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鬼戏

鬼戏

蝴蝶飓风

死去十年的太爷爷,突然来信。

死于洪水的故人们,仍然活着。

我回到早已覆灭的故乡。

但迎接我的,竟是无限循环的噩梦。

「毁灭故乡的洪水,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放下信纸,我陷入了沉思。

距我金榜题名、高中探花,已过去整整十年。

在那之后,我替天子巡牧地方,再没回过故乡。

并非由俭入奢,看不起穷乡僻壤。

而是当年,我几经生死,才从那里逃出。

「咚!咚!」

洪亮的击鼓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侍女阿苑,步履匆匆而来。

「秦大人,有个怪汉一直击鼓,自言自语,问他话也不理人。」

她禀报完毕,竟流了满头冷汗。

「即便如此,你何必慌张?」

她更加语无伦次:

「那模样,实在……骇人。」

阿苑随我多年,见过不少世面,就算是悍匪杀人,她也曾提刀上阵。

区区怪汉,何至于此?

我扔下太爷爷的来信,箭步走向大门口,欲要一探究竟。

可登闻鼓前,空无一人。

日落时分,家家户户闭门。

空旷的街道上,一眼便能望到尽头,根本不见任何身影。

我微微皱眉:

「阿苑,你莫不是在寻我开心?」

阿苑几乎泪下:

「大人,他刚才就在这里,我也不知跑哪去了!」

近来太平,又值公休,衙门里只剩我和阿苑两人,派人去搜罗,自然不可能。

西风掠过,留下一丝腥咸气息。

我心念一动,站在鼓前,仔细端详起来。

鼓面余波尚存,仍在微微颤动。

阿苑没有说谎。

「大人,看地上……」

她颤声提醒我。

我低头瞧去,心头猛然一颤。

登闻鼓前,残留着一大滩水渍,里面浸着几片尚未融化的「冰晶」。

「阿苑,你说他击鼓时,一直自言自语吗?」

她连连点头。

「那他说了什么?」

阿苑思索片刻:

「快回家。他一直重复不停。」

快回家……

这也是当年,我从村中逃出时,听到的最后几个字。

尘封十年的噩梦,又一次涌上心头。

我几乎能想象出,这个怪汉的模样。

「阿苑,他是不是……浑身像结满了冰晶?」

阿苑脸上立刻爬满了恐惧:

「对,对的……大人你、你……」

我吞咽着口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这怪汉,从霭村来……」

阿苑跌坐在地,魂不守舍。

霭村,就是我的故乡。

当年,洪水突袭霭村,夺走人和牲畜的性命,也把原本肥沃的土壤,淹成了不毛之地。

「大人,你不是说,霭村的人都死光了?」

「是啊……」

我出逃前,曾亲自为太爷爷送葬。

没过多久,洪水便席卷天地。

当时,我站在不远处的山岗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如果说太爷爷的来信,是有人在恶作剧,还能解释得通。

可怪汉的模样,是霭村人独有的特征。

莫非,他真的是幸存者?

信中提到,霭村洪水,乃是人祸。

这怪汉,也许知道些什么。

「轰隆——」

惊雷不合时宜地炸响在天穹。

也把「缢城县衙」的牌匾,照得异常亮堂。

缢城。

这座县城的名字,并不吉利。

「阿苑,我大概,真得回乡一趟。」

我望着阴沉的天空,若有所思。

「大人,不能去!」

阿苑十分坚决地盯着我。

「为什么不能?」

她语气急得不得了:

「村子毁了十年,想必是冤孽作祟。

「大人是霭村人,被缠上也在情理之中。

「阿苑明日,便把和尚道士都请来,好好做一场法事……」

我攥着拳头想了很久。

洪水之谜,是我多年来的心结。

多少次午夜梦回,我总能梦到村人的求救哭喊。

我不想把这遗憾带进棺材。

有一件事,阿苑不明白。

霭村于我而言,可不仅仅是故乡那么简单。

阿苑泪如雨下:

「大人历尽千辛万苦才逃出来……

「怎能因为一时念起,去冒这种险啊?」

我甩开她,向里屋走去:

「我意已决,收拾东西。」

就在此时,公堂里,惊堂木一声巨响,遥遥传来。

「啪!」

我全身一震,循声望去。

有个大汉,背挂四面靠旗,把式立起,正欲开嗓唱戏。

「大人,是他!」

阿苑颤声道。

怪汉单足立于公案之上, 白烟袅袅,笼罩其身。

「冰晶」从他的武生装扮里,渗透出来。

彻骨寒流,阵阵扑面。

只见他拔出两面靠旗,用戏腔唱道:

「秦泷,有一出鬼戏,说与!你听!」

阿苑躲在身后,猛扯我的袖子:

「大人,快跑……」

怪汉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唱腔忽然转厉:

「阿苑,也乖乖坐了,好生!听戏!」

我瞬间头皮发麻。

知道我的名字,也就罢了……

可为什么,他会认识阿苑?

阿苑仍然死死攥着我的胳膊。

她的脉搏,跳动越发剧烈。

「我不喜欢听戏!

「你是否来自霭村?

「之前敲鼓,到底所为何事?」

我开门见山地逼问怪汉。

怪汉睫毛上,覆了一层白霜。

他依旧用唱腔回应:

「十年知府,不得回京,仕途无望,不如归去!」

一句话,直戳我的痛处。

我好歹也是殿试第三名。

从没有哪个探花郎,外放做官这么久。

但我偏偏像孤魂野鬼般,游荡了十年。

我怒视他:

「闭嘴,给我闭嘴!」

怪汉不管不顾,调子起高,粉墨开唱:

「霜天暮雪落千仞,安顺山下雾霭村。九月覆水,十年遗恨!」

「寥落红泪无人揾,枯坐累累不安魂。晨昏未定,阴阳难分!」

我一瞬间怔住。

这个声音,好熟悉。

小时候,霭村来了个叫岳阳的人。

他五音残缺,偏要登上村里的戏台,学武生唱戏。

村人嫌难听,撵他,他不走,死缠烂打。

有一天唱罢,他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没有人再询问,没有人再提起,我也就渐渐淡忘。

「岳阳,是你吗?」

怪汉逐渐僵硬的眼皮,忽然眨了一下。

他越唱越高亢:

「舟车经年劳顿,信马由缰、断肝肠寸寸!」

「游子心事难问,摧消块垒、抒滔天愤懑!」

是他,一定是他!

