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做天妃200年了」为开头写个故事?

我做天妃两百年了,可我从没想过,我竟是个替身。

那日,天帝白衣染血自蛮荒归来,身后跟了一位女子。

那女子同我生得一模一样,连左手的断指都一般无二。

我立在众人前头迎他,问天帝,她是谁?

天帝答:

「她是我天界的功臣,千年前仙魔大战,为保全三界毅然牺牲

性命的上神,少綦。」

众仙家哗然。

哦,是她。

我知她是谁。

当年天帝为将我塑成她的模样,生生裁断了我一截尾指。

我那时怕痛,哭着求了他很久,可仍没能挡住他下落的匕首。我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引得天帝蹙了蹙眉。

他抬头望着我,轻柔地拭去了我眼角的泪。

于是那之后,我再也不能流泪。

因为上神少綦性子坚毅,几万年来从未有人见过她落泪。

可此刻,我觉得天帝约莫是骗了我。

他将复生的少綦如珠如宝地拥进怀里的时候,她分明便湿了眼

眶。

那泪珠滴下来,晶莹剔透,楚楚动人,我瞧着很是羡慕。

于是我试图伸手去接,少綦却蓦然寒了面孔,锋利的视线瞟向

我。

她问:「她是谁?」

天帝没有看我,半晌才道:「无关紧要之人。」

少綦未曾回来时,天帝抚着我的发,说我是他的妻。

少綦回来后,我便成了他口无关紧要之人。

二、

云缪神君从下界带回一只白毛妖兽,原是要给自家坐骑当媳

妇,可谁想那心高气傲的火麒麟瞧不上它不说,还一口咬断了人家的后腿。

我蹲下身将它抱起,眼见它在我怀中奄奄一息,便问云缪可否

将它送给我。

云缪与我不和,这是整个天庭都知晓的事情。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我,惯是不屑的语气,「你要这个残缺的丑

玩意做什么?」

残缺吗。

我无意识摸了摸我左手的断指,笑道:

「遣云宫太空了,我一个人有点寂寞,想来养个活物,可以陪

陪我。」

少綦既已归来,我自是不便再与天帝同住,否则以她眼里揉不

得沙子的性子,定然会与天帝生出嫌隙。

于是我便搬去了西边一处偏僻的宫室。

云缪眸色沉沉。

我从里面瞧出了点隐约的怜悯。

他拂袖,转过身冷冷道:「左不过是个灵窍未开的畜生。我可

以送你,但是救不救得活就看你自己了。」将小白抱回如今的住处,我拿来伤药,抬起它的后腿想为它处

理一下伤口。

小白勉力挣了挣,力气极其微弱。

我总算知道火麒麟为何会咬它。

原来这东西是个公的。

三、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小白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

想是它太过感激我,每当我为它的后腿上完药,顺带挑开尾巴

瞧一瞧它的蛋蛋的时候,它黝黑的眼中总会涌现出感动的泪

花,牙梆子咬得死紧。

我摸摸它的脑袋宽慰它,以后咱娘俩就在这天界相依为命,我

定会待它视如己出。

云缪同他的火麒麟出现在我院中的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怀中

的小白抖了一抖。

云缪大抵不曾想过天界还有这般破落之所,下了坐骑便蹙着眉

四处张望。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抱着小白坐在石凳上。

云缪嫌弃地拂了拂凳子,才慢悠悠坐下。

「天帝为复原少綦的上神之体,从地府寻来一味灵药,可使断肢重生,白骨生肉。」他意有所指地瞥向我的断指,「那灵药还有残余,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若你去求,兴许可以求来一二。」

我抚过小白光滑的皮毛,没有说话。

四、

传闻那灵药生在地府浊灵沼泽之中,等闲之人若想取之,必然要受皮肉消融、万灵噬魂之苦,便是天帝从中走了一遭,一双小腿出来时也只余森森白骨。

此等深情,少綦约莫也十分动容,遂答应了与天帝在三生石上结契。

这是仙魔大战后,几千年来天界头一桩喜事。

这原没有我什么事,想来少綦也不愿见到我。以己度人,若是我复生归来瞧见一个女子冒用了我的容貌,代替我日日与我的情郎厮守,我大抵也是很讨厌她的。

于是那日我本是规规矩矩地守在我的遣云宫中安安静静地撸小白,却被少綦的侍女半推半请带到了地府。

彼时天界一众仙家皆在,奈何桥边,三生石前,少綦与天帝各执着一把匕首,只待将掌心割破,鲜血沁入其中,化作二人的名字篆刻在石碑之上,便可缔结下生生世世的姻缘。我被带到少綦跟前,她浅浅扬唇,执了我的手走向那石头,

「传言三生石可观万物原形本真,你如今的脸是由天帝捏造而

来,不想知晓自己本来的面目吗?」

她在同我说话,我却瞧着她的左手尾指,果真已经好端端长了

出来。

玉指芊芊,很漂亮。

一语尽了,我立在三生石前,碑面如湖水一般波纹荡漾,须臾

之后,渐渐显露出一个女子的模样。

五、

那女子眉若远山,身着青色襦裙,同我现在,没有什么两样。

众人俱是屏息,就连天帝也微微蹙眉。

「为何三生石上的菡萏仙子同上神一模一样?」有人问了出

来。

少綦惊疑不定。

天帝目光沉沉,睨了我许久方道:「她乃暮夜池中的莲藕所

化,本无长相。」

「原是这样。」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少綦眸底浮现出一丝隐隐的轻鄙,她这般骄傲的女子,最是瞧

