一脚,受了很重的内伤,随时都会死。

我愧疚得心都要碎了,每天在床前伺候他,打算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没想到他的遗愿是找个姑娘亲几口。

思及他上有一花甲祖母、下有一半大的侄女,还有一个愣头青弟弟,父母兄嫂全都亡故了,家里全靠他一人支撑,如今他又要死了,还是为我而死的,我怎么能弃他不管呢。

我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完成了他最后的心愿。

没想到原本病弱的陆溡川一个弹坐把我撞倒一边,使劲用手搓着自己的嘴:「你干什么?」

「我是逼你选第二条路,让你赶紧跑,谁让你真亲我了!」

他中气十足,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他压根就没病!

我气疯了,那可是我的初吻。我今天要把他嘴巴揪下来喂狗!

我双手齐上,在床边跟他撕巴起来。陆溡川是个男子,到底力气比我大,两三下就把我按在床上:「想赢我,你等下辈子吧。」

一个身影慢悠悠地靠过来,陆溡川屁股上挨了一闷棍。

他的那位老祖母收了拐杖,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小王八羔子!别欺负我孙媳妇!」

陆溡川的祖母年岁大了,除了耳朵背,我觉得她还有一点傻。往难听点说,就是痴呆。

我刚住进来,她就迷迷糊糊地管我叫孙媳妇,还要把传家的玉镯撸下来给我。

陆溡川在我这里耍横摆凶,在他祖母面前,照样乖觉得像只王八。

祖母把拐杖墩得梆梆响:「跟我孙媳妇道歉。」

陆溡川瞥我,嘴角挂着一丝嘲讽。

老祖母动了动拐杖:「你是不是欠打?」

陆溡川不情不愿地蹦出两个字:「抱歉。」

偏他祖母耳背,听不清,对着他后脑勺拍一巴掌:「赶紧道歉。」

我怕把老太太气晕,赶紧解释:「没事的,不过玩闹,祖母不用担心。」

「噢——」祖母若有所思地拉长着调子,「小两口闹着玩噢——」

老太太是豆腐落进灰膛里,拍不得碰不得,跟她解释她又听不懂,最后被陆溡川连哄带骗地送回去休息。

我打架打不过陆溡川,一肚子火没地方撒,打算折磨他家大公鸡。

我招呼陆溡川的弟弟小峰:「秦姐姐给你二两银子,你把大公鸡抓来。」

十五六的小伙子,果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没一会攥着鸡翅膀跑回来了。

估计是小峰下手太快,大公鸡没想到会遭自家人毒手,早晨还傲然睥睨的神气模样,这会儿被吓得毛都失了光彩。

耷冠丧脑的蠢样子,一见我吓得直扑棱。

我可不管那些,叮嘱小峰抓好大公鸡,抬手揪鸡屁股上的尾毛。

薅一根毛,大公鸡就「吼喽」一声。再薅一根毛,大公鸡又「吼喽」一声。

连吼了好几声,陆溡川过来了,黑着一张脸问我:「这是做什么?」

我摸出二两碎银子递过去:「不干什么。买你家几根鸡毛做毽子。」

二两银子,别说几根鸡毛,我就是把鸡窝,还有这只大公鸡的全部「后宫」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胡闹。」陆溡川轻叱一声,挡住我的手,「做毽子,三四根就够了,犯得着拔个干净?」

我不是欺软怕硬的人,我是个记仇的人。

「它啄我好几天,拔它三十根毛不过分吧?」

小峰连连点头:「哪能呢,秦姐姐你薅吧,薅秃了毛还长。」

我唇角勾笑,挑衅般看向陆溡川。

不料陆溡川阴恻恻地说:「行吧。就是记得洗干净手,尾毛上最爱沾鸡粪了。」

2

我恶心,从嗓子眼到心灵。以至于桌上摆好了饭菜,我都没有一丝动筷的欲望。

陆溡川的小侄女春香在一旁流口水:「婶娘!婶娘!帮我夹菜,我够不着。」

这孩子受老太太影响,一会管我叫「姐姐」,一会管我叫「婶娘」,每天的称呼,随老太太的精神状况而定。

今天我在老太太眼里是孙媳妇,所以春香就喊我「婶娘」。

陆家村是个穷乡僻壤,跟京城隔了好几百里,自不用担心这些闲话会传到京城中,我也犯不着跟一老一小计较。

给春香夹了块炒肉,小丫头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我坐在大门口纳凉。

陆家村的男女老少都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

我总觉得,陆家村村民对我的态度有点奇怪。他们似乎好奇我的一切。

我在陆溡川家的院子里坐着,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路过,眼神飘忽地瞄我一眼,又一本正经地匆匆而过。

估计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我这么娇俏的小姐。

等我家马夫驾着华车骏马来接我时,可能是他们这一生能看到的最好的光景了。

陆溡川家就三间茅草屋,用细竹条扎了几段篱笆围起来,我坐在院子里与坐在大门口没区别。

可我最看不上他们那种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气。他们要看,我就坐在门口大大方方地给他们看。

为了忘记早晨的糟心事,也为了让老乡们开眼,我穿着最漂亮的裙子,梳了京城中最时兴的发髻,步摇、珠钗一样都不落。

我要让陆家村的狗见了我,都得停下望三望。

就是不知谁家做了什么东西,味道臭烘烘的,但我能忍,因为我又点了个香炉。

陆溡川扛着锄头,站在门口瞧我,语气冷淡至极:「一说鸡粪你恶心得吃不下饭,这会儿坐在这里闻着牛粪味儿,我看你整个人倒是神清气爽。」

这难闻的味道……是牛粪?