我分明瞧见,有泪水从他眼眶中渗出。

热泪滑过满身冰晶,留下清晰可见的裂缝。

那些裂缝,一发不可收拾,逐渐蔓延到全身。

我知道,他要「到点」了。

岳阳挺立的身子,已无法动弹。

我曾无数次羡慕过他板正的身姿。

但现在,它将在我面前,土崩瓦解。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唱腔低沉下去,凄凄不似向前声。

岳阳热泪决堤。

刹那间,晶莹剔透的身体,寸寸龟裂,腾起白烟。

晶体竟化作洪流,汇成潮水,奔涌而来。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发水……发水了……」

阿苑爆发出一声尖叫:

「大人,快跑!」

我也想跑。

可此时此刻,霭村人的命运,开始降临在我身上。

脚底涌泉处,冰晶凭空出现。

我被原地禁锢,寸步难移。

只能眼睁睁看着洪水,覆面而来。

整座公堂,转眼间被洪流淹没。

腥咸的滋味,弥漫在嘴里。

我依稀记得,曾尝过这个滋味。

但记忆实在太模糊。

浑浑噩噩地想了一阵,脚底忽然挣脱了束缚。

是洪流融化了脚底坚冰。

我身不由己,载沉载浮。

隐约看到一双手,穿过深海般的黑暗,向我伸来。

「抓紧我——」

阿苑声声遥远,字字空灵。

忽然间,水流突破了防线,开始灌入肺中。

「咳咳——」

我拼命踩着水,身子却一直往下沉。

「咳咳咳咳——」

「大人,大人!」

阿苑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谁在拉我的腿,放手!」

我声嘶力竭,一脚踹在了那人身上。

「醒醒,你不在水里!」

我猛地睁眼,猝然坐起。

阿苑正从地上爬起,忧心忡忡。

我看着她身上的脚印,顿时满心愧疚:

「阿苑你……还好吗?」

她长舒口气,并无怪罪之意,只是脸色依旧不安。

「大人,百姓们来了。」

我茫然四顾。

阿苑身后,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父老乡亲。

他们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我,不作半声。

上任缢城已经十年,我和城中百姓仍未熟稔。

一发大水,他们却聚在这里围观。

真令人浑身不自在。

我连忙劝道:

「洪灾严重,还是先回各家,清点损失吧。」

众人面面相觑。

一名乞丐率先打破沉默:

「大人,只是暴雨,哪有洪灾?」

我呆住了。

「暴雨?」

那我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乞丐继续道:

「这暴雨,只淹了衙门一处,就想着来帮忙。」

我连忙道谢。

「大人,我怎么觉得……」

阿苑神情恍惚,压低声音。

「他们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看戏的……」

数十道冷漠目光,突然全都落在我们身上。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别说了……」

公堂里烛火幽暗,男女老少们木讷的脸,更加阴晴不定。

就像来到了纸扎店。

一群怪人,还是别得罪为妙。

我连忙赔笑,起身送客,试图打破僵局。

众人却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

乞丐忽然伸手,攥住了我的双腕:

「秦泷,鬼戏好听吗?」

百姓们一言不发,依然直勾勾盯着我。

那模样,就像在等一个答案。

「好……好听。」

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如是回答。

一阵彻骨寒意,从他的手上,传遍我的全身。

汗毛上,也结出了细霜。

乞丐掀开草帽。

须发凝霜的脸上,寒意十足。

「这是你的命,你逃不了……

「不想到点,就回家来!」

我踉跄后退,极力争辩:

「不,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要认命!」

乞丐的脸因愤怒而扭曲:

「难道其他人,都活该因你而死?」

他抄起挂在墙上的水火棍,朝着百姓们一通乱打。

无人喊疼。

无人躲闪。

被打之人,当场四分五裂,化为满地冰晶。

「啊——」

阿苑惊惧至极的叫声,异常扭曲。

乞丐不管不顾,发泄般进行着屠杀。

转眼间,数十人,只剩一地冰渣。

寒意升腾,整座公堂,宛如冰窖。

他将棍棒往地上重重一杵,声音震耳欲聋。

「一入霭村,永世不出!

「你躲了十年,还没够吗?」

我手脚冰凉。

体内沉睡的寒意,似乎又在蠢蠢欲动。

这是「共鸣」。

只要和同族人相互接近,就会不断萌发。

乞丐冷不丁地抄起棍棒,劈头盖脸向我砸下。

就在此时,阿苑张开双臂,横在我们之间。

她哭着恳求道:

「你住手!」

乞丐怒不可遏:

「贱人,你还动情了?」

阿苑不闪不避,死死回瞪着他。

她瘦弱的身体里,忽然散发出夺人气势。

一瞬间,我感觉手脚回暖。

眼看棍棒就要落在阿苑头顶,我猛然扑去,抱紧她的腰,滚向一边。

乞丐一击落空,再度袭来。

分明是赶尽杀绝的架势。

「大人,跑……」

「不,不跑了。」

我将她护在身后,一字一句回应道:

「你住手,我回家便是!」

阿苑哭喊:

「大人,不可以……」

乞丐收起棍棒,表情终于缓和。

他冒出一句更加震悚的话:

