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我在精神病院接诊了一个女人。
婚姻带给她的是一场长达26年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她被逼疯了。
以我同事的话说就是——这么好一个姑娘,摊上屎了。
精神病院的女病房有位温柔的病人,叫张兰河,33岁,很喜欢小孩,每当住院部进来年纪小点儿的姑娘,她都会看上许久,并上前示好。
其他病人却很讨厌她,我与她亲近时,患者们似乎把我这个刚入院的新医生也一并划成了敌人。
张兰河是精神分裂症,有点妄想症状,多数时候是温和的,我不知道她如何招惹了其他患者。
一科的男护士大井告诉我,张兰河是个绑架犯,绑架过自己的女儿。
两年前,女儿被救回后,指认母亲张兰河绑架,她被临时收押,在监狱里发疯了咬人。
当时受害者才7岁,不具备民事能力,张兰河的丈夫不打算起诉她,把事情处理成了家庭矛盾,这才让发疯的张兰河直接进了精神病院,没有为绑架付出代价。
张兰河为什么绑架亲生女儿,警察盘问不出,她疯了,但了解下来,警方认为是图钱,绑架女儿伪装成犯罪分子向丈夫勒索,丈夫拿着钱去赎女儿时,认出了伪装失败的张兰河,张兰河情绪不稳要伤害孩子,丈夫这才报了警。
住院部的年长患者不少,五分之一都有孩子,身边有个伤害亲子的绑架犯,自然会嫌恶。
自绑架案后,张兰河住在精神病院两年了,每问到这事,她都闭口不提,跟断线了似的,好像这事根本没发生过。
丈夫常带女儿来看她,但9岁的女儿明显抗拒,每次都离得远远的,张兰河走近想抱她,女儿就躲去父亲身后。
丈夫叫莫北,每半个月一次的探视从没缺席过,他向医院申请了很多东西,希望尽量满足张兰河的物质生活。医院评估之后,只给张兰河留了一台小随身听,莫北录了一些家常话在里面。
张兰河日常都将那只随身听配在身上,没人理她时,她就静静坐着听,脸上是幸福的表情。
护士编排张兰河,绑架是她做的,现在疯了,倒显得对女儿情深义重了,她们要是莫北,早带着孩子离婚了。这丈夫也是够能忍的,每次带孩子来,孩子都跟见了鬼似的,不知道她当年对孩子做了什么能让孩子怕成这样。
主任医师也问过莫北,张兰河绑架时是否伤害过孩子,莫北说孩子身上没有伤,妻子在他到之前对孩子做了什么他不知道,孩子也不肯说。
主任问了夫妻关系,毕竟出了这样的事,离婚都算轻的,莫北还得给张兰河出住院费,莫北说他只希望张兰河病好之后回家好好过日子,张兰河发病以前对孩子和他都很好。
莫北比张兰河大了11岁,今年44了,孩子生得晚,所以格外宠,对家庭也很珍惜,不想放弃,他人削瘦,脸上有疲态,我见过他几次,都看到他在鼓励女儿上前接触张兰河,但无论怎么劝都失败了。
我让他别强求,劝多了孩子会把他也划成敌人,孩子在依恋关系上会自己判断,如果感觉到这个人不危险了,她会自己走近的。
莫北谢过了我,但下一次来探视,依然会执着地鼓励女儿上前。
大井缺德地叹道,有这功夫,给孩子熟悉一个新妈妈都够了吧。
「就你这想法,活该人家有老婆,你光棍。」
「……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吧?张兰河什么时候能出院都没谱呢,再说了,张兰河是个绑架犯,真回去了他能放心把孩子给她单独带啊。」
我沉默片刻,「张兰河挺喜欢孩子的。」
轮到大井翻白眼了,「可别说了,她越喜欢我越瘆得慌,每次看她对小女孩笑,我都起鸡皮疙瘩,你不觉得她笑得很奇怪吗?」
「哪儿奇怪?」