来了这么多天,没听说谁家养的牛这么能拉。

我摇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再信你,我就是真傻。」

「没骗你。」陆溡川指了指李寡妇家,「看见门口垒的那些东西了吗?」

昨日就看见了。李寡妇从后院搬过来的,我觉得她可真不容易,一个女人自己用泥巴块垒墙。

「那是晒干的牛粪,冬天用来烧火取暖。」

敢情我在牛粪味儿里陶醉了半天!气得我用帕子掩鼻。

邻居小翠凑过来,指了指我的帕子:「上面的花样真好看,是你绣的吗?」

我点头,把帕子递给她:「喜欢?如果不嫌弃就送你。」

小翠又惊又喜,手臂悬在半空,既想靠近又胆怯,眸子亮晶晶地望着我。

「给我?我们粗人,哪能用绢丝帕子。摸一下都要刮起丝了。」

我当多大的事。给她涂上一层我的手膏,再糙的手也变得嫩滑不少。

小翠用喷香的手挥着帕子,喜不自胜:「天呀!我可得给其他姐妹们闻闻。」

她一边扛着锄头,一手拎着帕子,让我与她同去。

陆家村土道脏极了,刮起一阵风能让人咳三天。

可我是个花孔雀性子,就乐意往人多的地方扎。

为了让陆家村村民忘记我初来乍到时的傻样,我不介意忍受一下。

我要让他们记得,京城豪门嫡小姐,到底是个什么做派。

闺中教养嬷嬷说,淑女走路,应该慢抬腿、轻落足。

耳铛不可晃动,裙角坠地轻摇。

要让男人移不开眼睛、女子暗暗叹服,凭的都是一个「稳」字。

可惜天不遂人愿。

陆家村的土道坑坑洼洼。

我既要目视前方端着淑女的架子,又要留心脚下,走到田垄沟时,忙出一身汗。

小翠招呼年轻姑娘们过来,给她们看手帕,还让她们摸自己变细滑的肌肤。

姑娘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陆溡川就在不远处锄地。我看得清楚,他是很不屑的。

嘴角扯着三分讥笑,压根没往我这瞧过一眼。

我也不在乎呀。我就想给自己找点乐子罢了。

要不然,总不能在家陪他祖母聊天吧。

老太太的脑子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了。刚才我跟她请安,她要给我压岁钱。

姑娘们把我团团围住,让我讲京城里的事。我就从城墙根儿说起。

说守门将士凶神恶煞、说京城之内处处繁华。

说皇帝住的殿宇红墙金瓦、说勾栏瓦舍管弦呕哑。

说京中的贵公子模样标致、说高门贵女都头戴簪花。

小翠问我什么是簪花。

「就是鲜花。」只不过叫法不一样罢了。

京城的人爱端架子,装大瓣蒜,不拘用个什么东西,都得标榜自己与众不同。

管菠菜叫「红嘴绿鹦哥」。

管红心大萝卜叫「心里美」。

管书信叫「鸿雁」。

管月亮叫「望舒」。

我爹为了让我像个娇小姐,愣是逼我背这些乱糟糟的别称背了半年。这会我花孔雀的性子得以释放,学的东西全抖搂出来了。

姑娘们一脸钦佩地望向我,估计早把我卡在车窗上的窘态忘得一干二净了。

对于这个结果,我很满意,打算回家去。

陆溡川叫住我:「还不把水囊给我?」

噢,我给忘了。

出门时,老太太让我顺路给陆溡川送水。光顾着说话,全忘了还有这回事。

不过,我是决计不去垄沟里的。倘若泥巴沾到绣鞋上,八成我的脚都要坏掉。我把水囊朝他扔过去,自觉用了吃奶的劲,结果才扔出去五步远。

陆溡川双手搭在锄把上,戏谑地逗弄我:「哟,京城来的大小姐被牛粪熏晕了?」

脸上一热,我捡起水囊,又朝他扔出去。这回远了点,有六步的距离了。

陆溡川连话都懒得说了,顶着草帽,站在翻起的泥土间,像看傻子似的看我。

大概有那么一瞬、也许是一息,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在晴空万里的田野上,在周遭打趣调侃的热闹里,蓦地咧嘴笑了。

垄间袭过微风,掀起他上衣衣角。陆溡川紧实的肌肉没入到裤口间,向我看不到的地方延伸。小麦色的男人的身体,在半遮半掩中,充斥着野性。

与齐三公子苍白羸弱的身子截然不同。

心口擂鼓似的撞了两下,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我撑着绣面伞细汗涔涔,连手心都湿了,脸颊热得像火烧。我有些恼了:「你是瘸了还是傻了?自己不会过来拿?」

也不知田垄间哪个不长眼的逗趣道:「陆溡川,快过去吧,大小姐娇滴滴的,一步都不肯走了呢!」

3

真是不毛之地刁民多,兔子不在鸡做窝。看把他们闲得!

回去的路上我就暗自盘算,马夫拿了我一大笔银子去买马车了,剩下的银两是不够用了。

等我下次途径此地,一定把他们全买下来。田地,还有地上的人。

我要让这帮刁民种菜,种出来的菜喂牛,牛吃完了拉牛粪,牛粪晒干了……给他们盖房子住。

我要让陆溡川天天昧着良心说牛粪真香。

还有刚刚开我玩笑那个人,虽然我目前还不知道他是谁,但我对他一定「重重有赏」。我就让他天天对着牛粪堆跳舞。他不是爱开玩笑吗,我让他对着粪堆笑个够。

一进陆溡川家的小院,老太太慈眉善目地对我笑:「秦姑娘回来了?」

我坐过去给她揉肩。

在老家,我的亲祖母也是这般年纪,待我也这样亲厚。

想想她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的模样,心里有些泛酸:「祖母,等我回家了,定让人给你送些滋补药品。你要按时吃,吃完就好了知道吗?」

祖母讶道:「谁要走?去哪?」

我抚抚她的脸颊,安慰她:「陌生人罢了,不要担心。」

对于陆家,我就是个陌生人。鬼鬼祟祟地夜半逃婚,马匹阴差阳错地坏在了陆家村。

在这个民风淳朴的村庄里,我是不合时宜的存在。

就像鸡群立鹤,那么耀眼,那么令人神迷。

等我走了,他们回归到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就会意识到,我秦梦婉到底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或许是美好,或许是希冀,谁又能说得清呢。

老太太自顾自地说:「小川,也说要走。」

我问她:「陆溡川去哪里?」

「去从军啊——」老太太望着房檐,神情落寞,「不知何时才回哩。」

设身处地想一想,陆家挺惨。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太太,一个牙没长齐的小姑娘,再加上一个傻不拉几的小峰,等陆溡川一走,这个家指不定过成什么样呢!

「那我派两个嬷嬷照顾你。」

老太太笑盈盈地截住我的话头:「不用哩——川儿今早说要给我娶个孙媳妇,让她来照顾我们哩——」

呵。谁嫁给陆溡川,就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他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这么一大家子让新妇照顾,可真是个男人!

晚饭过后,天色渐黑。我收拾东西,想去后山的浅池里洗澡。

陆溡川见我提着一个小包袱,眼底掠过一丝寒意:「你要走?」

关他什么事?

难不成我要去洗澡这件事,还得他同意?我闭口不言。

陆溡川冷笑:「若是遇上恶狼,可别哭爹喊娘地求我救你。」

老太太的拐杖恶狠狠地杵到他身上:「小王八羔子,秦姑娘去洗澡,这你也问?你是不是傻?」

洗澡嘛……人之常情。

谁都洗澡,再正常不过了。

可在这月下,在这四角无风的小院里,在我与陆溡川两个人之间被提及,我仍旧觉得耳根发烫,心口乱撞。

后山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月亮透过枝叶投下斑驳光影。

池水很凉,正好灭灭我心头拱起的火。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总想起陆溡川在田地里的那抹笑,毫无缘由、毫无征兆。

还有嘴上那股微凉的感觉……

难不成……难不成我对陆溡川动心了?

不会吧,想我将军府嫡小姐,会看上一个村夫?