「很好,大家在等着你。」

大家……

等待我的,也许并非孤魂野鬼,但肯定也不是什么善茬。

或者说,离家太久,本身就是一种诅咒。

我和阿苑,登上了乞丐的马车。

一路上,总有种上下翻转的恶心感觉。

浑浑噩噩地颠簸了许久,我们终于抵达厥阴山。

厥者,极也。

一年到头,这里出不了几次太阳。

霭村就在山脚下。

即便经过洪水冲刷,薄雾浓云依旧缭绕不散。

从记事起,村子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压抑。

村人不出去,外人不进来。

每年开春,都会有不同的税使,来村收税。

但很快,他们会成为村中一员,从此木讷低沉,浑浑噩噩。

后来,他们会吊死在村口的槐树上。

再后来,轮到乌鸦大快朵颐……

此刻,我正站在槐树下,凝望着上面残留的绳结。

「大人,这便是霭村?」

阿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

乞丐挽好马,走在最前开路。

就在此时,一阵裹挟着雪雾的大风,从村口袭来。

仿佛听到不安的灵魂,正在嚎啕。

眼前白茫茫一片,万物混沌。

我们裹紧衣裳,就地蹲下。

「吱呀——」

某样东西,发出了断裂的呻吟声。

我浑身上下,难以抑制地发颤。

「大人小心——」

阿苑猛一拉扯,拽着我向后闪躲。

与此同时,一物轰然坠地。

乞丐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

我这才看清,断裂之物,正是村口槐树。

它正好将乞丐,拦腰砸成两截。

他的下半身,还留在原地。

上半身,却已抛飞数丈,落入村中。

乞丐当场断气。

僵死的手臂,指向秦家祠堂的方向。

虽然和岳阳死法不同,但我明白,这不是意外。

手脚冰凉的感觉,已笼罩我全身十日之久,随着乞丐的「到点」,刹那间消散殆尽。

「大人,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阿苑怔怔地看着我。

前路上,浓雾弥漫。

霭村里,黯淡遮天。

我终是攥紧了双拳。

「阿苑,你不明白……

「已经来了,就走不了了。」

我们相互搀扶着,向祠堂方向而去。

令人诧异的是,村中房屋,竟都完好无损。

难道是幸存者,在洪水过后,又重建了这里?

带着惊惧和疑惑,我们走进祠堂。

裂纹横生的墙壁上,爬满白色「冰晶」,桌案正中,奠仪只是稍微蒙尘,并不像放了十年的样子。

太爷爷的牌位,居中摆放,漆面完整,崭新如初。

就和我离开那天,一模一样。

我瞬间陷入了莫名的恐惧。

难道当年那席卷天地的洪水,全是假象?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村民们涌进了祠堂,但外表和正常人没什么分别。

我认出了一些熟悉面孔。

可他们毫无亲近之意,反而戾气深重地瞪着我:

「走狗,还敢来收盐税!

「我们绝不会把盐交出来!

「少说废话,咱们和他拼了!」

收税?

莫非是我身着官服的缘故?

一名壮汉不由分说,上来便要动手。

我厉声大喝:

「秦湍兄弟,我是秦泷!」

秦湍目眦欲裂:

「狗官,谁认得你?」

他强横的手臂,像蟒蛇般绞住了我的喉咙。

阿苑语带哭腔:

「放开秦大人……」

她扑在秦湍身上,又敲又打。

我用力挤出两个字:

「你……跑!」

下一刻,阿苑双眼的光芒倏然黯淡。

她软绵绵地从秦湍身上滑了下来。

胸口,插着一把直没入柄的匕首。

「阿苑!」

一股空前的凉意直冲脑门。

「混账……」

我倾尽全身之力,只能掰动秦湍的手指。

但他根本不给我更进一步的机会。

我的后腰,跟着一凉。

低头看去,刀刃已从肋下穿出。

「唔……」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像潮水般退去。

我在混沌中飘荡许久,又飘然下坠。

眼中豁然开朗,映出秦氏祠堂的斑驳大门。

阿苑在身边小心翼翼道:

「大人,当真要进去吗?」

空气仿佛凝固,我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的处境。

但阿苑红扑扑的小脸,明明就在眼前。

「阿苑胸口疼,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的话,令我腰上,也泛起强烈不适。

难道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臆想?

我揉了揉太阳穴,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

但这里是霭村,发生什么怪事都不足为奇。

我沉声道:

「先不进,我们换条路吧。」

遵循着从前模糊的记忆,我们绕过祠堂,向落落房屋迈进。

才走几步,就看到秦湍引着村人,朝祠堂而来。

我连忙拉着阿苑,躲在槐树后。

「大人,他们是……」

「来寻咱们晦气的,噤声。」

秦湍依旧怒气滔天。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朝我们藏身处瞥来。

我心中生出一种怪异感觉。

待他们进入祠堂,我立刻拉着阿苑起身,不料却狠狠撞上树干。

一时间,惊得寒鸦四起,呕哑哓哓,响彻天地。

「跑!」

我拉着阿苑,埋头狂奔。

身后传来穷追不舍的乱步。

「狗官在这,别走了他!」

村民们,显然是冲着我来的。

阿苑气喘吁吁:

「大人,往哪去?」

我搜索枯肠,灵光乍现:

「去村学堂!」

太爷爷,从前是个教书先生。

既然村人都活着,那封信,想必也不是恶作剧。

现在,我只能寄希望于他了。

印象中,学堂没有青砖绿瓦,只有灰墙土坑。

霭村人绝不变通,固守此地,启蒙后代。

从小到大,我读的是如假包换的儒家经典。

若非如此,也不会金榜题名。

学堂里的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立我烝民……」

「莫匪尔极……」

可声音干瘪,宛如提线傀儡,毫无感情。

记忆瞬间苏醒,我下意识地念出了后面两句:

「不识不知,顺帝之侧。」

阿苑感慨道:

「这童谣,还蛮好听的。」

我惨然摇头:

「好听?你知道它的意思吗?

「乖乖遵守祖宗的规矩,不要揣度上面的用意。

「教的不是仁义礼智信,而是为奴为婢的道理。」

孩子们重复朗读,声音愈发洪亮。

「立我烝民,莫匪尔极!」

仿佛要将人活活震聋。

「不识不知,顺帝之侧!」

阿苑脸色泛白:

「大人,他们……看过来了……」

窗纸随风翕动,裂缝绽开。

只见所有孩子坐得笔直,目光齐齐射向我,口中念诵不停。

「立!我!烝!民!」

「莫!匪!尔!极!」

一字一句,似洪钟大吕。

我脑中剧烈地共鸣着。

附骨之疽般的脚步声,再次传来:

「狗官在这里,抓住他!」

民情汹汹,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我惶恐四顾,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孩子们身上。

与他们对视,比看向太阳,还要刺目难忍。

孩子们忽然齐声大笑,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阿苑,我们躲进去!」

「大人,可是……」

我怒吼一声:

「没有可是!」

我撞开本就残破的木扇门,径直而入。

在进门的一刹那,面前万物,忽然凋敝。

一幅血淋淋的场面,重现眼中。

无数长枪,纵横错落,从四面八方而来,刺穿学堂纤弱的墙壁,也贯穿了教室里的孩子们。

他们以极其凄惨的姿态,挂在枪头。

或断手断脚,或鲜血流干,无一生还。

「这,这是……」

我踉跄着靠在墙壁上。

胸口忽凉。

一枚铁枪头,也从我胸口刺出。

太爷爷不知从何处踱来。

他站在遍布尸堆与长枪的逼仄空间里,哀声叹道:

「傻小子,你回来作甚!」

尸山血海,化作滚滚洪流,再一次将我淹没。

许多纠缠不清的声音,同时回荡起来:

「放了孩子!」

「抗旨不遵,刁民敢尔!」

「就地格杀,全部就地格杀!」

我再度醒转,喘出一口大气。

宛如历经千难万险,终于从无底深渊里浮起。

「大人,当真要……进去吗……」

阿苑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

祠堂的大门,比起方才,似乎又斑驳了几分。

我抿了抿冰冷干燥的嘴唇,颤抖着道:

「不进,当然不进。」

在霭村,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

如果我一直死去,就会一直被这股力量,送回到祠堂前。

这次,手脚明显更加僵硬。

我隐隐察觉到,试错的机会,终有尽时。

再错下去,事情也会越来越糟。

「大人,快想想,躲去哪里?」

阿苑的催促越是焦急,胸口的枪伤越是隐痛难耐。

我苦思冥想,无计可施。

无论如何,还是得找到太爷爷。

秦湍的声音,平地惊雷般炸响:

「他去祠堂方向了,抓人!」

我试图凝神静气,心却越跳越快。

「大人,我记得你曾说,儿时常在盐湖边玩耍。」

「对,怎么了?」

「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为什么,你会想到那里?」

阿苑的脸上,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神情:

「总觉得,该去一趟。」

我心中不无奇怪。

要知道,过去种种记忆,是真是幻,连我自己都未必分得清。

自从岳阳现身缢城,阿苑就一直魂不守舍。

我终于按捺不住,抛出了酝酿已久的疑虑:

「阿苑,你是不是,从前来过霭村?」

阿苑惊恐地抱着脑袋:

「不!没有!」

这种表现,潜台词分明是「有」。

我近乎疯狂地摇动她的肩膀。

「阿苑,你从来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当然,我绝不会欺骗大人!」

「那为什么遮遮掩掩!」

她泪眼婆娑地蹲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名字……」

她是以孤儿的身份,来到我身边的。

却在霭村里,听到了故人的呼唤……

阿苑忽然仰头,凄然大叫,向盐湖方向狂奔而去。

也就是说,她听到的声音,也是从盐湖传来的。

「等我!」

我急忙追上。

在弥漫的白雾里穿梭许久,我彻底丢失了阿苑踪迹。

只能循着模糊的记忆,找寻盐湖。

可我跑得汗流浃背,始终不得要领。

「秦泷,我在这呢……」

一股腥咸的气味钻进了鼻子。

在缢城时,我不止一次闻过这个味道。

「你为什么不来?」

呼唤我的声音,莫名多了几分怨念。

「你要抛下我,临阵脱逃吗……」

我下意识地喊出了声:

「谁要逃!我才不是懦夫!」

等等,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额头上冷汗渗个不停,我抬手擦拭,却蹭了满手的盐晶。

高大轮廓,在浓雾中显现。

「秦泷,你不愿来,那我就自己试了……」

那是一根铜柱。

有个妇人,被铁索绑在高处。

她居高临下,神情复杂地望着我,不知是悲是喜。

我鬼使神差地张口喊道:

「不,没用的!」

可话音未落,铜柱底端,已升起熊熊烈火。

整个柱体,由下向上,逐渐烧得通红。

妇人凄然一笑:

「只要能治好盐雾病,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浑身发抖,看着她背后的白烟渐渐浓烈。

很久以前,有位昏君,会把大臣绑在烧红的空心铜柱上。

越是求饶,他就越要煽风点火。

直到刑徒皮开肉绽,焦臭味遍布殿宇,方才罢休。

那玩意,叫做炮烙。

「秦灀,自虐不能治病!」

我竟然喊出了她的名字。

可秦灀的神情,分明更固执了。

「你爱上了别人,是吗?

「我唯有治好病,才能挽回你。

「这盐湖的开采权,也当是嫁妆,好不好?」

我心中一阵惘然,可记忆就像被活活剜去了一块。

什么都想不起来。

秦灀浑身上下,被黄白相间的烟雾笼盖。

隐约瞧见,凝固的白色晶体,正从半空中跌落。

有些也落在了我脸上。

不是冰晶,是盐晶。

「啊——」

秦灀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哭喊。

「秦泷,我受不了了——」

我的心一阵狂跳,下意识地去摸那铜柱。

「嘶——」

皮开肉绽。

但如雨般飘零的盐晶,转眼令伤口恢复如初。

这是霭村人的特质,是我逃不脱的诅咒。

「你放我下来吧,我后悔了!」

完全烧红的铜柱,在茫茫白雾里,亮得瘆人。

「你坚持住,我这就来!」

我不管不顾,用袖子包住手,四肢并用,试图登上铜柱。

可一阵阵热浪,就要吞噬我仅存的理智。

我亲眼看着衣衫燃起了火苗。

转眼间,浑身上下,烧得片缕不存。

「救我……救我……呜呜……」

秦灀的叫喊声,越来越骇人。

我咬牙切齿,强忍着向上攀登,终于摸到铁链。

「你坚持住,我来了!」

我用力撑高身子,想一睹她的面容。

只要看清楚些,应该就能想起往事。

「啊——」

就在我们面面相对的刹那,秦灀发出了空前撕心裂肺的声音。

她整个躯体,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她消失了。

变成细腻的白色散沙,从纵横交织的铁链中滑落。

我还是没能看清她的模样。

高温已令我几近昏厥。

向下一望,离地不高。

我刚准备抽身跳下,可双臂却因高温,牢牢粘在了铜柱上。

越是挣扎,越是牢固。

融化的皮肉,在火红的铜上,化成一粒粒细小晶体,飘然而下。

我的视线,随着晶体,停在了地面的人影上。

那身姿,分明和秦灀一模一样。

她悄然立于铜柱后,一阵阵细浪冲刷着她的脚踝。

那是……盐湖的水吗?