不上我这等失了自我的人。「恭请天帝与上神刻名。」

那二人的血滴入石碑,背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回首,瞧见

云缪无甚表情的脸。

他的食指在我额头上一点,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在我眉心化开,

「如此,你便与她不同了。」

我有些疑惑,正待开口问他,忽听一人爆出惊呼,「这是怎么

回事?!」

只见三生石上神光闪烁,震荡开的神力将众仙骇退几步。

石碑上缓缓出现了我与天帝的名字。

众仙家面露惊愕,纷纷回头朝我望来。

我亦低头瞧向我腕间。

是了,天帝曾与我结下姻缘契。

只是不曾想这三生石认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天帝与我定下了

姻缘,便不许他三妻四妾。

此刻那符文在我腕间发热发烫,似是警告一般。

少綦将绑着红绳的匕首掷在地上,铁青着脸冷冷道:「天帝这

是何意?既这天后的位子早已允了旁人,又何必要来戏弄于

我?」天帝神色晦暗,他道:「我不知此事。」

六、

他不是不知。

他只是忘了。

千年前他只身闯入我族秘境被恶兽重伤,我见他还有一息尚

存,生了恻隐之心,便将他背进了我的小屋中。

我族中人乃莲沼灵气所化,没有性别,就连长相也是模糊的。

我生来就长在这一方逼仄无趣的秘境中,他是我这千万年来见

到的第一个人,我与他在月下把酒交心,听他讲那些我无缘得

见的天地广阔,奇趣轶闻。

我为他变作了女身,又任他将我塑成了少綦的模样。

菡萏这个名字,是他为我取的。

我本名叫阿薄,但是无人得知。

天帝说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我本体为何,姓名为何,其实

不太重要。

那夜他醉了酒,将我揽进怀里,低低唤着少綦。

我听在耳中,当他念错了,便仰起脸认真地告诉他,我叫阿

薄。他微微扬唇,垂头在我耳边,语调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那时未曾深想,也不知少綦这二字,将会成为我毕生的噩

梦。

我原以为我会同先祖及其他族人一般,守着这片莲沼直到诞出

下一个婴孩,待她生出灵识,将体内的莲心交予她,再寻个宽

敞的地方默默死去,结束这平凡寡淡的一生。

可他说,他会带我出去。

我愣了一愣,遂坦诚地道:「我族中人历代皆受了诅咒,要永

生永世困于此处,如若踏出一步,必定元神溃散而亡。」

他神色凝重,执了我的手,涩然道:「我会有办法的。」

我瞧他眉心发紧,似是个十分困扰的模样,便洒脱地拍了拍他

肩膀宽慰他,「昊天兄不必为此发愁。你曾道君子之交淡如

水,只要心中情谊尚在,即便你我以后天各一方,不能再像此

般把酒言欢,亦不会改变你我的交情。」

他低声重复我的话:「君子之交?」

我郑重地点点头。

他却蓦然低头吻住我,撬开我的唇齿,温热的舌尖相抵。

我望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瞳,对他此番行事略有疑惑。

他道:「这是夫妻之事,说白了,就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

端月十六,天狗食月,是三百年来唯一出秘境的机会。

他立在无厌崖上,海风掀飞他的衣袂,满月皎洁的清辉笼罩下,恍若谪仙一般清冷孤绝。

也罢,他本来就是神仙。

临走前,他曾问我,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

我言语向来匮乏,也想不出什么可衬此离别之景的诗句,遂干巴巴摇了摇头。

他便没有再说话。

我很想安慰他,可我到底是不能同他一起离开的。

天边那圆满的银盘缓缓被阴影笼罩,月蚀出现了。

我抽出长剑,要出这秘境,自然是没有那般轻巧的,彼时结界破开之际,会有大群喜食血肉的海鸟前来阻拦,我要替他挡上一挡。

伴随着翅膀扇动的声音,乌泱泱的鸟群遮天蔽日一般将我与他撕扯淹没,我执剑奋力为他清出一条血路,眯起眼睛抬头想看看他走了未走,却听到耳畔一声急切的疾呼,「阿薄!」一只正忙着撕咬我胳膊的海鸟被银剑斩落,他张臂拥住我,将

我护在怀里。

我早已被咬得没了知觉,也不觉得很疼,只催促他道:「结界

快闭合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面色肃穆得紧,一言不发地拿剑斩鸟。

我道:「我没事。」

他低头看了看我,眸光一厉,掌中的剑飞旋而上,震出数道剑

光,鸟尸如雨一般落到地上。

「阿薄。」他唤了我的名字。

我稀里糊涂地回神,却瞧他身子往后一倒,直直地跌向黑沉沉

的无厌海。

无厌海吞噬世间万灵,论你是天尊大佛,也断无生还之能。

我连忙拉住他,海风干燥凄厉,将我双颊吹得通红。

他便那般任我拉着,漆黑的眼里瞧不出一丝恐惧,甚至低低道

了一句,「我还以为,你对我全无在意。」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他拉上来,累得气喘吁吁,他倒着实