就算我的心同意,我精心养护的头发丝和肌肤也不能同意。

我爹是杀伐果决的将军。

说好听点,是手握兵权、保家卫国。说难听点,是兵鲁子、臭流氓。

诗书清流的世家小姐们瞧不上我,觉得我跟我爹一样,是个举止鲁莽的野丫头。

原本我也喜欢刀枪棍棒,可我爹不准我学。他非要让我跟着嬷嬷学认字、学绣花。

他说,希望以后我能摆脱将军女儿的身份,嫁到读书人家去,这样才能被高看一眼。

我听话记下了,矫揉造作地学着其他小姐的举止,学她们搽脂抹粉、云鬓高叠,也挑了一个看起来文雅端方的齐三公子去爱慕,可我爹又不愿意了。

他违背自己当初的诺言,打算把我嫁给一个莽夫。

白白浪费我这些年精心养护的头发和细腻的肌肤。

莽夫不懂欣赏,村夫亦然。不管我嫁给谁,都属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岸边响起细碎响声,我吓得瑟瑟发抖。野狗看中了我的一只绣鞋。

我拿石头打它,它反而跑得更快了:「哎呀!回来!」

那是我最喜欢的鞋了,上面有好几颗南珠呢。

林间有身影一晃,那人偏了偏头:「怎么了?可有事?」

是陆溡川,声音懒懒散散的,像是喝醉了酒。

我一边穿衣,一边对着他背影逼问:「你是不是偷看我洗澡?」

陆溡川有些不耐,哼笑一声:「是啊——我不仅偷看你洗澡,我还偷看你睡觉。怕不怕?」

语气带着点轻浮,还有仲夏夜晚风的慵懒。

不知何故,先前我还笃定他是个淫贼,他这么调侃几句,我心头的那股担忧反而烟消云散了。

我穿戴整齐后,他来河边接我。居高临下的眼神,就像看个累赘:「要不是祖母非让我来替你把风,我才不稀罕过来。」

他在我身前弯下腰:「上来,我背你回去。」

做什么委屈样!我用得着他孔雀开屏显大眼?!

「等头发干了,我自己走回去。」

陆溡川燃起篝火为我烘头发。而后,隔着橘色火舌坐在对面瞧我,眼神中带着揣度和思量,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黑黢黢的眼眸就那么一点点、一寸寸地划过,让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没见过我这么标致的美人?」我叱他,「再看,把你眼珠子抠下来。」

不知他是被我吓的,还是没想到我能不惭不愧地说大话,陆溡川有那么一刻失神,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微笑,在晚风中舒展开眉眼。

他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副牙尖嘴利的模样,其实挺像只小奶猫的?」

4

京城中,有人说我爹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就像拔了利爪的老虎、少了尖牙的雄狮。

我是他的女儿,自然也是老虎和雄狮。从来没人说我像一只小奶猫,奶猫太娇弱了,跟我压根不相配。

我不搭理他。

陆溡川自顾自地说:「尤其是你生气的时候,左边鬓角的一绺头发会翘起来。」

我悄咪咪地伸手,抚在左额上:「再胡言乱语,等你娶了新妇,我要向她告状。」

陆溡川原本歪歪斜斜地靠在池边的大石头上,闻言坐直了身子:「你怎么知道?」

「祖母说的。」我打开包袱,从里面摸出一个瓷罐,蘸取里面的膏体,涂手背和小臂,「你要娶哪家姑娘?」

陆溡川绷直的脊背又变得松松垮垮,整个人靠回大石头上去了,手指似有若无地轻蹭着薄唇:「邻村……孟家姑娘,听闻端庄娴静,模样可人。」

兴许是我的错觉,陆溡川说「端庄娴静」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有点咬牙切齿。

「那你可要好好对人家。」我推心置腹地为他考虑,「毕竟你家这种情况,就是个火坑。」

脑子正常点的人,都不会把姑娘许给这种人家。

三间破茅草屋,屋子对面的邻居还在门口垒牛粪,真是够奇葩的了。

陆溡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家是个火坑?」

他都气笑了:「你看哪不顺眼?是篱笆太矮了?还是母鸡下蛋少了?」

我一边擦香膏,一边问他:「不说别的,你家有浴桶吗?」

陆溡川哑火了。

隔了好长时间,他才问我:「一个浴桶就这么重要?」

能不重要吗!我在家的时候天天洗澡。来到鸟不生蛋的陆家村后,三天才洗上一回。要是再晚点,我身上的汗都要干成壳了!

我回他:「难道,你想让新妇今后也来这池子里洗澡?提心吊胆地怕被人看见,回头像我一样倒霉,再丢一只鞋?」

陆溡川不言语了。

「你要娶人家进门,也要拿出些诚意来。」

我来陆家这么多天,丝毫没见要办喜事的样子。一家老小粗布麻衣,连迎亲的新衣都没有裁,喜庆吉利的红绸子更是一块没见着。

我开导他:「新妇拜别父母嫁到你家,若是连你也不疼惜爱护她,她嫁人还有什么意思?」

「难不成就为了来当个老妈子?」

陆溡川沉默地挑动篝火,在细碎火星升腾而起时,他问我:「如果是你,会如何?」

假如我嫁过来……除了每天要忍受他的冷嘲热讽以外,还要陪痴呆祖母聊天、照顾年幼侄女、顺带留心傻头傻脑的小叔子不要出去闯祸……

我是脑袋被驴踢了吗?嫁到这样的人家里?我会被满京城的高门贵女们笑话死的。这些年,我苦心经营的贤良淑德、温柔典雅的形象会崩塌的。

我义正词严地警告他:「陆溡川,这种假设,你最好想都不要想。」

陆溡川点点头:「说得也对。」

「那……我先回去了。」他起身,「毕竟我马上要成婚了,应该跟你避嫌才是。」

这才对嘛。我潇洒地摆手:「我来你家住,也是缘分。」

「一会回去,我给你五十两银子,你这几日不要去田间干活了,去买些婚礼上用的东西。」

「找木匠来,做个浴桶,再打一张新床。」

我这面细细叮嘱,春香的喊声由远及近传来:「婶娘——不好啦——你东西被偷啦——」

简直晴天霹雳!

我冲上去:「你再说一遍。」

春香上气不接下气:「有一伙强盗,蒙着面,偷了村里几户人家。」

「你最惨,随身的东西全被拿走了!」

五雷轰顶啊——我那晃瞎人眼睛的步摇和珠钗!我的银子!还有我的漂亮衣服……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

「祖母没事吧?还有你小峰叔叔,有没有跟人家动手?」

「太婆去别人家聊天了,不曾与贼人相遇。」春香面露难色,「我小叔叔从始至终一直在屋里呼呼大睡。」

行,真好。

小峰那孩子,能吃能睡,以后……应该能是个人才吧。

心口屏着的那口气一散,我觉得脚底板有点疼。低头一瞧,不知何时被石头硌出血了,袜子上红了一块。

闷闷地坐在篝火边生气。

都怪我爹。

要不是他非让我嫁人,我用得着遭这些罪?我早就去园子里看戏,或者逛市集了。

别人家是坑爹,我家是坑女儿。

「你的遭遇,真是不幸。」陆溡川语气听起来淡漠,但尾音似乎压不住了,总有点上扬,「还好我家徒四壁,没什么可偷的。」

我瞪他。

陆溡川也回望我,眼梢弯弯的,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拿碎石块打他,他就故作忧愁地问我:「秦大小姐刚刚说要给我五十两银子娶妻,还作数吗?」