「秦泷,现在轮到你了。」

秦灀的语气,忽然间无比冷冽。

我愣住了。

「这是……何意?」

看不清她的脸,却听得到她凄厉的笑。

「你这叛徒,你这懦夫啊!」

体会得到她的怨愤,却想不起前尘往事。

我拼命大喊道:

「我只是想逃出鬼蜮,何错之有!」

秦灀悲哀地叹了口气:

「你真的,很会避重就轻……」

她忽然抬起脚,轻描淡写地踢了一下铜柱底端。

整个铜柱,就此倾斜,朝一侧倒去。

「秦灀,你做什么?」

我粘在铜柱上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随之倾倒。

「秦泷,现在,轮到你了。」

铜柱狠狠砸在坚硬的地面上。

「唔……」

我颤巍巍扭转脖子。

只看到自己饱受高温摧残的身体,被压扁在铜柱与地面之间。

而我最后的意识,被一股腥咸的浪潮,完全吞没。

再一次醒转,我依然站在祠堂前。

「大人……」

「不进。」

我提前打断了阿苑的话头。

太爷爷,你究竟在何处啊?

越是处处绝路,我越是渴望真相。

看来,只能做一些变通了。

「阿苑,你可否帮我个忙?」

「大人但讲无妨。」

「你沿着槐树方向,引开那帮凶神恶煞的村民。」

「大人独行,不会更危险吗……」

阿苑看向我的眼神,忽然多了些沧桑意味,甚至还有些失落。

我心中一阵愧疚。

傻丫头,对不起了。

反正我们还能回到起点。

我十分笃定:

「无碍。」

她稍加犹豫,重重点了点头:

「大人万事小心。」

她冲着秦湍到来的方向,小跑而去。

我重新寻了条偏僻小路,想要理清混乱的思绪。

但没走几步,便有低沉唱腔,遥遥灌入耳中。

我循声来到一处戏台前。

太爷爷端坐台下,左手端烟斗,右手搓烟丝,眯着眼睛,一言不发。

「秦泷?坐吧。」

他背后仿佛长了眼睛。

爷孙俩,相对无言。

我终于急不可耐,一股脑抛出问题:

「太爷爷,信中所言,是真是假?

「村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身上,又发生了何事……」

太爷爷吐出几个烟圈,缓缓转过头来。

即便过去十年,我依旧记得他的模样。

除了须发稍白,那红光满面的脸,不见丝毫皱纹。

他怆然凝视我:

「傻孙儿,何苦回这无间炼狱……」

我心中一阵酸楚。

这些年,壮志难酬,但故乡,并非我心安处。

除了眼前这个老人。

「太爷爷,我放不下你……

「金榜题名后,我漂泊了十年……

「能回村再见你一面,就算是幻象,我也认了!」

我越倾诉,心中越是难过,最后只剩满腔哽咽。

太爷爷伸出满是烟草气息的手,抚上了我的额头:

「孩子,折磨你的是回忆吗?」

我喃喃自语:

「是……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

早已不记得是哪年哪月,关于村子的事,突然就被我淡忘,只留下些许模糊至极的印象。

「是的。」

他十分笃定地替我说出了答案。

「孩子啊……

「记忆只会隐藏,但无法抹除。

「可倘若知道真相,你再也离不开村子,又当如何?」

我的心情,早已焦灼到无以复加。

「我现在是百姓的父母官……

「果真如此,留下来,陪着太爷爷便是。」

烟斗里,余烬一反常态,升起炽烈的火焰。

老爷子泪流满面:

「好,好个父母官……你自己看罢!」

他缓缓起身,走向戏台。

恍然间,便换了一身装束。

身披红袍,足踏金靴,头戴粼粼花冠,尤其耀眼夺目。

只听他唱道:

「盐铁官营,规矩久长,何来刁民,霸了那盐矿——」

「探花儿郎,衣锦还乡,要替圣上,献个投名状——」

我心头没来由一颤。

这唱的,莫非是我的事迹?

太爷爷腔调更悲:

「慰劳大人,戏台铺张,劳民体肤,砸死乞丐张——」

戏台上飘过浓雾。

下一刻,乞丐被大树砸断的两截身体,分别出现在戏台两侧。

血肉模糊的腿脚,还能蠕动,崎岖变形的上身,也在艰难爬行。

我冷汗淋漓,惊声大叫。

这一声,似是惊动了努力攀爬的乞丐。

他怒目看我,满眼不甘:

「探花郎,有两句话,要与你讲……

「这霭村里伐了多少木,才让大人,欢笑一场?

「这戏台下填了多少骨,才得如此,宏伟漂亮!」

伐了多少木?

填了多少骨?

问我做什么?

「问我做什么!」

我紧紧抱头,嘶声大喊。

浑身血污的他,似乎并不指望我回答。

两截身子,艰难地融合在一起。

然后以折叠扭曲的姿态,重新站立。

「可怜我装疯卖傻,疏狂一场,还是木断身殒,逼死满堂!」

这一句,已不再是唱腔。

而是缭绕回荡的哀怨之声。

声浪摧枯拉朽,几乎要把我连人带椅,一同掀翻。

「别唱了,别哭了!」

我捂紧耳朵恳求道。

乞丐的确住了嘴。

准确来说,他从戏台上消失了。

只剩下太爷爷一人,唱起了独角戏:

「盐税难继,迁村为上,谁敢不从,千万杀威棒!」

「开采不易,进出阻挡,只图方便,推平那学堂!」

「盐湖天赐,却成皇粮,旧情何用,炮烙寡妇灀!」

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亢。

阴风一阵比一阵彻骨。

戏台上,随着唱词的变化,对应涌现出不同的人。

皮开肉绽的秦湍,最先呵斥:

「探花郎,同乡情谊何处讲,打得我骨裂筋断,戚戚没商量!」

不……不,我连鸡都不敢杀!