大井琢磨了一会儿,找不到词,「就觉得奇怪,不安好心。」
医院大部分人都和大井的想法一致,觉得张兰河配不上莫北,支持莫北离婚再娶。
两人的女儿叫莫薇,9岁,上三年级,因为绑架有心理创伤休学了一年。
莫薇和张兰河长得很像,皮肤偏白,鼻子很翘,杏眼,耳垂上都有一颗痣,第一眼见就能看出这是张兰河的女儿,母女俩像两个俄罗斯套娃。
但张兰河会温柔地笑,会和愿意与她交流的人和风细雨地互动,莫薇不会,孩子直剌剌地把自己和人群切割,她的眼角和嘴角永远保持一样的下塌弧度,情绪好像从她的世界被剥夺了,套在素净的童装里,像个雨天娃娃。
张兰河像晴天娃娃。
大井对我这比喻嗤之以鼻,「哪里像哦?」
我想了想,「都没有手,都被绳子绑在屋顶,只是体感上。」
家属探视时间,固定在每周六下午,莫北和莫薇每半个月来一次。
基本都是莫北和张兰河在聊天,莫薇不愿意加入,逃出病房被我撞了个正着,我便帮他们看一会儿莫薇,让他们安心二人世界。
莫薇很安静,坐姿乖巧,像个小手办,似乎只要没人动她,她可以这么坐到天荒地老,她仰着头,盯着对面走廊上的灯,目光没有移开过。
我也看过去,没一会儿就觉得眼睛酸涩,偏开了头,问她,「不刺眼吗?」
莫薇摇头,「比起更多更亮的,这个一点都不刺眼。」
「更多更亮的?」
莫薇没说话,我有了猜测,经历过绑架,惧怕黑暗是常见的,会对光有渴求,可能连睡觉都没法关灯。
「你在家里也开很多灯吗?盯着灯看?」
「不是家里。」
再问时,莫薇不理我了,我想可能她不喜欢这个座位,头顶的灯坏了,师傅还没来修,我们坐的地方很暗,她在盯着对面的灯,我提议坐到对面去。
莫薇摇头:「不去,讨厌光。」
我一愣,讨厌光?那她盯着光做什么?
我去给莫薇买了罐饮料,当我拉开易拉罐递给她时,她却如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恐惧地盯着我,而后发出刺耳的尖叫,人跑了。
我傻在那儿,我做什么刺激到她了?
莫北听到叫声从病房出来,看到我手上的易拉罐,脸色一僵,赶忙去找人。
我是在备用楼梯找到的她,那楼梯不通往外面,只连接病区和医生办公室,常年无人使用,灯坏了都没人修,里面漆黑一片,莫薇抱着腿缩在正中间,四周没有任何倚靠,这不符合躲避的优选原则——有墙贴墙,有角靠角。
仿佛她只是单纯地把自己藏在了一片黑暗中。
为什么这个被绑架过的女孩会喜欢黑暗?黑暗才能给她安全感。
莫北急疯了,跑来时上气不接下气,手颤抖着,他抱住莫薇安抚了好一会儿,才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吸入器,猛吸了几口,发抖的身体逐渐平息下来,额上全是汗。我问他:「你没事吧?」
「没事,老毛病了,哮喘。」
我的愧疚多了一分,莫薇经历过绑架后,莫北对她突然跑掉肯
定怕死了。
「是不是开易拉罐的声音?莫薇听不得那个?」
莫北嗯了一声,没多讲,就把莫薇带走了。
张兰河的病情久不见好转,医院给她开了一次督导会。
去接张兰河时,发现她又坐在床边,听随身听,面对着墙,她
的床位在最里面,远离窗户,紧挨着墙,墙皮都脱落在了床
上,但她坚持不搬床位。。
见我过来,她也没摘下随身听,她每次听都格外入神,我不知
道莫北给她录了多少话,能让她这么反复听也不腻,这样看,
这对夫妻关系是真好。
「能给我也听听么?」
张兰河摇头,「你听不出什么的,有些话对别人无效。」
被喂了一嘴狗粮,我闭嘴了,出门时,我问她靠窗的病人出
院,床位空出来了,要不要换过去?