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被人家笑话。

银子可以丢,珠钗衣服可以丢,但面子绝对不能丢。

我坐在地上跟他叫板:「本小姐说话算话,还能赖账不成?」

「噢。」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我,「那——什么时候给我?」

「等我家马夫来接我的时候,就给你。」

我给马夫一百两银子,让他去买最豪华的马车回来接我。

也许那笔银子能有剩余。

「万一马夫一去不回了呢?」

我竟不知道,陆溡川是这么个磨牙的货。

「我这么个大活人,还能跑了不成?」

银月升至中天,浅池边响起阵阵蝉鸣。

山间岚风送来浅淡的野花香气。

陆溡川蹲在我身边。

他说:「要不,我先把你背回家?」

笑话。我这人可是有原则的,都说了不让他背,就不能背。

「你抱我回去吧。」我朝他伸出藕臂,「反正背着抱着一样沉。」

陆溡川挑眉:「我看你是『头发丝上贴膏药——有点毛病』。」

「那你到底抱不抱?」我急了。

「抱啊——」陆溡川拉长调子,漫不经心的,「你现在是我的债主,我能不抱吗?」

5

从后山浅池到茅草屋,短短三里路,他愣是绕了一大圈。

脸不红、气不喘地托着我在陆家村尘土飞扬的坡道上踱步。

村里刚刚被歹徒洗劫,村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哭诉,陆溡川就抱着我跟他们打招呼,遇到相熟的,还略略聊上几句。

我就挂在他身上,像个物件似的,第二次在陆家村二十七户、八十三口人的面前,又现了一次眼。

真是不想活了,我用帕子把脸盖上。

耳畔传来浅笑,陆溡川嗓音听起来十分悦耳,心情应该很不错:「你这条红色的帕子,倒是挺好看的。」

「像个红盖头。」

我:「……」

祖母拄着拐杖迎上来:「孙媳妇回来啦?」

她还和蔼可亲地拉着春香的手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你们的孩子都长这么大啦。」

糟心,太糟心了。

我看到房间被翻得七颠八倒,心都要碎了。

这帮劫匪太混蛋了,别说我那些金银财宝了,就是一个肚兜都没给我留下。

现在我通身最值钱的,就属那只狗没叼走的绣花鞋了。

夜里辗转难眠,坐在庭院里散心。

缺了尾毛的大公鸡就趴在鸡窝上跟我做伴。现在它不敢跟我嘚瑟了,缩在那里比兔子都安静。

呆呆地望着它出神,也不知道,我要是把那几根尾毛给它插回去,陆溡川会不会把二两银子还给我。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大将秦琼潦倒时还能卖马,我能卖什么?

以前我活得是真狂啊。这回好了,直接被端了老窝,釜底抽薪。晒牛粪的李寡妇过得都比我强了。

月光凉薄,小院一角响起脚步声。

陆溡川修长挺拔的身影一点点凑将过来:「你脚多大?」

我心上一喜:「你要给我买鞋?」

「是啊。」陆溡川瓮声瓮气地。

我亮出手掌:「一拃半。」

陆溡川觑目看我:「你的一揸,跟我的一揸能一样大吗!」

脑袋都气糊涂了。

我把仅剩的一只鞋递给他。陆溡川拿到鞋铺去比对着买,终归不会错。

我好心替他省事,陆溡川反而不乐意了:「我一个大男人,怀里揣着一只绣鞋逛市集,你觉得合适吗?」

说得也对。

我把脚丫子伸过去:「那你自己量吧。」

我看开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男女大防,在这穷山沟压根不管用。

陆溡川都抱我两次了,若是在京城,我早就嫁他八百回了。可这小村庄里,可有人提过一句?连个字都没有。

他们活得反倒比我坦然。

月亮从层云后露出半边,将月色洒到庭院。

陆溡川微微蹙着眉,脸庞半明半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是眸子亮晶晶的,像盛着碎光。

他屈腿蹲在地上,略带薄茧的手指触到了我的脚腕,竟惊得我生出一层冷汗。

拇指抵着后脚跟,中指平而直地探出去,落下时还带起一点点痒。

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不应该做的事,甚至可以称得上愚蠢。

尤其是,陆溡川炯炯有神地望着我的时候,我莫名感到有些慌张。

他说:「你这脚……挺大啊。」

呵,我早就说了,陆溡川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太毒了,气得我想杀人。

「我要漂亮的、上面绣花的鞋。」我斜睨他,「若是粗布做的,我才不穿。」

「脚趾头会磨出水疱来的。」

陆溡川问:「漂亮的?什么样叫漂亮?」

他问出这话来,确实是我的错。村夫有什么审美?

我耐心地跟他解释:「我现在就剩一件雪青色的衣裙了,那你就不能买大红或其他深色的鞋子,买丁香色或青莲色才最为相配。」

陆溡川:「……」

「我不喜欢大面积的平绣,我喜欢湘绣,针脚细密、丝线用色清浅,绣在鞋面上风雅有情致。」

陆溡川:「……」

「但是,纹样别选牡丹,那么一大朵难看死了,选香水草那样的,开起来一簇簇的,热闹又好看。」

陆溡川冷飕飕地问我:「说完了吗?」

我点点头。

他撩起袍角坐在我身边的藤椅上,大爷似的往后一仰:「要求太多了,记不住。」

「那怎么办?」我推他,「我就想要那样的鞋子。」

陆溡川偏头,看着我一句话不说。

「那我把要求给你写下来。」

话音刚落,陆溡川居然把眼睛闭上了。

这瘪犊子样。要不是我没鞋了,真想拿鞋底抽他。

正屋点亮了蜡烛,祖母的花梨木拐杖点地,声音在宁静的夜晚中格外清晰。

老太太一脸倦容,愣是撑开耷拉的眼皮,从窗中探出头来:「小王八羔子,管村头六子家借头毛驴,带我孙媳妇一起去市集买鞋。」

陆溡川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了。以往回他祖母的话,都是带着点恭敬小心,这会儿倒是活泼了许多:「知道啦。」

我扯了扯他衣角:「可我没钱给六子哥了,他能同意借毛驴给我吗?」

清河镇市集距离陆家村有五十里地。

四更天的时候,我跟陆溡川出发了。

六子哥听说我们要去市集,二话不说就把他家最强壮的毛驴牵来了。没要赏钱,没要使用费,没要好处,还额外奉送一个软垫。

他还说:「大小姐娇滴滴的,可不能磕碰了。」

这跟田垄沟间打趣我的音色如出一辙,我断断不会听错。

我先前计划咋样来着?