接着,是一身血洞的孩子们:

「探花郎,端的是心狠,引官兵,挑我心肝肺,毁我满庭芳!」

从未想过,稚嫩的童声里,会有如此满溢的怨气。

最后,是披头散发、神情凄厉的秦灀:

「探花郎,为何把铜柱烧得那样红?没烫掉皮囊的病,却烫死我了——」

她一个「了」字,拖得好长。

像两根长钉,钉穿了我的耳道。

我近乎疯狂地捂着双耳,低声咆哮:

「怪你们……怪你们不听劝……」

又是一阵浓雾。

降临复消散。

乞丐、秦湍、秦灀还有孩童们,突然围在我的四周。

居高临下,脸贴着脸,俯瞰椅子上的我。

他们齐声唱道:

「绝户灭种,一去不回!

「何罪何罪?怀璧其罪!

「谋我盐税,多痴狂,绝情无义,最心伤!」

他们怎就如此喋喋不休?

他们又凭什么这样说我!

他们的判词,又何尝念及同乡之情?

那些目光,有的麻木,有的痴傻,有的纯粹来自怨妇。

如同千针万刺,要我把活剐。

我没理由受着。

我用更酷烈的眼神,一一回敬。

「我不是绝情,我只是不认命!

「我不要一辈子守在这鬼地方!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要题金榜,吃皇粮!」

原来我文弱之躯,也能爆发出如此高亢之声。

戏台在声浪中,摇摇欲坠,一阵阵「吱呀」声后,轰然倒塌。

坍陷的废墟,化作浪潮向我涌来。

眼中所见,难以置信。

为什么会这样?

呼啸而来的,不是石块木屑。

而是漂浮着无数尸身的血色浪潮……

浪潮一阵阵冲刷着鼻翼,呼吸渐渐通顺。

腥咸之气,一如既往地浓烈。

紧接着,身体从上到下,逐渐恢复知觉。

我茫然坐起。

但眼前万物,都显得极不真切。

「这……是……」

整个霭村,怪极了。

像被纵横交织的线,切割成破碎的小块。

每一个碎块里,交替轮换着各不相同的景象。

有时残破,有时繁华。

有时人群熙攘,有时老树昏鸦。

有时高楼宾客,意气风发,有时断壁残垣,朽木喑哑。

突然间,那朽木里,抽出了一支新芽。

「大人……大人快醒醒!」

阿苑焦急的呼唤声,惊醒了我。

「有人来了!」

秦湍的队伍已近在咫尺。

来不及跑到别处了。

我的目光,还是落在了祠堂上。

「阿苑,躲进去!」

祠堂的结构,比前几次轮回,看上去更加破败。

什么都不要管,躲好就是。

我心中,只剩这一个念头。

「大人,那里!」

阿苑眼尖,发现了从房梁上垂下的草绳。

「阿苑,你先上去!」

阿苑却站在了我身后。

「大人,我托你上去。」

我盯着她瘦弱的臂膀,摇了摇头:

「你自己爬不上来的,他们会杀了你,你不怕?」

她肩膀剧烈颤抖:

「怕,当然怕。

「可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很多回。

「就像醒不来的梦魇,总是在重复一样……」

原来她能感知到轮回。

那就好解释多了。

我轻按她的肩膀,让她同步我的呼吸频率:

「别怕,我和你有一样的感觉。

「但我一定会带着你,从疯子们手上逃出去!」

阿苑与我对视片刻,眼中忽然有了光。

「有大人这句话,就够了。」

她不肯先走,硬要用单薄的肩膀,向上拱我。

「大人先上,再拉我便是。」

我只好照做。

刚爬一半,便听到秦湍踹门而入:

「丫头,你把那狗官藏哪去了?」

阿苑冷冷道:

「这是祠堂,你放尊重些。」

秦湍也以冷笑回应:

「有必要么,都塌掉不知多少回了!」

他不再多言,无比暴躁地扯住阿苑的衣领:

「秦泷,你自己乖乖出来。

「否则,我会拧断这丫头的脖子。

「让她在你面前,死上无数次。」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就仿佛,他也能感知到轮回。

阿苑忽然泣不成声。

秦湍眉头大皱:

「你少跟我装可怜!」

阿苑捂着胸口:

「娘……娘亲,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娘亲……你快来救我……」

我心头一凛。

她娘……到底是谁呢?

正当我苦思冥想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撞进祠堂。

竟是秦灀……

她不由分说,破口大骂:

「莽夫,放开阿苑!」

秦湍不怀好意地笑了:

「灀寡妇,原来你也中意那狗官!」

我第一次看清秦灀的模样:

她三十多岁,衣衫发饰相当华丽,与村人的简朴大相径庭,更兼身段极佳,一双秋水剪瞳,尤为昳丽动人。

我心中,莫名萌生出一个念头:

「要秦灀?还是……价值万金的盐湖?」

面对嘲讽,秦灀浑不在意:

「没错,你敢动他,我就跟你拼了。」

秦湍脸色有些难看:

「大家都是不得解脱的人,岂容你执迷不悟?给我上,抓住那狗官!」

村民们立刻分散到祠堂各处。

正当我心焦难耐之际,秦灀掏出匕首,果断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浓密白烟,从那伤痕里飞快涌出。

「寡妇,你真是不可理喻!」

秦湍呐喊声未落,已被烟雾缠裹,皮肤表面,析出晶体。

缢城中的旧事,又在重演。

他周身渐渐剔透,化为「冰雕」。

秦灀面不改色,走向阿苑,拥她入怀。

「娘……亲。」

阿苑的声音,明显打着寒颤:

「你为什么,容颜未改?」

秦灀的肩膀也在颤抖:

「娘当然……不会变的。

「村子毁灭的那一天,我们已重复了三千多遍。」

重复……三千多遍?

阿苑又道:「娘,可有法子救秦大人出去?」

秦灀温情脉脉的脸,刹那间遍生寒气。

那戾气,我曾在戏台前看过。

不安登时掠上心头。

「你……提他作甚?」

下一刻,匕首贯穿了阿苑瘦弱的肩膀。

「秦泷,是娘的人,你不能和娘争……

「这绝情无义的负心人,娘要永远纠缠下去。」

阿苑瞪大的眼睛里,一瞬间溢满泪水。

还有莫名的绝望与挣扎。

在白雾的缭绕中,阿苑摔倒在地,碎裂似冰晶。

秦灀失魂落魄地抬起了头,口中重复我的名字:

「秦泷,秦泷,出来见我!