「不换,那里离窗太近了。」
「离窗近不好吗?好多病人都想睡窗边,你角落的墙都发霉了,阳光照不过来。」
「照不过来挺好,太亮了。」
我一顿,停住了步子,「你也讨厌光?」
张兰河没有注意「也」这个字,嗯了一声,便往前走了。
督导例行对张兰河的病情进行了确认,张兰河有问必答,意识挺清晰的,但只要提到绑架案,张兰河的意识就像短暂飞走了,怎么都接不上那个问题。
主任皱眉,又是一样的结果,两年了,他试了多次,什么都问不出,越是问不出的东西,越接近患者的心理症结。
张兰河被送回去后,我们开始讨论她的治疗问题,主任提出增大药剂量,督导反对了,「她的患病既往史不长,对药物耐受性不高,可以换药试试,剂量就不要加了。」
问到我时,我说:「还是得弄清楚那次绑架发生了什么。」
督导摇头,「治疗精神病不需要都做心因性归因,研究心理太慢了。」
我解释道:「我知道,但张兰河是初次入院,她没有既往病例史,她的精神分裂症是在临时监狱里激出来的,说明在绑架女儿时,张兰河没有精神失常。
这里有个顺序被模糊了,大家似乎默认,她有精神病,所以会绑架女儿,但因果反了,其实是她绑架了女儿,才引发的精神病,这点很重要,尽管精神分裂症基因占大头,之前可能潜伏着,但绑架女儿必然是病发的巨大诱因。」
督导问:「警方给的原因是什么?」
主任说:「说她图钱,但只是猜测,警方没细查,没人告她就没立案。张兰河应该没缺钱到要绑架勒索的程度,她有工作,也没不良嗜好,夫妻关系也很好,没道理丈夫不愿意给她钱,却愿意在这花高昂住院费给她治疗。」
督导说:「病历上对她原生家庭的记录很少,可能的话,请她父母来一次,她那边缺失的原生家庭部分让父母来补,也许能知道点什么。」
张兰河的母亲来了,父亲不愿意来。
也是这次邀请,我们才知道张兰河还有个弟弟,没有血缘关系,张兰河上高中就搬出去了,没再回过家,张兰河的父母就去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孩子,当亲生的养。
护士站碎嘴了一天,什么样的人让父母讨厌得宁愿去领养一个没血缘的孩子?该不会这女人从小就是反社会人格,所以父母跟她割席了?
我接到张母后,问她要不要先去看看张兰河,她脸上浮出尴尬,说算了,直接去督导室。
询问时,张母有些局促,说了些张兰河童年鸡零狗碎的事,没什么重点,被督导打断了,「您和您女儿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差的?」
张母一顿,眼神有些回避,「……她7岁那年。」
督导笑道:「记得这么清楚,都不用回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关系变差了呢?」
张母叹口气道:「小兰7岁那年,被绑架过。」
众人皆是一顿。
这个绑架犯,自己曾经就被绑架过。
张兰河7岁生日那天,夫妻两个很忙,没顾上孩子,晚上回家发现孩子不在家,联系老师说早就放学走了,张兰河向来都是自己回家的。
夫妻两个报了警,警方查过后认为孩子是被拐走了,一个大十字路的监控扫到了张兰河跟一个男子离开的画面,很不清晰,能看出男子带了口罩,身材削瘦,年纪不大,可能是个高中生,在咳嗽,他似乎是给了张兰河一个红纸包装过的小礼盒当生日礼物,把孩子骗走了。
警方最初怀疑熟人作案,那人知道孩子生日,准备了礼物,后来否决了,认为是蓄意诱拐,应该跟踪了好些天,收集信息,
特地挑张兰河生日那天下手的。
张兰河被拐走后,迟迟没有找到,张父张母绝望了,到第七天,张兰河却自己回家来了,穿的还是失踪那天的衣服。
这事在当时是匪夷所思的,绑架犯把她放回来了,警方盘问她事发细节和绑架犯的位置,张兰河闭口不谈,问什么都不肯说。
督导问:「张兰河有受绑匪的虐待吗?」
张母连忙摇头,「没有的,小兰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也没有发生别的什么,警方都检查过的,这点你们不用乱想。」
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带回来问什么都不肯讲,和莫薇被绑架后的情况很像。
「那张兰河回来之后,有什么奇怪的表现吗?」