淡定得很,掀了衣袍坐在我身侧,静静望向头顶的月光。

我遗憾地道:「时辰过了。可惜,若非你失足跌下悬崖,应当

可以出去的。」他淡淡道:「是吗。」

末了,又轻声道:「傻子。」

七、

那一次,他是故意跌下去的。

他曾愿为了我永生留在秘境。

他说他喜欢我的性子,他说他喜欢我。

他说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阿薄。

下一个月蚀来临时,已是三百年后,他终是寻到了破除我身上

诅咒的法子,问我可否愿意和他一起走。

这法子其实颇为残酷,需得跪在忏灵窟内受九日寒暑之刑,直

至木蝉脱壳,生出金翅,入我体内替我解咒。

整整九日,他跪在我身侧陪着我,一步也未曾离开,深入骨髓

的饥寒与如若能将人烤化的暑热,我所历经的苦楚,他亦一同

承受。

金蝉入体那一刻,我倒在地上,身体因疼痛无意识地微微颤

抖。

他攥住我的手,喉头鼓动,我看见了他眼底浓重的愧疚,「阿

薄……」我咧嘴笑了笑,「原来这便是舍不得……」

因为舍不得,他愿抛下一切为我留在这里。

因为舍不得,我愿为他离开这生我育我之所,打破祖祖辈辈恪

守了千万年的族规,随他踏上那未卜的前路。

我与他一同出了秘境,在情意最浓重之时,与他在三生石上刻

下彼此的名字。

我那时,并不知他是什么天帝。

也不知我倾心相待的夫君,在跌入秘境前曾为忘记少綦服下过

陨情丹。

陨情丹碾断情丝,泯灭爱欲,他忆起少綦,却忘了我。

那之后的我在他眼中,便只余那张与少綦一模一样的脸。

他曾说过喜欢我的性子,后来却又最厌恶我的性子,因我一颦

一笑,一言一行,皆与他的少綦不同。

八、

「我不知此事。」

天帝的话一出,众仙议论纷纭。

「我不管你在三生石上做了什么手脚。」少綦将剑尖指在我的

咽喉,嗓音冰寒,「要么解契,要么死。」结契需得两相情愿,解契亦是。

倏忽之间,一坨白色毛团从角落里一跃而起,气势汹汹地向少

綦扑去。

是小白。

它见少綦拿剑对着我,心里一急冲了出来。

少綦蹙了蹙眉,抬臂一拂,小白便被她的袖子打飞,重重地跌

在地上。

它摇摇晃晃地想要爬起来,却因只有三条腿而显得分外滑稽。

少綦还欲往它身上再补一剑,我攥紧袖子底下的拳头,高声嚷

道:「我是天后,上神若杀了我,怕是要经受一遭玄火焚身、

天雷淬体之罚。」

少綦果真怒了,「这么说,你是不肯?」

我笑笑,「天后是何等的尊荣,这天底下恐怕没有哪个女子不

心向往之。怎可说放下,就放下。」

天帝道:「我不知你何时竟变得这般虚荣。」

我垂了眼帘,笑容不改,「是天帝过去对我误解颇深。」

少綦初醒,身子尚弱,天帝怎忍心见她受此天罚,遂放低姿

态,问我如何才肯解契。诸位仙卿在看我,云缪亦在看我。

我垂眸想了想,低而清晰地道。

「我要你从浊灵沼泽中取出的肉芝。」

那便是云缪口中可使断肢重生的灵药。

天帝似是未料到我的要求会这般简单,他的视线落在我左手的

断指上,凝睇片刻方沉声道:「好。」

回到天宫,拿着从天帝赏赐的肉芝,我匆匆赶往遣云宫。

云缪跟在我身后,「我以为你趋名好利的性子,定然会牢牢抓

着天后的位子不放,好叫少綦永生矮你一头,不得正名。」

我点点头,「确实有这么个想法。」

「那为何没有这么做?」

「怕她杀不成我,便一怒之下杀了我的宠物。」

眼见我将肉芝一分为二,一半喂于小白服下,一半揉碎敷在小

白的断腿上,云缪惯来淡漠清高的表情一僵,显得有些不可思

议,「你费尽心思讨来灵药,却是为了救治这个畜生……」

那肉芝果真是个奇物,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小白的后腿竟然真

的长了出来。我还未及惊喜,云缪一把攥住我的左手,阴沉着脸道:「你自

己的手呢?就不顾了吗?」

我倒不知他竟然这么关心我,费了些力气才将手抽出来,不甚

在意地道:「一根手指罢了,怎比得上一条腿。」

小白被少綦打出的伤还未好,身子尚且不能动弹,它竭力抬起

头看我,黝黑的眼睛湿漉漉的,似是有些复杂。

九、

小白的伤养好了,云缪与我带着它一同出门遛弯。

途径暮夜池,我驻足观望,这片池塘同我的莲沼很像,是以我

颇为喜爱来此。

云缪道:「你可知此地,是天帝与少綦的定情之所。」

「哦?」我摸了摸荷叶,倒还未听说过此事,那莫不是得立个

碑纪念纪念。

「所以他才选了池中所生的你,塑作少綦的模样。」云缪垂眸

瞧了瞧我,淡淡道:「可傀儡终归只是傀儡,你怎及得她万

一。」

傀儡。

这词用得极好。

小白蹦蹦跳跳地跑过池塘,足上的淤泥甩了他一身。云缪低头望向自己的一身白衣,面上青青红红。

我清咳一声,替小白向他道了个无甚诚意的歉。

云缪问我,是不是在幸灾乐祸。

我摆摆手转身欲走,却被他捉住了手,

也罢,他历来就是个小心眼的。

我解下腰间的系带,扯开外衫无奈妥协道,我将衣裳脱给他穿

就是,也省得他堂堂上神却身着脏衣四处行走,叫旁人瞧去坠

了他云缪的名头。

云缪瞳仁骤缩,拦我的手,「菡萏!」

拉扯间,我不慎一脚踩在他足上,污了他的白靴,

他果真愈发恼怒,攥着我的手不肯放。

远远的,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抬头,看见了天帝。

许是我与云缪的模样太过狼狈,亦许是他今日本就心情不佳,

天帝眉心微拧,沉沉地将我们望着。

云缪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寻常玩笑罢了,让天帝见

怪了。」我整了整衣衫,向他行了一礼。

「我倒不知,云缪神君与菡萏何时竟这般熟络了。」

他二人你来我往,寒暄了好一会儿,我听得走神,不知不觉竟

随他们行至了紫金阙。

紫金阙是如今少綦的寝宫,席间酒宴正酣,她坐在上位,手边

斟着一杯桃花酿。

原今日,是她的诞辰。

我尚有些愣神,云缪已拉着我在后方随意寻了个位子坐下。

天帝不再管我和他,一箱箱的珍奇异宝抬上来,那其中有少綦

曾穿过的宝甲、使过的兵器,亦有和璧隋珠、吉光片羽,还有

一幅画。

那画卷展开的时候,众仙俱吸了口气,惊叹不已。

天帝眸色沉暗。

他未识得那画。

那画是他为我作的。

那时才浇过一场春雨,桃花在枝头开的娇嫩,我在树下瞧那井

边的绿蛙,心想若将它炒成一盘菜,放上几个辣子,该是极好

下酒。我在这厢思索晚饭,他在那厢却作了一幅画像。

末了,他将画像赠予我,我欣赏一阵,问他这画中女子娇俏得

很,可是他的相好。

他望着我的眼睛,说画中的女子是我。

而今众仙称赞着画上的少綦风度娴雅,楚楚可人,我亦不觉有

错。

这副面容,本就是她的。

云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平静地道:「还不及我这衣服上的泥

点自成一派。」

我听着好笑,与他碰了碰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他嗤道:「喝那么急做什么,还怕有人和你抢不成。」