「你躲着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歇斯底里的叫喊,令我头脑发懵。

就在此时,腥咸气味再次降临。

原来是汹涌的浪头,冲破了祠堂的窗纸。

接着,水流从四处漏风的墙缝渗入。

我咬咬牙,强撑着向上爬去。

草绳忽然被一股大力提起。

在助力之下,我轻而易举地攀上房梁。

面前之人,却令我毛骨悚然。

因为他,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你……你是谁!」

我语无伦次。

他寒气逼人的面庞,流露出一股前所未见的狠辣:

「你是……十年后的我,对吗?」

我只能点头。

「很好,看来我做对了。」

他嘴角划过一丝残忍的微笑。

此时此刻,秦灀的下半截身子,已经浸泡在水中。

她越来越失态,空挥匕首,胡乱踱步。

「这些恶,都是你做的?」

我冲另一个自己咆哮。

他阴恻恻地惨笑着:

「装什么无辜,你才是始作俑者!

「留我在这里受罪,就像受了三千遍活剐!」

他指向不断上升的水位:

「引来官兵,征收盐湖,是你带的路吧?

「挖断湖堤,水淹全村,是你的主意吧?

「这天大功劳,你是不是已经当上宰相啦?

「探花郎,你我本是一体,别以为撇下我这恶念,你就能落得个清清白白!」

狗屁。

从戏台到祠堂,他们历数我的罪状。

可唯独我全无印象。

定是什么牛鬼蛇神,化作我的模样,故意讹诈。

一村刁民!

直到如今,还不肯放过我,还在联合起来折磨我!

想令我心志迷失,留在这鬼地方陪你们?

痴心妄想!

一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我扑向另一个自己,在狭窄的房梁上扭打起来。

他眼中的戾气在蔓延。

我仿佛看到这戾气,化作毒蛇的信子,从他眼中飘出,舔舐我的眼睑。

渐渐地,我双眼前,蒙上一层猩红。

心中,更涌起空前强烈的杀意。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另一个自己,推了下去。

他坠落之时,口中还在呢喃。

我耳鸣难耐,一个字也听不清:

「你在说什么!」

他咧着嘴,凄然笑了起来: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

「砰——」

他颓然坠落,砸在秦灀身上。

「秦泷,你终于来了……」

「贱人,不许缠着我!」

但两人难分彼此。

他们以诡异姿态相拥,像极了冰块,逐渐融化在水中。

洪水再涨,把其他村民一并吞噬。

终成滔天之势,直扑房梁而来。

腥咸味灌满了我的眼耳口鼻,白茫茫一片水中,映出各不相同的面孔。

是无数村人,还有无数个我。

那无数眼光,像无数道艳阳。

刺眼,刺眼!

别看我,别看我!

太爷爷也在其中,目光还算温和。

他的声音,空灵地回荡起来:

「霭村人的眸子,像不像漫天星辰?

「天外的造物主,何以送我们至此?

「你是探花郎,你告诉爷爷,何处是归宿!」

我头痛欲裂,痛苦只增不减,也不知是窒息,还是重压。

只是大喊着:

「太爷爷,我也不知道——」

可水中的呐喊,都变成了惨白泡沫。

他们一定也听不见了吧……

混沌渐淡。

熟悉的祠堂轮廓,又出现在面前,只是摇摇欲坠。

我再一次轮回。

但这次,阿苑不在身边。

我四下张望,下意识地看向那棵大槐树。

阿苑果然坐在树杈上。

她笑眯眯地望着我。

那红扑扑的小脸,与周遭之晦暗,色差鲜明。

我记得,十年来,她时常这副模样。

陪我颠沛流离,却始终甘之如饴。

「大人,阿苑发现个好大的秘密!」

她就像个好奇的小女孩,一惊一乍,但明媚动人。

「什么秘密……」

我痴痴地回应。

「原来根本没有轮回,这里的一切,被盐湖淹没,又被湖水重塑!」

我如遭雷殛。

她更加笑靥如花,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

「建筑如此,身体亦如此。

「有盐水,我们就能无限重塑!

「但总是比上次,更加残破畸形。

「霭村人,原来是盐结晶吗,嘻嘻嘻——」

她呢喃着,脖子忽然拉长近一尺,身体悬空,吊在了树杈上。

那双眼倏然盈满泪水。

笑声,也尖厉得像哭声。

「可即便如此,我仍愿意为了你,一次次死去。

「那么大人,阿苑服侍你多年,到底算什么呢?」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哭。

「为什么,会是我娘……」

阿苑拉长的脖子,再也不堪重负。

「砰——」

头颅悬于树上。

身体伏于树下。

「不!

「阿苑!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熟悉的脚步声,再一次逼近了。

但这回,是太爷爷向我跑来。

而秦湍,在后紧追不舍。

太爷爷双眼通红,嘶哑地喊道:

「孙儿,快逃出村子去,洪水来了!」

下一刻,秦湍的匕首,径直刺穿了太爷爷的胸膛:

「包庇那畜生,你有何颜面,做这村长!」

槐树后,祠堂后,断壁残垣后,不知何时,冒出无数面容木讷的村民。

寡淡到毫无感情的声音,齐齐喊道:

「别走了他,别走了他,别走了他——」

秦湍抽刀,表情诡异,向我而来。

「别折腾了,我耐心有限。」

秦湍冷冷道。

即便反抗,也毫无意义。

我被一路拖行,进入祠堂,被秦湍压着跪倒。

「列祖列宗在上,你如实招来!」

「你要我说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

他呼吸急促,颤声道:

「为何大家没死,却重复经历水淹霭村的那一天?

「为何能感受到时间流逝,却沿着既定的轨迹,身不由己?

「你到底勾结了什么邪魔外道,高高在上地玩弄着我们!」

他逐渐激动,终成咆哮:

「说!不准隐瞒!抬头!看着列祖列宗!」

我颓然抬头。

影影绰绰的烛火,令我更加混乱不堪。

列祖列宗?那有什么列祖列宗?

荒唐。

我也指着破洞的房顶,嘶声咆哮起来:

「狗屁列祖列宗!