啊——是让他天天对着牛粪堆跳舞。

行吧,看在他如此好心的分儿上,我就饶了他。

但我仍旧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我问陆溡川:「他为什么不管我要银子?」

陆溡川牵着毛驴,转身望向我,眸底一片慨然之色:「婉婉,这世上的很多事,并不是一定要用银子才能解决的。」

「比如呢?」

「比如,你给六子哥五十两银子,让他把这头毛驴杀了,他一定不肯,因为他都养出感情了。」

「比如,你给李寡妇干净宽敞的大房子住,她也一定不肯,因为她与丈夫在小屋里共同生活了十年,她舍不得走。」

「比如……有人用高官厚禄诱惑我,让我娶不喜欢的人,我也一定是不愿意的。」

啧,陆溡川还挺有骨气。

「这么说,你是真心喜欢孟家小姐?」

陆溡川紧了缰绳,毛驴止步不前。

晨光自地平线跃出,混着山间雾霭,袅袅娜娜似仙境一般。谪仙般俊逸的人回眸一笑,好像繁星落到人间。

他说:「之前不喜欢,觉得她是个笨蛋美人。」

「现在不同了。」

「现在她在我眼里,是个笨蛋,也是个美人。」

6

我认为陆溡川说的都是废话。

他未作解释,只是用身子挡住了我那只没穿鞋的脚。

清河镇的市集不大,所幸物品倒是齐全。

我给陆溡川五颗南珠,让他去当铺帮我卖掉。

陆溡川眯缝着眼睛,捏着珠子端详了片刻:「怎么有点眼熟?」

我尴尬地撇过头去。

「鞋子上抠下来的?」他问。

我点头。反正也穿不了了,不如物尽其用。

陆溡川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进当铺没一会,出来就递给我十两银子。

我以为陆溡川会被店铺伙计打出来呢,没想到赚大发了。

我指了指鞋铺:「先去那里。」

我把店铺里好看的鞋试个遍,每双都喜欢。换作以前,我挥挥手帕就全包了。

如今不行了,我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猖狂不起来了。

最后左右为难,提着两只款式不一样的鞋,问陆溡川的意见。

他一脸诧异地问我:「有差别吗?」

当然有差别了。颜色、绣样都一样,就是纳鞋底的针法不一样。

虽然没有谁会无聊到看我的鞋底,但我知道它们的不同,我忍不了。

陆溡川坐在那里半阖双眸、眉头紧锁,好像头很疼。

「都买了吧。」他摸出银子递给我,「你高兴就好。」

店铺伙计在旁边欢天喜地:「好嘞,这就给夫人包起来。」

事情不大对劲。

我垂首问他:「陆溡川,你中邪了?」

碰巧他扬颈看我,粲然一笑:「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做事情要拿出点诚意来。」

不对劲,真是大大地不对劲。

去的路上,陆溡川失口唤我「婉婉」。

慷慨地给我买了两双鞋。

带我去酒楼里饱餐一顿。

回程的时候还给我买了一个糖人。

现下又在院子里摆弄木板,说要做一个浴桶。

太奇怪了。

不过最奇怪的,还是我家马夫。我去五十里外的市集,当天去当天便回来了。他都走一个月了,人呢!

我坐在小院里,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他。

等到大公鸡长出了新尾毛,等到陆溡川把大浴桶都做好了,他也没回来。

我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被骗了。

混蛋马夫卷了我的银子跑了。

这些日子,陆溡川看在我许诺他五十两银子的分儿上,待我不错。

供着我六菜一汤的吃喝。

有时夜半饿了,他还烤地瓜给我吃。

倘若他意识到马夫跑了,真不知道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和颜悦色。

我坐在小院里发愁,陆溡川朝我招手:「过来试试浴桶的大小。」

他这几天专心致志地做浴桶,都没工夫下地干活,今天终于完工了。

我满脸愁容:「怎么试?」

他绕到我身后,掐着我的侧腰,轻轻松松地把我举起来放到浴桶里。

里面还贴心地放了个小凳子。

现在的我对陆家而言,是一点贡献都没有了,随时会被扫地出门。我只能强颜欢笑地坐在里面,这摸摸那抠抠,哄着陆溡川开心:「哇——好大啊——好舒服啊——」

「瞧瞧这浴桶的松油上得,多好哇——」

「这尺寸也好——都够两个人一起洗啦——」

「陆大哥,你真是太厉害啦——」

陆溡川没给我继续拍马屁的机会,大手一掐,又把我给拎出来抵在浴桶边上,眸色暗沉:「陆大哥?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妹妹?」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去了,我还能全告诉你?

我满脸堆笑:「你要是不愿意认我当妹妹,喊我姐姐也行啊。」

陆溡川把后槽牙咬得咔咔响:「说你是笨蛋,你就当真一点脑仁都不留。」

唉!怎么说话呢这是!

这么没礼貌呢!

这个家,没法待了。

夜半时分,我趴在桌前写信。

我是绝对不会让京城里的那些姑娘小姐们还有我爹看笑话的,所以求救信没法寄给他们。

我打算寄给齐三公子。

他也算是个谦谦君子了,定会不远万里来接我。

人不来也行,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他。

其实京城中的公子哥儿们,我全都不喜欢。

他们一个个遛鸟、斗蛐蛐,闲得走路都要晃三晃,挽弓射箭的本事连我都不如。

有什么可喜欢的。

我嘴上说爱慕齐三公子,不过是京城里的小姐们总问我有没有心上人,碰巧那日他经过我随口一说罢了。

只要他借我五十两银子就行。

他借我五十两银子。

我信守诺言给陆溡川,让他娶媳妇。

卖南珠的十两银子,足够我回老家了。

就是这信不太好写。

我跟齐三公子并不是很相熟,直接提钱不大好。

我需要先铺垫一下,才好说借钱的事。

让我耍耍刀枪棍棒不在话下,文绉绉地说感情,倒是难倒我了。

都说对月感怀,我就坐在小院的石桌旁构思文笔。

思忖片刻,提笔写道:

「一月挂于空。」

「两人分两地。」

「三行情谊,生出四般想念。」

……

铺垫得足够多了。

终于可以提借银子的事儿了。

正欲着墨再写,信笺被人抽走了。

陆溡川修长好看的手指捏着信笺一角,骨节都发青了。

我那首蹩脚的情诗,在他唇齿间反复琢磨。

愣是被他活生生地蹙眉低语读了三遍。

然后,他屈指挑起我的下巴,一字一顿道:「想男人了?」

「我也是个男人。要不,你试试。」

真要遭不住了。

都怪这月色太美。

月色下的男人也很美。

特别是,他说让我试试的时候。

真是太诱人了。

可惜我俩各自有了婚约,要不然管他什么痴呆祖母傻子弟弟,我非生扑了他不可。

7

自村口响起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策马之人执一火把,翻过陆溡川家的篱笆,跪到我面前。

正是一去不返的马夫。

「大小姐,老将军被下狱了!」

……

回京城的路太远了。

远到我跑死了一匹马。

远到我沿途暗骂自己千万遍。

我早就应该想到,父亲若非遇到难事,断断不会出尔反尔。

而我却任性地弃他而去,真是枉为人子。

短短月余,京中全变了样。

往昔繁华不在,城中百姓闭门不出。

皇帝病重,太子监国,一口咬定我父亲通敌叛国,将他下了狱。

父亲的副将李宏说:「太子首肯,如果大小姐能说服老将军交出兵符,即刻便能出狱。」

「太子还说,若大小姐不信,可下旨让您入东宫为妃。」

我打量着他:「不管怎样,都要先见到父亲,李副将领路吧。」

地牢阴暗无光。

入内后,刺鼻的腐烂气息萦绕鼻尖。

犯人的手铐脚镣拖在地上哗啦啦地响,我父亲就关在最里面。

他头发花白了不少,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所幸太子还算留情,没有对他用刑。

见是我回来了,他眼中满是欣喜:「吾儿在外可受委屈?」

一股心酸涌上心头。

思及我在陆家村嚣张跋扈的时候,我的父亲却在这里受苦,泪水就止不住地流。

我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他,一是为了让他放心,二是让他多念及父女之情,不要再守什么忠君的道义了。

什么是忠君?