「小兰回来后,就跟我们不亲近了,有敌意,刚开始还绝食,到了夜里会跑出门,我们说什么她都不听……警方只要来问绑架犯的事,小兰就对他们非常凶,有时候尖叫,朝他们吐口水,这才让警方渐渐放弃了询问,开始我以为是她在责怪我们没去接她放学,便顺着她,百般讨好,可是没用,她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主任道:「她在保护绑架犯。」
张母看了主任一眼,有些讶异,低头道:「她好像根本不想回来。」
我突然提问:「在张兰河被拐的那7天里,绑匪有联系你们要赎金吗?」
「没有。」
「那有没有接到一些奇怪的电话?哪怕没有声音的,或者收到一些不明思议的信件东西之类的?」
张母摇头,「没有。」
「那就奇怪了,绑架一般都伴随勒索,要么是物质上的,要么是情感上的,张兰河被安全放回来了,说明交易达成了,但绑匪的目的不是钱,她没受伤,你们也没收到她被折磨的信息,说明绑匪的目的也不是折磨你们,那他图什么?」
张母不说话。
我接着问:「就结果来说,这其实构不成绑架,一没有伤害,二没有勒索,警方是怎么把它定义为绑架的?」
张母叹气道:「警方说,那个绑匪给小兰洗脑了,让小兰敌对家里,认同绑匪,精神伤害比较严重。小兰回来后,确实有一阵子特别不经事儿,一点小声音就能把她吓个半死,家里窗帘总是拉上,见不得光,只要开灯,她就尖叫,往那些黑漆漆的地方钻,有小半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根本没法上学。
问她到底那7天里发生了什么,又不肯说,还骂我们,说我们根本不关心,她当时没回来才称我们的意……那个绑匪到底跟她
说了些什么,好好一个孩子,就成这样了,她怎么就信了坏人呢?我们想不通啊……后来她高中搬出去,再没回过家。」
我捕捉到了什么:「一点小声音就能把她吓个半死,是哪种小声音?」
张母摇头道:「不太记得了,就那种谁听上去没问题的声音,过年喝个汽水什么的……」
我一愣,「喝汽水?」
张母讲完后,主任提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警方所谓的洗脑,其实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这是一种人质对罪犯产生共情、认同、依恋,而反过来帮助罪犯,甚至对解救者产生敌对的情绪。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本质,是受害者的生存本能,人质的生命掌握在绑匪手里,生死全凭绑匪心情,但绑匪没有杀死她,还给她吃给她喝,让她活了下来,时间一长,人质对绑匪会产生感激。
她看到了绑匪仁慈的一面,渐渐开始认同他,甚至产生崇拜,给绑匪的犯罪行为开脱。
人是很难在死亡威胁的恐惧下安然活着的,她必须让自己相信绑匪对她是有善意的,她不会死,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她必须「爱」上绑匪。
主任和张母解释了一下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告诉她相信绑匪不是张兰河的错,她当时才7岁,成人面对绑匪都不一定能建立起健全的防御机制,更别提一个孩子。
而且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并没有被归入精神病的范畴,临床医学没有这项疾病,这只是一种社会心理,而非异常心理。
张母听得似懂非懂,目光有些僵,她欲言又止,良久才道:「那个绑匪后来又出现了,联系了小兰。」
大概5年前,已经和家里断联的张兰河,有一日突然给张母打电话了,说:「他又来找我了。」
那时张兰河已经结婚5年了,突然收到陌生快递,里面是当年她被绑架时拍摄的照片、录音、娃娃,还有一些死老鼠。张兰河吓坏了,她不知道绑匪是怎么找到她的,绑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东西她陆续收了几年,每次都背着丈夫去拿,再偷偷摸摸地藏起来,绑匪没有提任何勒索,也没有要见面,似乎只是单纯想吓她,张兰河打电话时崩溃过,哭着说她知道的,就是他,那个人就是要看她痛苦的样子。
督导问:「没有报警吗?」
张母叹道:「我劝她报警,可她不肯啊,后来我自作主张报警了,她反过来骂了我一顿,让我不要管她。警方去问她时,她又不承认,就又不了了之了。」