「天外有个造物主!

「你去问他好了!」

这话,是太爷爷说的。

也是我仅有的解释。

「去你妈的!」

秦湍狠狠将我踹倒。

脑袋重重磕在地上。

恍然间,太爷爷的尸身出现,与我四目相对。

「孙儿,既然逃出去了,就要出人头地!

「就要不受摆布,就要站在顶端!」

声如惊雷,震得我耳鸣不已。

「我……」

「我!」

十年前的记忆,开闸泄洪般,疯狂涌现。

当年,我不堪忍受霭村的封闭,拼命出逃。

金榜题名中探花,又逢战事,军队缺盐。

为了功名,密告天子,厥阴山下,盐湖无比丰饶。

于是化身税官,出卖秦灀,征收盐湖,杀人掘堤。

太爷爷为了包庇我,死于村人之手。

我遂深陷自责,躲到缢城,整整十年,拒不应诏。

再后来,便是太爷爷的来信,和上门唱戏的岳阳。

「我错了,太爷爷,我错了啊……」

我抱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湍暴躁至极地拎起我:

「说啊,造物主是谁?为何折磨我们?」

我却看向祠堂大门。

因为被炮烙到皮开肉绽的秦灀,正抱着阿苑的头颅,蹒跚而来。

母女俩冷冷瞪着我,声音重叠在一切:

「你要我,还是要我家的盐湖?」

我渐渐癫狂,惨笑不已:

「我谁都不要,谁都不要!

「什么列祖列宗,什么造物主!

「水来即融,水涸则生,我们是盐晶,盐晶而已啊……」

秦湍眼中的光,像被天降的巴掌,直接按灭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把匕首抛在我面前。

「你的的确确疯了,大概,我也会疯吧……

「就在列祖列宗前,自尽吧,大家都死在一起吧!

「再重复个千八百次,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真是不可理喻,真是荒唐至极。

我捡起匕首,像疯子一样狂挥乱舞。

本就残破不堪的祠堂,再一次白屑横飞。

看清楚了吗?是盐,盐!

何来窥探,何来轨迹,何来什么造物主!

我撕心裂肺地喊道:

「是你们死守这鬼地方,得了癔病,发了疯!

「早些迁村,就算不是人,也能像人一样活着!

「当初阿苑跟我跑到缢城,不就享受了十年太平?」

阿苑的头颅,忽然眨了眨眼睛。

她再一次诡异地笑了:

「大人,在缢城时,你不是天天抱怨,每一天都过得差不多吗?

「你不是总慨叹,度日如年吗?

「你不觉得……奇怪吗?

「嘻嘻……」

我忽然间心乱如麻,踉跄坐倒。

阿苑,你为什么也来消遣我?

缢城可是我逃避现实的避难所,怎可能也在循环之中?

「哈哈哈哈……阿苑,你搞错了……

「这不可能……救命,救救我!」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越发扭曲。

乞丐、秦灀、阿苑、孩子们……齐声叫喊:

「别走了他,别走了他,别走了他!」

我抱头乱窜,可狭窄的祠堂,哪还有藏身之处?

就在此时,太爷爷的声音再次响起:

「孩子,能救你的,只有下一个你。」

对,他说得对……

下一个秦泷,才能救我!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桌案前。

那里竟然摆放着朱笔纸张,就像早有准备一样。

可下一个秦泷,会选择相信,还是继续逃避?

保险起见,就以太爷爷的口吻来写吧。

我运笔如飞,写下霭村中的经历。

盐湖决堤,洪水浩荡,轰鸣之声,有如奔雷。

我再也支撑不住,情不自禁地随之狂啸:

「共鸣了!到点了!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哈哈哈哈……」

我好像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

但这故事,绝对不是胡编乱造!

请你发发善心,把这封信,送给缢城县令秦泷。

请他来霭村救我!

再好好整治……

不……

再杀光那些冥顽不化的刁民!

「真是一出好戏!」

望着眼前的傀儡沙盘,我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陛下谬赞了……」

岳阳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据他所言,沙盘正面,叫做「霭村」,背面是正面的镜像,名曰「缢城」。

至于傀儡戏的演员,则是盐晶制成的傀儡人偶,极易保存。

演罢一场,打开蓄水池,淹没沙盘上的一切。然后利用模具,提纯萃取,便能重塑人物和场景。

只需微调齿轮,就可以改变人偶的行动轨迹,组合出千百场别开生面的戏码。

我心情大好:「如此大礼,何必自谦!」

岳阳叩首谢恩:

「传统傀儡戏,毫无新意。臣想创造的,是一个自发运转、逻辑自洽的世界。

「为此闭关十年、设计验证三千余次,总算顺畅运行,赶在陛下生辰献上。」

我啧啧称奇,不吝赞美之词。

这位鬼戏子,的确是当世罕见的能工巧匠。

「为推动情节,臣曾把自己的指尖血,滴在人偶上,投身鬼戏之中,结果三魂七魄险些被困,好在最后逃了出来。」

我听得提心吊胆,不由得佩服他的勇气:

「但时间久了,这些人偶,不觉有所察觉吗?」

岳阳诡秘一笑:

「一旦人偶意识觉醒,臣会用方术,肢解它的人格和记忆,分散给多个人偶。如此一来,它便会失去自我,深陷蒙昧。」

我慨然叹道:

「还好朕的百姓,会乖乖交税,庙堂上下,也没有利欲熏心的探花郎。」

岳阳俯首称是:

「陛下宽仁,盛世气象!」

这时,太监疾步进殿,扰乱了我的兴致。

「陛下,陛下,紧急奏章!」

我眉头一皱,伸手接过。

是个柳姓官员进谏的折子。

开头第一句便是: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我怒而拍案:

「晦气,在朕的生辰上递这种折子!」

岳阳压低声音,嘴角扬起:

「哪个臣子不听话,陛下就把他的血,滴在人偶上,扔进沙盘里,看他翻天覆地,却求死不得。」

这家伙,很会体察圣意。

我心情大好,抚掌叫绝:

「好!就依你所言!哈哈哈哈哈哈——」

朝堂之上,歌舞升平,君臣相谐,妙不可言。

  • 完 -

□ 王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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