说着,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十、

传闻少綦的尾指,是千年前天帝赴不周山巅除灾兽祸斗时,少

綦为护他断在了祸斗口中。

此后天帝每每见之,心中的愧疚与怜爱便加重一分。

少綦断下的那截尾指,至今被珍藏在他的识海之中。而我被他执刀生生割下的,却不知丢弃在了何处。

云缪将那段过往告诉我的时候,我便回了这么一句。

他问我,可否是心有不甘。

倒也并非什么心有不甘。

只是我从前那般喜欢他,他这样对我,我总归有些神伤。

小白的腿伤好了,性子也活泼不少,遣云宫太小,它待不住,

我不愿总是拘着它,也就由它去了。

我等了三日也不见它回来,心头略有些担心,便出了遣云宫寻

它。

我在云海霞光间看见了天帝。

他负手立在云端,遥遥望着天际,眉宇间有一股难辨的情绪,

竟透着几分落寞。

他所望的方向,正是我的遣云宫。

可不待我自作多情,少綦便从云海那头走了过来。

她身着流彩云纹烟罗裙,倩影窈窕,比绚烂的霞光更为清丽夺

目。

我方知天帝面上的不是什么落寞,而是对于心上人失而复得的

恍惚和怀念。小白在我脚下轻轻叫了一声。

我不再看那二人,弯腰抱起它转身离开。

十一、

我与小白出门遛弯,偶遇了云缪和他的火麒麟。

小白后腿隐隐发颤,面上却矜持淡定得很,毫不露怯。

我见它如此懂事,心中十分欣慰。

不愧是我儿子。

暮夜池畔,司夜仙君问云缪倾心何种女子。

司夜素来如此八卦。

果真,云缪淡淡回道:「司夜仙君不做月老,却是屈才了。

他的火麒麟走下桥头,舔了舔我的手。

我又听到云缪的声音,「自然是少綦那样勇猛果敢的女战

神。」

当年少綦恋慕者无数,上至天界下至妖魔两界,皆是各方霸

主,否则天帝也不会苦恋不得。云缪从前那般讨厌我,亦是怪我冒用了他心爱女子的容貌,偏

偏我又是软弱无为的性子,辱没了她。

我了然。

火麒麟又亲昵地舔了舔我手心,痒兮兮的。

过去这神兽待我如同它的主人一般高傲冷淡,爱答不理,今日

却这般热情,叫我有些受宠若惊。

小白在我脚下瑟瑟发抖。

我知它害怕,便抽回手,退后半步与火麒麟保持距离。

远远的,云缪看了我一眼,眸间挟着些莫名的情绪。

十二、

半夜,我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闹醒。

我原以为是小白,故而闭着眼一把搂进怀里,想让它安静些。

片刻后,我察觉出些不对劲。

小白的脑袋没有这么大一颗。

我起身揭开夜明珠上的布。

借着荧荧光辉,我对上了火麒麟红色的兽瞳。小白趴在地上摆出攻击的姿势,警告性地低呜了一声。

我松了口气。

大抵是趁云缪不注意,偷跑出来的。

我将它赶到地上,弄了个垫子给它睡觉,预备收留它一夜,明

早再把它给送回去。

安抚好小白,我又渐渐睡去。

隔日,火麒麟不知何时又跳到了我床上,还将爪子放在了我

的……

好在我心胸比较开阔,没跟它一只宠物计较。

我备好早饭,心血来潮喂了个包子给火麒麟,这厮垂着大脑袋

乖乖从我手心吃了。

小白对它的敌意还很大,喉间不住发出低低的怒吼,背上的毛

都炸开了。

我转身安慰它。

大约是有些吃醋还是怎么的,小白生气地别过脸,四条小短腿

跑得飞快。

走之前还碰翻了我手中的茶杯,将茶水泼了我一身。

我叹了口气,起身找了身衣裙换上。一转头,却发现火麒麟不见了。

十三、

云缪带来了一坛女儿红,说是凡间顶有名气的酒。

他那里好东西还真不少。

我饮下半盏,酒液淌下肚,醇香甘甜。

槐花树下,我与他对饮几蛊,酒意微醺之际,他状似无意,问

起我背上的云纹是什么意思。

哦,那是我族中人的印记,我族世代由莲沼灵气所化,无形无

质,如水雾一般,故而是云纹状。

我解释到一半,突然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背上有云

纹?」

云缪不动声色,替我将杯子斟满,「这女儿红在凡间有个典

故。若家中生的是女儿,就酿酒埋藏,待女儿出嫁,就掘酒请

客。」

我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味,问他是不是想来替火麒麟提亲,我是

不可能把小白嫁给它的。

云缪手一抖,壶中的酒洒出几滴,他抬眸望着我,像是有些无

奈。

一道白影从我面前晃过,小白又被气跑了。我喝多了,眼中天地颠倒,子夜非夜,星辰不是星辰。

云缪与我并排躺在地上,枕着胳膊,眯眼遥望着这九重天的无

上风光。

我突然怀念我的家乡,怀念那万年不变的光景。

从前只觉那里的日子寡淡无味,可此刻却这样渴望回到过去。

云缪轻轻握住我的手,「会有那一天的。」

他说,他会带我回去。

我知这是酒后胡话,当不得真,不过还是很感动。

十一、

天界立后大典那日,我正在喝我酿的酒。

这是我从家乡带出来的唯一一样东西。

我已许久不曾尝过这酒,我怕我嗅到酒香,便会忆起与那人在

秘境中度过的时光,忆起那时会心一笑的默契,忆起他口中所

说的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往日种种,他已全然抛到脑后,再无挂念,若只有我一人孤孤