谁坐在龙椅上,谁就是君。

皇帝困于宫闱,太子殿下掌权,他便是「君」。

我隔着监牢拉住父亲的手:「把兵符交出去,咱们一起回老家陪着祖母,不好吗?」

镣铐叮当作响,父亲朝我倾了倾身子。

「过来一些。」他说。

李副将微微侧头,没有说话,走近了几步。

我凑近铁栏,却被父亲狠狠揪住领口。

他气极了,在我耳边大声咒骂:「秦家满门祖宗都看着你,你身为秦家女儿,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你娘亲因生你而亡故,早知你如此狼心狗肺,当初就应该摔死你。」

言毕,他狠狠推了我一下。脚下一松,我踉跄着摔到了守卫脚边。

那人还算知礼,把我扶了起来。

「父亲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说到底,我与他是血脉相连的父女,怎能看他命丧黄泉:「哪怕父亲誓死忠君,也要问问您手下的万万将士们愿不愿意。」

「莫说我那些忠心耿耿被关在牢里的将领们,就是远在西北的戍边军,他们也不曾起你这种不仁不义的念头。」

「是吗?」我蹲下去,最后拂过他花白的头发,「父亲,您年纪大了。」

「很多事,早就应该由我来做决断了。」

老头子要强倔强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栽了跟头。

他不再开口,蹒跚着躺回稻草堆去了。

李副将十分为难:「如何与太子殿下交代?」

「是太子殿下等不及了?还是李副将等不及了?」我讥讽地看向他,「我明天自会向太子殿下赔罪。」

回到府中,剩下的仆人寥寥无几。

想必是他们看见主家遭难,都落荒而逃了。

留下来的,都是追随秦家的老人。

我今天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自觉应去祠堂罚跪。

跪到夜半三更无人时,我拿起母亲的牌位。

底座有个凹槽,里面放着的正是太子苦寻不得的兵符。

我与我爹有个小秘密。

小时候,我受了委屈就想跟爹爹撒娇。

可我又觉得这样会给他添很多烦恼,让京城中那些小姐们听去了,又会笑话我,我就挠三下他的掌心。

然后,把那些委屈的、憋闷的伤心事,都反着说给他听。

「吾儿,可想娘亲了?」

掌心挠三下:「婉婉才没有呢!婉婉长大了,不想母亲了。」

「吾儿,夜里可怕黑?」

掌心挠三下:「婉婉才不怕黑呢,婉婉长大了,不需要父亲陪了。」

我刚刚也是挠了父亲的掌心啊,跟他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就是老头子嗓门太大,在我耳边传消息的时候,都要把我震聋了。

父亲还提到了西北戍边军。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听闻西北军一向独来独往,除奉旨进京述职外,鲜少与人结交。

我更是连戍边将领的名字都没听过。

这该如何与他联系,又如何说明个中情由呢?

倘若将兵符交给他,又怎能保证他不会向太子倒戈?

已经入秋,夜晚有些凉。我躺在床榻上发愁。

人生真是无常。

前几日我还在陆家村趾高气扬,转头金银珠宝就被洗劫一空。

我胆战心惊地怕陆溡川将我扫地出门,如今我又抛下他回到原点。

只不过我爹还没来得及对我用家法,自己先去地牢里待着了。

他相中的那个女婿,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等得望眼欲穿。

有人推房门而入。

我没起身,只吩咐道:「寅时叫我,我要入宫见太子殿下。」

「见他做什么?」声音生冷得很,「情诗,就是写给他的?」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看着悄然而至的陆溡川:「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陆溡川懒散地倚到床边:「怕你找男人啊——毕竟你走的时候连声招呼都没打,想问问你,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看看。

到底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

我在这忧国忧民忧社稷。

他在那思情思爱思软香。

必须让他清醒一点了。

「陆大哥就要跟孟姑娘成亲了,赶紧回去准备拜堂吧。」

陆溡川摊手:「哪里有什么孟姑娘?我现在就喜欢你。」

真是个渣男啊,移情别恋都说得这么坦诚,一时竟让我语塞。

我忖度了片刻,打算给他致命一击:「我爹身在狱中,我只有嫁给太子殿下才能救他出来。」

「你回陆家村好好种地吧,别想着我了。」

陆溡川眸底升起怒意:「太子逼你的?」

我心虚地应下。太子没逼我,是我撒谎来逼你的,我不希望你卷进无谓的纷争里,一不小心丧了命。

农夫跟太子,终究云泥之别。陆溡川就算烧十八辈子高香,都未必能投胎当一回太子,更何况今生呢。

「你父亲还好吧?」他轻捻着手指,声音低哑,「久闻秦老将军忠君爱国,定是……」

「当然受罪了。」我得让他知道我的难处,他才不好继续纠缠。

「父亲被杖责三十,衣裤上全都是血,躺在牢里,奄奄一息了。」

陆溡川沉默了,沉默的男人看起来很冷酷、很决绝。

他冷漠地抬起手,钳住了我的下巴:「最后问你一遍,情诗到底写给谁的?」

真是磨牙啊!赶明儿发生宫变,他这样的,都来不及逃命。

我哄他:「写给你的。」

陆溡川眸子亮了几分:「我觉得也是。」

这情窦初开的傻样,我真的不忍心戳破。

下颌一紧,陆溡川迫使我抬头。

「你既心悦我,就不准去见太子,安心在府里等我。」

「告诉老将军,事情办完了,我上门提亲。」

8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陆溡川什么时候这么自信了?

莫说我爹不会同意他娶我,就是我爹相中的那个兵鲁子女婿,一拳都能给他打出去。

他还说,在京城中寻了个宅子,让我有事尽可去找他。

真是疯了啊!我都要忙死了,哪有工夫管他!

寅时一到,我即刻前往皇宫。

不料宫门口通报的内官说太子殿下事务繁忙,让我回府上等候消息。

太子竟然避而不见,这出乎我的预料。

昨日父亲向我透露的信息很明了,他信得过的将领们,都被关起来了。

而逍遥在外的李副将,就是让他们锒铛入狱的元凶。

我拿到了兵符,也没有可托付之人。

只有父亲提到的西北戍边军,那位统军的将领,或可一试。

我叫来那个马夫。我算想明白了,他压根就没跑,他是回将军府了。要不然我父亲入狱的消息怎么传得那么快?