主任说:「那些照片和录音你见过吗?」
张母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我带过来了,觉得可能需要……小兰刚住院时,我去她家拿出来的,我怕小北一个人在家会翻到,你们也别告诉他。」
盒子里整整齐齐叠放着几样东西,一张陈旧的红纸,十几年前用的老烟花包装纸,色都掉了。张母说,当年监控拍到绑匪骗走张兰河的礼物就是用这个包装的。
一个塑料娃娃,劣质的摊头小玩具,缺了一只胳膊、一只腿,身上没有衣服,但被涂满了红颜料,应该是当年包装里的生日礼物,张兰河被绑架回来后有过给娃娃泼红颜料的行为。
盒子里还有一沓照片,十几张,拍的是7岁的张兰河。这是大家最先看的东西,毕竟是在绑架处拍的,能得出些信息,可拿到手里发现背景完全看不清,曝光极端过度,仿佛被十几个探照灯打着一样,只能堪堪看到照片中心面目狰狞的张兰河,就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十几张照片都是一样的场景,边缘过度曝光看不清,中心是张兰河各种恐惧狰狞的表情,7岁的张兰河,目光不偏不倚地对着镜头,她恐惧的样子太传神,难以想象她当时在经历什么,又是怎么正对镜头展露恐惧的?而拍下这一切的人,显然抱着欣赏亵玩的态度。
盒子里还有五个U盘,插到电脑里播放,是录音,五段录音都是一样的内容,是一个男人的喘息声,时长和频率不同,那喘
息像是要死过去般,每一下都很长,呼吸到了极致,顶到头腔,非常累,听着很难受,仿佛指甲在玻璃上抓。
大家都没搞懂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录一段难受的喘息给张兰河。张母也不知道,只知道张兰河初次听到时差点晕过去了,绑匪寄东西是有顺序的,红纸、照片、塑料娃娃和死老鼠是最早开始寄的,后来才开始寄录音。
大井紧锁眉头,「绑匪寄这些想干吗?精神控制她?看她痛苦?」
督导说:「嗯,不过她是自愿在陪绑匪玩这个猫鼠游戏的。她不报警显然是在保护绑匪,盒子是礼盒,看得出有精心维护,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她怕被丈夫发现,完全可以把这些东西和死老鼠一起处理掉,却宁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好好收着,她珍惜这些东西。」
张母把东西收起来带回去,只留了一张给主任做治疗用,又叮嘱了一遍不要告诉莫北。
送张母离开时,她突然说想去看张兰河,我们带她到住院部,她远远地看了一眼坐在床上听随身听的张兰河,大井问她不进去吗,张母摇头,良久,她轻声问:那个叫斯德哥什么的毛病,会好吗?
大井没法回答她。
回去时,大井有些唏嘘,同情张兰河了,「你说她是不是当年那场绑架,和绑匪共情才染上的恶习,绑了自己的女儿?也说
得通,绑匪一直骚扰她,却不见她,为了再体验一次绑架,所以干脆自己当绑匪……哎,不过她就算是受害者,也不能自甘堕落呀,那可是她亲女儿。」
大井絮絮叨叨,我没有回应,他问我怎么从督导室出来就一声不吭,我去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罐可乐,手摇着,向张兰河的病房走去。
大井问我干吗去,我说想去测试一件事。
张兰河见我进门,正要朝我笑,却看到了我手里的东西,目光一下僵窒。
我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快步走上前,拉开了可乐,顿时一阵气体喷涌声,被摇过的可乐往外疯涌,落到地上。
张兰河如惊弓之鸟般身体朝后逃去,眼里满是恐怖,手下意识拦了起来,让我不要靠近。
看着她的反应,我问她,「张兰河,莫薇不是你绑架的,而是那个绑匪,你在替他顶罪,对吗?」
张兰河惊恐发作被隔离了,我被主任教训了。
大井问我为什么这么想,我道:「张兰河对开易拉罐的反应,和莫薇是一样的,她们都害怕这个声音,又都讨厌光,绑架后回来的情况也相似,重合点太多了,说明在这场绑架中,她们二人的角色是一样的,都是受害者。」