单单地睹酒思人,多少显得有些可怜。

可今日不同。整个天庭,大抵只有我这般清闲。

我瞧见九霄云殿上方漫开的紫光,和回荡在天际的祥乐凤鸣。

云缪来了,告诉我少綦如愿以偿,成了天后。

我想,如愿以偿的是天帝。

我原以为,我会就此被他们遗忘,此后安安稳稳待在我的遣云

殿,过上喝喝茶喂喂小白的逍遥日子。

可天命终究是不愿放过我。

少綦在册封大典前长睡不醒,老君说她识海破碎,皆因体内缺

少了一灵,若不能及时寻回,恐是会元神溃散,再无醒转之

时。

约莫是瞧见天帝面色太过骇人,老君话锋一转,「好在那一灵

此刻便在天界,不难寻找。」

天帝沉声道:「在天界何处?」

老君将目光转向我,「便是在菡萏仙子识海之中,只消从仙子

那处取出,重新归入上神体内即可。」

他叹了口气,「只是那灵在千万年间已与仙子融为一体,若是

强行取出,怕是要引得识海混沌,伤及仙根,此生修道无

望。」

我足下虚软,踉跄地退了几步。天帝朝我看来,面色极是冷漠。

老君虽然哀悯,却也觉得并无不对。

无人问我是否甘愿。

也无人在乎我是否甘愿。

天帝向我伸出手,「菡萏。」

千年前少綦机缘巧合之下进入我族秘境,那时她算出了自己的

劫数,故留下一灵在尚是婴孩的我体内,为他日埋下一线生

机。

她死后,天帝寻着那一缕少綦的气息追到秘境,之后陨情丹发

作,失了记忆,倒在我的小屋外。

一切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天帝低低道,似是规劝一般,「菡萏,天道轮回,拿了旁人的

东西,自然是要归还的。」

可我不明白。

她自作主张将那一灵留在我体内温养,千万年间与我生出联

系,如今又要将我的识海撕碎,斩断我的仙根,以成全她的安

然。

我不懂,这算什么天道轮回。老君道:「若是能救得天后,也是功德一件。」

我说:「她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众仙似是未料到我会反驳,一时俱有些惊异。

天帝望着我,眼中似有失望。

他抬起手,我识得那双手,便是它执着匕首生生截去了我的尾

指。

如今它亦探向我额间,识海撕裂,灵台嗡鸣,是我此生不曾经

历过的痛楚,比起断指,还要疼上百倍。

我瘫软在地,冷汗如瀑。

天帝轻声安抚:「好了,菡萏,已经好了。」

他伸手抚过我眼角,我畏怯地朝后缩了缩,惶恐地瞧着他。

他的手指一顿。

文曲星微阖了双目,无甚起伏地道:「菡萏仙子本就是天帝为

寄托对上神的情思而生,既上神已然归来,何不就此抹去了

她,也省得在上神心头留下疙瘩。」

天帝起身,许久未语。

百年前我养过一只白毛灵宠,极是机灵聪慧,连火麒麟都对它

俯首帖耳,却因误饮毒酒死了。那毒,原是一个妒忌我的仙子使计下在我酒里的,却叫它做了

我的替死鬼。

我很是难过,可我流不出泪。

于是云缪及众仙都以为我铁石心肠,薄情寡义。

此刻我趴在地上,眼眶涩疼,面色煞白如纸,亦是流不出一滴

眼泪。

我早已不能流泪。

为自己,为旁人。

十二、

我不再管身后那些仙家的眼光,支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回到我的

遣云宫。

一片干枯的槐树叶飘飘荡荡地落在我脚边,我蓦然发觉,小白

不见了。

庭院内没有了它的气息。

我忍着混沌的识海寻遍各处,仍无所踪,回到那方空落落的院

子,我愣了半晌,突然明悟。

我生来便是形单影只,以为它也同我一样,一厢情愿地想与它

一块守着这仙宫作伴,也算聊以慰藉。可它大约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有更重要的人要去守候。