还有他当日策马而来的利落样子,身上绝对是有功夫的。

搞不好,他就是府上的暗卫或者我父亲在军中安插的内线。

没必要跟他打哑谜,我单刀直入地问他:「姓甚名谁?」

马夫坦然应答:「府中暗卫,黄七。」

「西北戍边军将领,你可认得?」

黄七点头:「陆振昌,陆老将军。前年入京述职,见过一面。」

「你能否去西北,替我给他送封信?」

「不用如此麻烦。陆家长子现在京中,我们可以去找他。」

我诧异:「从不曾听说,京城中有陆家?」

黄七躬身作揖:「就是陆家村的陆溡川,昨日他已入京安顿下来。」

哈,玩笑开大了。

我以为眼前这个不起眼的人是马夫,结果他是我父亲的心腹。

我以为陆溡川是田垄沟里挥锄头的村夫,结果他成了将军府的长子。

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半夜出逃的事……」

「老将军预料之内。」

「马车坏在陆家村……」

他跪了下去,伏地叩头:「奴才奉老将军之命,故意做的。」

我有些迷糊:「父亲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到底要做什么?」

「陆溡川就是老将军为您选中的夫婿,老将军料到自己要遭难,命小人将您送到他身边。」

「老将军说,小姐性子倔强,若先将事情挑明,您未必会答应。只能制造巧合,让您不得不留在陆溡川身边。」

我真是愚蠢,被耍得团团转。

而幕后的始作俑者,竟是我的父亲。

被人愚弄的感觉并不好,我胸口憋闷得很:「那些东西……都是父亲命人偷的?」

黄七长跪不起,将头埋得更低了:「老将军说,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人都要气炸了:「你们这帮王八蛋,连我的肚兜都敢偷。」

黄七立时诡辩:「金银珠钗的确是我们所为,但是……小姐的衣物,未敢染指半分啊——」

我信你个鬼!你们合起伙来骗我,坏得很!

「没有你黄七,还有黄八、黄九,谁知道你们其中哪一个顺手拿走的!」

「自己去领二十板子,别让我再看见你。」

18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陆溡川从田间村夫摇身一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少将军。

我再见他时,小峰正在帮他穿铠甲。

甲胄泛着寒光,肃然不能直视。

往昔小峰的表情总有些痴傻,这会眼底很是清明,跟我印象中呆头呆脑的样子,全然相悖了。

也对。

黄七能扮成马夫。

小峰作为陆溡川的心腹,装成一个傻子弟弟也未尝不可。

估计那位痴傻的祖母和年幼的侄女都跟他没一点关系。

陛下困于内宫,父亲囿于地牢,我没时间绕弯子:「我父亲的这些谋划,你一早就知道?」

陆溡川点头:「秦老将军曾表示希望与我们西北军联手,肃清朝廷乱党。」

「西北苦寒之地,历来最不受朝廷重视,不管坐在皇位上的是谁,对我们陆家军而言,都没有区别。」

「边关大捷的封赏,送不到西北的盐碱地;西北的风沙却日日吹得人寒心。」

他低垂着眼帘,沉思良久:「你父亲见我不允,便许我高官厚禄。最后实在没法子了,又想让我做他女婿。」

「我与你素未谋面,怎能答应?」

甲胄摩擦,发出金属的抵摩声,他靠坐在我身边:「没想到你父亲棋高一着,直接将你送过来了。」

「我日日看你在陆家村花枝招展,头疼得很。」

「玉米面的馍馍吃了喊硌牙,四层棉褥铺床你说硌得慌……」

「一个水囊,你扔八次还扔不到地方,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陆溡川抬手,像捏河豚似的捏了捏我的脸颊:「枉我聪明半生,明知是个美人计,还心甘情愿往里跳。」

「初见时,我恨不得掐死你……」陆溡川薄唇贴到我的耳廓边,小声低语,「现在,我只想把你娶回家。」

好哇。

我为父亲焦心,老头子却把我拱手送人。

这干的叫人事?!

等他从地牢里出来,我定要跟他好好理论。

我把兵符拿出来:「在狱中,父亲再三叮嘱我,要将它交到你们西北军手上。」

陆溡川一点点地摩挲着兵符的轮廓,隔了好久,才似幽幽转醒一般,询问我:「兵符给了我,不怕我倒戈?」

先前是怕的。

怕自己孤身斗不过太子,怕送去西北的信笺被中途截留,怕兵符送出去父亲性命不保。

但,如果托付的人是陆溡川,也就不怕了。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紧绷的唇角和抱着我不松分毫的臂膀;

想起他守在浅池边令人心安的背影;

微凉的指端,丈量着少女的脚掌,他当时分明紧张到手抖。

如果之前我误会各自有婚约而不肯承认对他动情,那现在我找不到不嫁给他的理由。

「我信你。」我脸颊发烫,「信你会帮父亲解眼下的困局。」

陆溡川嘴角的笑容渐渐浅淡,最终消失于黄昏的光影中。潋星般的眸子,混杂着嘲讽,逐渐变得狠利。

少年将军身披银甲,鄙夷不屑地看着我:「秦大小姐,恐怕,你要失望了。」

9

李副将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笑着向陆溡川道喜:「太子殿下果然没有看错人。陆小将军好手段,没费一兵一卒就拿到了太子殿下最想要的东西。」

李副将抱拳作揖:「我即刻将兵符送给殿下。」

「李兄,不急。」陆溡川握着能号令千军的兵符,喜上眉梢,「你邀太子殿下来城门口,我为他演一场好戏。」

……

我觉得头很痛,眼睛也看不清楚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小峰把我扔到城门口。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发髻散了,我没去管。裙子破了,我无心理会。因为拖拽,我的手掌磨出了很多伤口。

血淋淋的。

无所谓了。

假如有京城中的名门贵女们经过,也无所谓了。

我那些真情的、假意的、装出来的在乎,和不经意的表露,都无所谓了。

红日西落,行人寥寥无几。一匹白马自城中飞奔而出。

花白的头发被落日的余晖染成金黄,虚弱的身躯萎顿在马背上。结着厚茧的苍老双手,紧紧地握着缰绳。

是我父亲。

紧随其后的还有一支凌空飞出的箭羽。

李副将射偏了,扎到了父亲的后腰上。

「李兄是感念秦老将军的提携之恩吗?」陆溡川冷笑,「为太子殿下谋事,还论什么儿女情长。」

他挽弓搭箭一气呵成。

我在城墙之下,亦能听到弓弦紧绷的响声。

箭羽带着簌簌之音飞了出去,贯入父亲的左胸。

他扑在马背上,再也没有起身。

太子拍手叫好:「囚犯脱逃乃是死罪,陆将军这一招『调虎离山』用得妙啊。」

「臣只不过往地牢里传消息说,秦梦婉被困在京郊,他爱女心切,自然上钩。」

罪魁祸首是我。

当日父亲故意推了我一下,守门侍卫扶起了我,我又趁机偷走了他的钥匙。

然后,在最后分别的时候,悄悄递给了父亲。

当时以为是生的希望。

没想到是催命的符咒。

小峰牵来一匹马:「我家主子说了,念及秦小姐递交兵符有功,特全你们父女情谊。」

「秦小姐速速去给老将军收殓吧。」

太子坐着撵轿离开时,在背弃旧主的李副将和心狠手辣的陆溡川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命陆溡川手持兵符,全权统领西北戍边军与我父亲的辽东军。