大井道:「那如果张兰河就是想把自己身上的阴影嫁接给莫薇呢?依恋关系是会遗传的,绑匪是怎么对她的,她就会怎么对她的人质。」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如果绑架是张兰河做的,那么她至少一定程度上是享受绑架过程的,但你看到她的表情了,全然的恐惧,她对我拆穿她都毫无愤怒,说明她对开罐声音的防御机制,弱到无法处理其他的应激反应。我问你,你会因为被刀捅过,想让别人也感受这种痛,捅别人时,就再捅自己一刀吗?」
大井摇摇头,「当然不会,我又没病……好吧,张兰河自己都听不得这个声音,确实不太可能开易拉罐去害别人。」
「那十几张曝光过度的照片已经能说明问题了,绑匪一定对她实施了和光有关的伤害行为,莫薇也很讨厌光,这种高度重合指向的其实是犯罪标记,每个罪犯都有自己独特的犯罪习惯。开易拉罐的声音和光,就是他的犯罪标记,足以说明两起绑架是同一个人做的。」
「那莫薇为什么指认自己的母亲绑架她呢?」大井突然一顿,表情逐渐惊恐,「……莫薇,难道也出现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了?」
我面色凝重,「嗯,那个绑架犯,显然精于此道,他极会笼络人质心理,让人质敌对家人。」
张兰河隔离出来后,我拿着照片又去找她,她没有否认我的猜测,看向窗外,说了一句话:「最刺眼的光,其实和黑暗是一样的。」
她接过我手里那张绑匪寄给她的照片,说:「他就在里面。」
我一愣,「他?绑匪?」
张兰河的手指划过照片周围惨白的曝光处:「这不是我的单人照,而是我和他的合照,他就站在那些光的后面。」
绑匪当年把她带到了自己家,关在阁楼上,那个家晚上会有人回来,白天人不在,绑匪就在阁楼里折磨她,她被绑在房间正中心的椅子上,绑匪在房间周围支了一圈打光灯,密密麻麻围着她打,太亮了,她什么都看不见。
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瞎了,极致的亮和暗是一样的。
绑匪似乎很欣赏她在光照下清晰的痛苦表情。
绑匪没有直接伤害她,他让她看他伤害别的东西,他抓来了很多猫、狗、老鼠,把它们浸到硫酸桶里,看它们从撕叫挣扎到失去行动力,再到被腐蚀溶解,只剩一坨烂肉,然后捞起那坨烂肉,放到她脚边,让她看烂肉最后「苟延残喘」的溶解反应。
硫酸桶放在她正前方,替换了一只打光灯的位置,灯亮得她太难受,眼睛为了自我保护,只能看向唯一没有灯的方向——硫酸桶的位置。
如果她闭眼不看,绑匪就会把老鼠放到她腿上,等她尖叫崩溃,才把老鼠拿开,扔到硫酸桶里,老鼠死了,他说:「我是为了保护你才杀死它的。」
硫酸桶的位置,偶尔会换上相机,在一圈刺眼的打光灯中,她只能看向相机,绑匪在她身后,逐个开汽水瓶,模仿硫酸腐蚀的声音,张兰河吓得半死。
到后面,绑匪不虐待动物了,只热衷于游走在打光灯后,藏于刺眼的光下,给她开汽水瓶听,即使知道是假的,张兰河的条件反射已经形成,每一下开瓶,都如遭暴击,而她惊惧狰狞的表情,被她正眼看着的相机清楚记录下来。
每张照片里绑匪都在,他藏在光的后面,乐此不疲,和她一起拍照,被曝光掩去行迹,张兰河看不见他,只能看见光,于是光成了恐怖。
他把那些照片印出来贴在墙上,说这是他们的全家福。
每到夜里,家里回来了人,绑匪会消停,打光灯也关了,那是张兰河每天唯一能休息的时候,黑暗等于休息。也是那时,她发现这个阁楼没有窗户,非常黑,她始终没看清阁楼,也没看清绑匪。
每天张兰河都以为自己会死,但她都好好地活了下来,绑匪给她吃,给她喝,给她痰盂,绑匪没有打过她。
他对她说:「是因为你父母不要你了,我才有机可乘。」
他说:「每个父母都很讨厌孩子的,都希望有坏人把孩子抓走,你的父母把我盼来了,他们很感激我。」
他去拍了父母的照片给她看,告诉她,她失踪了,可他们还在上班,没有找她,他们是真的不爱她。
他说:「我是来救你的,我比他们更在乎你。」
他把那个身体涂满红颜料的劣质塑料娃娃放在她腿上,「我们礼尚往来,我送给你礼物,你陪我在这生活,但你要小声点,晚上家里有鬼,不能被鬼发现了,不然它们把你抓走,我救不回你了。」
他给她捧来一个蛋糕,说今天也是他的生日,他也没人陪他过生日,他们两个可以一起过,以后每年都一起过。
她觉得绑匪站在打光灯后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好像相依偎着。她信了,这个人比她的父母更在乎她,就是因为在乎她,才会在乎她的痛苦。