伤好了,便不再需要我了。

我躺在屋中的木床上,浑噩之间,觉得即便这样活下去约莫也

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识海混沌,我的后半生大抵会越来越糊涂。

仙途无望,我本来也无甚本领,无望便无望吧。

少綦不愿我生作她的模样。

我亦不愿。

可惜,从未有人问过我愿与不愿。

天帝来看过我,他立在我床头,告诉我只是仙根受损,他日觅

得良药,并非不能修复,可少綦错过这一次,却是再无生机。

我没有开口,亦没有看他。

他说得对。

断一根手指不会死,仙根受损亦不会死。

我该是无甚可怨。

天帝在我床侧站了许久,默然不语。我收敛心神,不再管他。

蓦地,他一把抓起我的左手,语气隐隐地竟有几分凌厉,「你

的断指为何还未好?」

这般责问似的架势,倒让我摸不着头脑。

是以,我没有搭理他。

天帝喉头鼓动,半晌方艰涩地问我可否恨他,可否……后悔。

我不知他问出这话是何意图。

若是往常,我兴许还会装上一装,为自己谋条后路。

所幸如今,我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惧无可惧。

是以,我掀了掀唇,「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将天后之位让

给少綦,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天帝走了。

他没有一掌将我劈了,我很意外。

我骗了他。

我最后悔的,是不该在小屋外拾回他,不该将自己搅入他与少

綦的恩怨情仇。我区区一介法力低微的散仙,在这些上神的爱恨纠葛里,赔了

感情不打紧,这下怕是连命也要赔上。

十三、

少綦醒了,康健更胜以往,封后大典得以继续。

云缪来时风尘仆仆,形容狼狈不说,身上还遍布着深深浅浅的

伤口。

我识得那伤痕,是为守境恶兽所伤,同天帝当年一样。

他竟寻去了秘境。

他神色复杂,指腹抚过我额间的朱砂,那是他在奈何桥畔的三

生石前为我种下的。

「如此,你便与少綦不同了。」

这是他那日说的话,我听在耳中,记了许久。

人人都将我视作一个缺失灵魂的傀儡,只有他,瞧出了我心中

那一点悲凉和失落。

云缪问我,可否心怀怨恨。

他同天帝,连说出的话都如出一辙。

他说,他已知晓了一切。天帝是爱我的。

陨情丹断情绝爱,注定忘却所爱之人,从他忆起少綦而忘记我

的那一刻起,便已不再爱她。

云缪说这话,目光紧盯着我的脸。

我唇角牵出一抹笑,「我早就知晓的。」

自他执刀截去我尾指后,我便已想通了这一切。

可是要我如何相信呢,信他千辛万苦寻到秘境出口,却在只差

临门一脚之际为了我而放弃时;信他与我相拥在无厌崖上坐看

汹涌的潮汐,将刻有我二人姓名的酒坛埋入树下时,心中爱的

仍是少綦。

那些曾立下的誓,曾说过的爱语,皆是假象,一个他恋慕着我

的假象。

在他忆起少綦后,将我当作她的替身,朝夕相对时,心中所想

所念的亦皆是少綦。

期望纯粹的喜欢,是否是我的过错。

是我太过贪婪。

你看,那些天荒地老、生死与共的誓言,都是不能信的呀。

唯一一次,我从云缪眼中看到了痛楚。十四、

云缪说小白身上有魔气,才会被火麒麟咬伤。

如今养好了伤,十之八九是逃回魔界了。

原是这般。

它定是不好意思告诉我它的身份,才会不辞而别。

其实不必如此,我对妖魔鬼怪都无甚偏见,况且它从未伤害过

我,还在少綦执剑抵着我的脖子时,跳出来保护了我。

我那时候很感动。

此生肯对我以命相护的,除了它,便是我的前一只灵宠。

所以我将讨来的灵药为它续了断肢。

如今它伤愈,回到它该去的地方,我亦觉得很好,我本就是个

无用的主人,护不住自己的灵宠。

云缪日日守在我身侧,看得出平常是个被伺候的主,笨手笨

脚,喂个粥把我嘴唇都燎起泡了。

我很想告诉他我已经没几天活头了,不用这么费事。

云缪说,他已将陨情丹的解药喂予天帝服下。

天帝会记起我的。是吗。

十五、

他似是怕我不信,将我带去了天帝面前。

少綦在瑶池边就着一树桃花自斟自饮,眉宇间的利落风流是寻

常女子所不能及的,而天帝在看她,眼神中的欣赏之情溢于言

表。

即便我就在他目力所及之处,他也未留半分余光给我。

我笑了笑,问云缪,「你看天帝这一腔深情,此刻倾注了何人

身上?」

云缪眉心紧拧,「不该如此,莫是那解药无用……」

我摇摇头,踱步离开,「解药并非无用,只是即便这陨情丹解

了,天帝心中所爱之人,也未曾变成我。」

十六、

这几日我的神识愈发浑噩混沌,时常在睡梦中被幻象所扰,醒

来的时间愈发短了。

我要在我忘记自己是谁前,回到我的家乡。

若是连自己也将自己当作了旁人,岂非太过可悲了。

走之前,我将伴了我半生的灵玉留予了云缪。他为秘境中的瘴气所伤,那毒虽不至于让上神殒命,却总归也

是要头疼耳鸣些许时日的,若是再看见些七七八八的幻象生出

心魔,便太不划算了。

这灵玉可驱散瘴毒,明心静气,于识海混沌,也是有效的。

可惜少綦那一灵已在我体内扎根太深,浑若一体,失了它,我

迟早都会落得像当初的少綦一般元神溃散的下场。

所以这玉于我,已是无多大用处。

我从未告诉云缪,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很感激。

过去虽有些不愉快,可他已算得上我在这天界唯一的朋友。

不能当面与他道别,我很是遗憾。

我须得尽快赶回家乡。

若死在了秘境之外的地方,我族后人失了莲心,怕是要断子绝

孙了。

十七、

时隔数百年,我终于得以回到秘境。

打点好一切,我立在无厌崖上,金色的霞光带着暖意温柔地覆

盖在我身上,脚下是汹涌的浪潮,夹杂着滔天的声势席卷而

来。我阖上双目,鼻端嗅到这方天地间熟悉的灵气,那是我生之本

源,连灵台处的刺痛都削减了几分。

腕间的符文隐隐灼痛,是姻缘契。

竟未能解开吗。

不过没关系。

我垂眸看了看,用刀子生生剜去那一块皮肉,纵身跃入黑沉沉

的无厌海中。

我这一生,做自己的时间寥寥,冒用了旁人的样貌,替了旁人

的位子,不伦不类,不清不楚,终是难以善了。

我生于微渺,死后亦然。

这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我的影子。

崖边不知何时来了个白袍少年,他目眦欲裂,伸出手试图抓住

我,却仅能够到我的衣角,「阿薄……」

那声音粗嘎沙哑,蕴藏着巨大的绝望。

我望见他黑曜石一般纯净清澈的眼睛,莫名知晓,他是我的小

白。

果真,他趴在崖边厉声嘶吼道:「阿薄,我是小白,我没有

死……」原来是它吗……

多好。

这世上,总算还有一个人记得我的名字。

十八、

我被埋在这莲沼之中已有百年,每日餐风饮露,风吹雨打,狼

狈得紧。

小白时常会来查看一番我的生长发育状况,看看骨头有未长

岔,肥瘦是否匀称。

我瞧他如今生得挺拔清俊,与从前那副白胖软和的模样多有出

入,不由得很难相信他真的是小白,要求他变回去给我看看。

他没理会我,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说是受不得我的轻薄,才

不得已化作人形。

轻薄?我何时轻薄过他?

他凉凉地睨了我一眼。

那日他奋不顾身跃下悬崖,在我彻底淹没前将我救起,可无厌

海的海水已将我的肉身变作死躯,皮肉腐化溃败,所幸只要灵

魄尚在,莲沼便能为我再生一副躯体。

我醒后,为他的一腔情义感动,不大好意思再嚷嚷着寻死觅

活,遂问起他的身份,云缪说他是魔族中人,可魔族怎会沦为

我的灵宠?

小白坐在我身侧,语调清淡地讲述了自己身为魔尊次子夺嫡失败,惨遭兄长暗害追杀,九死一生逃出魔界又不慎落入我魔爪的悲惨身世。

对于「魔爪」这一形容,我表示不予置评。

那时我将他当作小公主一般精心照料,每日洗得香香软软抱在怀里睡觉,还给他剪指甲扎小辫,难道我对他不好吗?