陆溡川成为他逼宫称帝的走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走狗。

昨日还同我说话的父亲,如今安安静静地趴在马背上。

似睡着了一样。

鲜血染红衣裳,连白马都着了色。

我不知道要带他去哪里。

我像只失了庇护的幼兽,前一刻我以为自己拥有了爱情。

现在,我连亲人都没有了。

如果我当时能聪敏一些,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

胸口闷闷的,我止不住地咳嗽,咳出了好多血。

我想,我大概也要死了。

有人在摸我的脸,手小小的、软软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费力地揭开眼皮,发现是春香。

她对我笑:「婶娘,你终于回陆家村了,我等了好久。」

父亲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吾儿,你晕了两日,可把为父吓坏了。」

很好,我爹没死,还活蹦乱跳的。

当日白马跑入深林里,他就拔掉箭羽,将晕在马背上的我带回陆家村。

陆溡川跟我爹合伙演戏骗太子。为了逼真,顺道把我也给骗了。

假意倒戈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射死」我父亲,得了太子信任。

又不露声色地除了李副将的权。

原本听命于太子的御林军,已经被他暗中替换掉了。对皇帝的最后一点威胁,再也不存在了。

众人都以为我父亲已死,皇帝最后的依仗没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推波助澜的帮凶们都浮出了水面。

他们弹冠相庆地拜倒在太子脚下,却不知皇帝已在背后隐忍多时。

父亲说,皇帝誓要将那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佞臣连根拔起。

皮肉生了疮,不用尖刀将病灶剜出来,是好不了的。流血、剔肉,在所难免。他身为一国之君,为了能够国泰民安,不介意做几天阶下囚,承担被亲生儿子屠戮的风险。

不堪的一页总会翻过去的。

等朝堂之上尽是贤臣,他选中的继位明君,就能开创另一个盛世了。

我爹喜滋滋地向我展示他身上的皮坎肩:「川儿怕我受伤,特地命人给我做的。那孩子手上很有分寸,箭矢并没有扎到我的皮肉上。」

他兴高采烈地问我:「父亲给你选的这个夫婿,如何?」

如何?他居然好意思问我?!

他们翁婿二人将我玩弄于股掌,我的每一步行动、每个反应、每个念头,都在他俩的预料中。

他俩合谋骗我多少次了!

六子哥进来送陆家军的行军令牌。

不对。「六子哥」也是假的,人家本名叫陈升,原是陆老将军的副将。

平日里养毛驴,只不过是隐藏身份罢了。

陈升说:「公子曾交代,后山浅池的五千兵马,尽听秦老将军差遣。」

等等,后山浅池那么小的地方,有五千士兵?

我在那洗过澡,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陈升脸一红,羞得直挠头:「那日你来洗澡,把我家公子吓坏了,先你一步去后山安顿将士。」

「将士们人叠人地趴在土沟里不说,他还让大家闭眼睛、捂耳朵。」

「就这他还不放心,亲自坐在山头上守着,真是见色忘义的混蛋。」

一个奇怪的想法蹦了出来,我有点难以启齿:「那只被叼走的鞋……」

陈升臊得都要钻地缝去了:「你一边洗澡,一边唱歌,公子急得啊——就把军中养的狗给放出去了。」

真好。

陆溡川,你完蛋了。

10

父亲带着后山的五千兵马,去京郊附近埋伏。

打算找合适的机会与陆溡川里应外合,平定这场皇位之争。

我留在陆家村的小院里,陪着祖母和春香。

祖母不是陆溡川的亲祖母,春香也不是他的亲侄女。

她们一老一小,还有李寡妇,都只是这乱世中的一道缩影。

家中男丁或死在战场,或毙于权贵之下,徒留生者用余生去追思。

村中的日子很平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不会再插着满头珠钗坐在门口纳凉了,也不会摆弄裙摆坐在树下看热闹了。

闲时我就去田地里帮忙干活,饿了就坐在垄头吃春香送来的饼子。

天黑了,就陪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祖母聊天说话。

李寡妇说今年冬天会来得很早,我就帮她一起晒牛粪。

我对她讲自己的无知,讲误把干牛粪当泥巴的故事。

她站在房檐下捂着肚子笑,才二十四五的年纪,头顶已然生了白发。

到此时,我才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受到的哄骗、利用和欺瞒,似乎都有了意义。

以前心怀委屈,如今只剩惭愧。

我也理解了为什么父亲执意要卷入到这场皇位之争的风波里。

他不是没有退路,只是不愿见百姓日子难过。

还有陆溡川和他的西北军。

如果朝廷不做出改变,寒的是万万戍边将士们的心。

人心散了,外敌入侵,受苦受难的还是百姓。

这几日我睡不着时,都会去陆溡川住过的屋子瞧一瞧。

这傻子先前把他的床褥都给我了,自己睡在木板上。

当时他说是柜子里翻出来的,大家都不稀罕用。

还有那个大浴桶,妥帖地放在房间的一角。

桶身上用刀尖刻出香水草的图样,花瓣的颜色都已层层叠叠地漆好了。

就感觉……陆溡川挺傻的。

堂堂一个少年将军,窝在鸡飞狗跳的小院里,拿着勾线的毛笔画花,真的挺傻的。

都说睹物思人。

陆溡川留在这个小院里的东西实在少。

打开衣柜,里面只有两三件换洗的单衣。

一个粗布帕子,包着五颗南珠。

去市集那天,他根本就没有去卖这几颗珠子,而是自己掏银子哄我心安。

另一边放着被狗叼走的绣鞋……再往下是一个包袱。

粉色的、织锦料子的包袱。很眼熟。

庭院中嘈杂不已,来了很多人。

陆溡川身披银甲凯旋了。

皇帝稳坐江山,反贼和逆子皆被诛杀。

陆溡川的反间计让皇帝再也不敢小觑西北戍边军。

「听说你吐血了,还病了两天。」他几乎是飞奔到我面前,表情很懊恼,很自责,「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实在是身边被安插了太多眼线,没有机会向你明说。」

「理解,我都理解。」我微笑地看向他,「只是,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我被盗的衣物会出现在你的衣柜里?」

黄七为了这事儿,可是挨了二十板子的!

我以为陆溡川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事实证明我错了。

少年将军连夜狂奔五百里,脸上带着诱人的红。他抬脚关上了小屋的房门,手指轻轻一挑,放下了闩门的木条。

「婉婉,关于这件事,我可以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讲给你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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