又过了百年,我终于长出一身新的血肉,拥有了再一次选择性别的机会。我在魁梧大汉与风流书生间纠结许久,考虑到如厕习惯问题,还是选择了成为女子。

小白在一旁如释重负,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拳头。

对于相貌问题,我认认真真描了一张仕女图给小白。

小白接过后沉默不语,眉头紧蹙,连夜画了一幅女子的画像,画工较我精湛许多。

我将脑袋探过去看了看,沉吟道:「原来你喜欢妖艳挂……」

容貌与身段塑成后,我低头瞧了瞧胸前,觉得小白捏的时候藏了私心,画上哪有这么大。

小白问我,心中可否存有怨恨,只要我想,他会陪我一同站到天帝与天界众人面前。我摇摇头。

我生来便是软弱无为的性子,只要他们不再来打扰我与我在意

之人,这便很好。

在那人眼里,我早已堕入无厌海底化作虚无,再不存在于这世

间。

十九、

遣云宫内,天帝立在海棠树下。

桌上放置着一坛酒,酒坛上以极亲昵的姿态篆刻着一双名字,

随着日久年深,已经模糊难辨。

「你可知那酒坛上刻着的女子是何人?」云缪神君缓缓行至他

身前,一同望着那坛酒。

天帝未语。

云缪眼中泄出一丝了然,像是遗痛,亦像是嘲讽,「想来阿薄

这个名字,你还不曾记起。」

「她与我,与菡萏,有何瓜葛?」

云缪扭头,「答案我早已连同那杯酒送到了你手中,可你终归

是没有饮下。」

「千年前你为放下少綦,从陆压道君那里求得陨情丹,他告诫

你『执念太深,终是自苦』。这话,如今你可还记得?」

天帝唇色一白。

「执念太深,终是自苦。」

随着陆压清正的声音回荡在耳畔,那块纂着他与那女子姓名的符文在他腕间神光一现,渐渐褪去。

云缪亦看见了这一幕,他瞳仁震颤,负于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死死攥住掌中的灵玉,唇角却勾起一抹极凉的笑,「传闻只有真心相爱之人才能将名字篆刻于三生石上,你与少綦迟迟不能结契,而与菡萏的姻缘却在你亲手抹去后又再度生出,难道就从未思索过其中的缘由吗?」

云缪眼中讽意愈盛,「一块石头都能窥破的东西,你却蒙昧不知。而今她以性命相抵,解了这契,你该是称心如意了。」

他转身离开这破落的庭院,天界最冷漠不近人情的神君,脚步竟有些踉跄。

天帝垂眸望着空荡荡的腕间,那二字隔了这许久,终于从他口中说出。

「阿薄。」

番外

妖界,洄水河畔,闹市纷杂。

传闻这河中的水由世间的眼泪汇聚而成,用来烹煮成茶水别有一番滋味,我喝完一杯只觉得与寻常雨水无甚区别,还不如酒来得浓醇甘烈。

小白倒是喝的慢条斯理,“这茶水中蕴藏着风露清愁,万般怨

怼。若是旁的女子,只怕是嗅一嗅茶香便要抬袖落泪,你这般

粗枝大叶,诚然难以品出其中的妙处。”

确如小白所说,不远处的渡仙桥上,一貌美女子眼眶微红,只

凭着一股傲矜持强忍着不曾落泪,而她面前的男子神情冷漠,

毫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情。

来往的妖族百姓秉持着有八卦不看王八蛋的基本素养,自发地

围绕在他们周围,那女子眼中升起不耐,握在剑上的手紧了

紧,转身从桥上离开。

那与她对峙的男子立在原地未动,看来是不曾打算把人追回

来。

一场好戏还未开场就结束了,周围的妖悻悻散去,只有我仍盯

着那人。

男子徐徐转身,视线恰好与我对上。

那目光深邃冰寒,正是天帝。

而方才那女子,自然便是少綦。

看来我走后,天帝天后的感情倒也未能就此长长久久的太平和

顺下去。

我心中不由得感叹。小白寒了脸,拉起我匆匆离开茶摊。

“怕什么?我如今变得这般妖里妖气,他如何认得出我?”我

问。

小白转头盯了我片刻,咬牙切齿的说:“你莫忘了你的眼

睛。”

我的眼睛?

我倒不知我的眼睛有何特别之处。

再见是在蓬莱岛主的寿宴上,我与小白之所以能来此,皆因小

白前不久回魔界悄声无息地继承了魔尊之位。

这便是他平白消失了那么久的原因。

小白在席间与那些惺惺作态的神仙们推杯换盏,而我则四处寻

找阿渺。

她几百年来从未出过秘境,乍一来到外界便犹如那撒欢的马儿

一般,动辄不见了人影。

不知不觉寻到了一处庭院,我嗅到饭香,猜想着阿渺那个馋猫

是否在这里偷食,忽然听到隐隐的说话声,便走到拱门旁瞧了

一瞧。

“你如今瞧着我这张脸,心中想的却又是谁?”那女子冷冷讥

笑道,“这世间最可笑的事,莫不如我竟做了我替身的替

身。”

我听罢,只觉这些个仙家上神惯不能安生度日,非要迂回折腾一番才方能称得旷世情缘。

我本欲离开,却叫小白坏了事。

“阿薄,你可寻到阿渺了?”

庭院内脚步渐近,一人遽然擒住我的手腕,身上散发出浓重的威压,将我这法力低微的散仙压制地灵台嗡鸣,动弹不得。

竟是天帝。

他面沉如水,一字一句,“他方才,唤你阿薄。”

怒目切齿,仿若在念仇人的名字。

我不知我与他之间的仇怨竟到了如此深刻难消的地步,哪怕我已经死过一回,彻底归还了那副皮囊,还不足以让他释怀。

我初时有些慌张,旋即想到自己已不是他心上人的模样,遂放松许多,坦荡地抬起头来望着他,“我确叫阿博不错,因自幼长在乡下,算是那里书念的比较成功的,是以乡亲们都称赞我博文广知、博学多才。也因我面貌生得颇为沧桑,故而常常被唤作阿伯。兄台可是曾听说过我的大名?”

天帝面色忽青忽白,瞧着我目光冷厉,少綦自他身后步出,奚弄道:“便是听到一个名字就引得你心境不稳,方寸大乱,天帝不觉可悲么?”

天帝徐徐松开了我。少綦望着我,我颔首朝她笑笑,十分客气。

“娘亲。”阿渺从院子里奔出来,奔到我怀里,嘴边糊满了酱

汁和糕点渣。

我拿帕子替她擦脸,又想到自己此刻是一副男装打扮,遂咳嗽

一声,沉声道:“叫阿爹。”

“可是阿爹说,我叫你阿爹,别人会误以为他是断袖。”

天帝本已走出几步,闻言又回头看我。

我连忙拉着阿渺走向小白。

天帝却倏尔抓起我的左手。

五根纤纤玉指俱在。

天帝面上闪过愣怔,颓然地松了手。

我与小白一同出了院子。

我在莲沼中重塑了肉身,形容样貌皆变,那截断指自然也长全

了,只是旧疾尚在,与旁的手指相比,不甚灵活罢了。

岛主盛情难却,邀请我们游岛。

蓬莱仙境不负盛名,所过之处莫不美轮美奂,薄雾缭绕下的亭

台楼阁、池馆水榭仿若画中景。天帝与少綦站在船头,倒是一对璧人模样。

途径柳树丛中,一只金蝉从我袖中飞出,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我心中暗道不妙,金翅木蝉喜食树汁,这岛上又是灵木如荫,

它如何忍得。

天帝果真认出了那木蝉,想来,他已记起了一切。

碧海苍穹间,他的目光凝聚在我身上,一步步朝我走来。

那步履沉缓,却又极快,快到我连逃跑的念头都没来得及生

出。

所有人皆在看我们,小白眉心紧拧。

天帝望了我许久。

金翅木蝉吸饱了树汁正欲回到我体内,却被天帝握在了掌中。

他问:“这木蝉你从何而来?”

我不欲再行狡辩,已是无益。

“是你。”他的声音有几分艰涩,“你还活着。”

“天帝便不愿放过我吗?”我漠然地低头望望自己,“天后的

容貌与灵魄我皆已还予了她,该是无甚亏欠了,天帝还想找我

要什么呢?”天帝的眼里多了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在你眼里,我寻你就是

为了这些。”

我说:“理应如此。”

天帝面色煞白如纸。

他将手伸向我,似是想触一触我的脸,我识得这双手,便是它

亲手斩断我的尾指,撕碎了我的识海。

我犹记得那疼楚,刻入骨髓,非死不能忘。

小白袖下的手掐指作诀,蓄势待发。

可那手,终是未落到我脸上。

我道:“天后姿容绝丽,我当不得这副面容,已消溶于无厌海

中。”

“……你跳了无厌海。”

他似是不可置信,不知不敢相信,还是不想相信。

许久,他方放开金翅木蝉,眼中有钝痛,“是我负了你。”

“你的确负了我。”我道。

他握住我的手,我知他要做什么,慌忙想要挣脱。

阿渺朝我扑来,死死抱住我的腰,“娘亲别走!”天帝望着阿渺,眼底闪过疑虑。

“阿薄!”

我眼前最后的景象,便是小白苍白的脸。

……

天帝将我与阿渺带回了天界。

他问我,阿渺为何唤我娘亲。

见我许久未语,他又忍耐着问我,阿渺是我与何人生下的孩

子?

我道:“我与小白已是夫妻。”

天帝眼中隐有血色,几乎将我的腕骨捏碎,“不可能。”

我从未骗过他,可他却不相信我说的话。

“若你不信,去三生石上一看便知。”

他甩开我的手,拂袖出了太微玉清宫。

我在天上呆了已有半月,小白定然急坏了。

我只怕他贸然率领魔族兵将杀上天庭,魔族固然骁勇,可到底

天帝才是六界之主,彼时寡不敌众,白白断送性命。天帝每日都来看我,待我睡下方才离开。

于是我每天都在装睡。

阿渺指着墙上的壁画问我:“娘亲那画上的女子是谁?”

这画,正是少綦诞辰那日天帝所赠,如今却挂在了我的房里。

天帝望着我,我知他在等什么。

我摸摸阿渺的脑袋,“那是天后,天地之母。”

阿渺哦了一声,评价道:“看上去傻乎乎的。”

我:“……”

天帝的唇色瞧着又黯然许多。

这是何必呢。

我叹气。

我牵着小阿渺在天庭中游荡,天帝在我身上下了禁制,无论我

去到何处,皆逃不出他的掌心。

是以他不再将我拘在太微宫中,随我四处闲逛。

不知不觉,我来到了我过去的住所,遣云宫。

与我想象中不同,遣云宫一改往日的荒凉,院中焕然一新,连那棵老槐树都生长的格外蓬勃。

宫内新添了两位打扫的小仙娥,我问她们,这遣云宫如今住的是何方神圣?

小仙娥相互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这宫中的故主是天帝心尖上的人,寻常仙家连靠近都靠近不得,如何有人敢住进来。”

我沉吟一阵,问她们是否将少綦当做了遣云宫的故主,毕竟她们长得一模一样。

左边那位小仙娥又是摇头,叹息道:“天后是天后,菡萏仙子是菡萏仙子,后者早已仙逝了。”

右边的小仙娥指着树下的石桌,“犹记得云缪上神告知天帝仙子故去那日,天帝面色铁青,一口血喷在那桌上的酒坛上,又慌忙拭去,可许是用力过猛,又或是那酒坛日久年深已然脆弱不堪,竟生生碎在了他怀里。”

她叹气,“天帝在原地愣神良久,方从地上拾捡起那块刻着他二人名字的碎片,小心地收进怀里。”

左边的小仙娥道:“传闻天帝是因服下陨情丹才忘记的仙子,想必他那日定是记起了一切。可是仙子已死,悔恨已迟,所以才更加悔恨。”

阿渺好奇奔到槐树旁,摸了摸石桌上的棋盘。

竟连棋子的摆放都与我走之前一般无二。我问:“仙侍可知云缪神君如今在何处?”

小仙娥道:“云缪神君自仙子走后,便去凡间游历去了,已许

多年不曾回来。”

我颔首谢过她们,随后带着阿渺离开。

天帝在太微宫中等我。

我在廊下站定,低声问他,可是觉得愧对于我。

他道是。

我说:“可我与小白,与阿渺过得很好,已不在乎你对我的愧

对。”

天帝注视着我的眼睛,似是一瞬间灰败了下去。

我想到了千年前的自己。

得知自己只是少綦的替身时,也是这般的神态和心情。

我道:“我知道,你已去看过三生石了。”

……

那石碑上,刻的是她与那人的名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