她愿意把痛苦表演给他看。
但到第7天,绑匪把她放了,家里人发现了,楼下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她被放走时,蒙着眼睛,他对她说:「从来没有小动物到了阁楼里能活着出去的,你是第一个,你要记得感恩。」
这话像威胁,张兰河照做了,她没有供出他,回去后,她去找过他,但她进来出去都蒙着眼,被丢在离家不远的马路上,她
不知道绑匪的家在哪儿,不知道绑匪的家是什么样,也不知道绑匪是什么样,她的记忆里只有如日般刺眼的光和似乎永远开不完的汽水瓶。
她觉得他是个骗子,那个生日礼物她并没有带走。
后来她大了,看了很多新闻,新闻里坏人对女孩做的事,绑匪都没有对她做,她越发相信绑匪是真的在乎她,可在思念着绑匪的自己太畸形了,那是个罪犯啊。
她看到猫、狗不再觉得可爱,只能想到它们在硫酸桶里的样子,看到老鼠不再觉得害怕,她甚至抓了一只回去,放到了锅里。父亲被吓到了,骂她有病,而看到那些尖嘴猴腮,满脸横肉,长着一副坏人脸的路人,她总下意识把绑匪套进去,这些人就都变得温和起来,她盼着他们手里能拿着汽水瓶。
张兰河觉得自己分裂了,一个7岁的她永远留在了阁楼里,和绑匪组成了全家福,另一个失去灵魂的自己被时间催大了,她有时分不清到底哪个自己是真的,午夜梦回,她醒来看到床头的灯,总以为还在那间阁楼。
张兰河越来越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她搬了出去,看到父母只会让她不断回忆起那7天,回忆起绑匪给她的照片里,父母在工地忙碌的样子。彼时,一只死猫正在她脚边溶解,血水都是黑的,她的命是绑匪保下的,和他们无关。
独自生活后,张兰河越发孤僻,她在人群中走钢丝,阳间的人如履平地,只有她吊在半空,唯恐碰到地发现脚没了。
如果这些在人间行走笑闹的不是地狱批发上来的鬼,那么她自己才是那只鬼,见不得当空阳,听不得汽水声,呲的一声,那伴随着祝福喜乐的贺岁氛围,对她而言只是一记催命铃。
张兰河原本以为自己会像个野鬼似的就这么孤独终老,却在23岁遇到了莫北,莫北改变了她,她第一次觉得分裂的自己补全了,和莫北在一起后,她逐渐遗忘了那些畸形的念想,过往占据她生命重心的那个7岁的阁楼,离她远去了。
做了母亲之后,她变得越来越温柔,愿意去包容曾经伤害她的一切。
好景不长,婚后第5年,她收到了绑匪寄来的东西,好像故意提醒她,美梦该醒了,她就是只鬼,真以为披上人皮能做人了?张兰河当下就能确认是他,和当年一样,他只想看她痛苦,他要像当年拆散她和父母一般,拆散她新的家庭。
我问:「那时都过去十多年了,绑匪怎么知道你住在哪儿?」
张兰河说:「我30岁生日那年,他给我寄来了礼物,盒子里有23张照片,照片上的人都是我,从7岁那年到长大,日期是我每一年的生日。」
大井骂了一声,鸡皮疙瘩起来了,「那绑匪这么多年一直在跟着你?卧槽,变态啊,这你都不报警?」
张兰河不说话,好像对这句话麻木了。
我问:「那些照片呢?你母亲拿过来的盒子里没有,收起来了?」
张兰河恍惚了片刻,嗯了一声。
我问:「那寄给你的录音里,那段难受的喘息是什么?你的故事里没提到,他为什么不寄开汽水瓶的声音,反而5个U盘都给你录了喘息?」
张兰河沉默良久,目光有些回避,道:「他兴奋时会发出那样的动静,我越害怕越痛苦,他就越兴奋。」
这话引起了大井的生理不适,他蹙眉道:「之后呢?他发现撬不动你,就改目标绑架你女儿了?倒是殊途同归,也是让你痛苦就是了。」
「嗯。」
大井非常气愤,「然后你就上赶着给他顶罪?不是,张兰河,你欠他什么了?你是受害者啊!」
张兰河一顿,表情像要哭出来了,下一刻,她又恢复了漠然,低眉垂目,温温柔柔,像个雨天娃娃,无论我们问什么,她都不再说话,好像我们的声音是哪儿刮来的风,把她挂在屋檐的身体吹得摇来摇去,也不影响她继续吊着。
周六下午,莫北又带着莫薇来了,莫薇依旧对张兰河抗拒,莫北又照例劝了一阵,照例无效,只得自己和张兰河说话,给她
更新了随身听的内容。
大井远远地看着,叹气道:「这莫北也真是执着,换我早不带孩子来了,有什么意思?强迫一下,大人小孩都膈应……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问他,「你觉得正常吗?知道孩子抗拒,还要一直尝试,每半个月探视一次,雷打不动,其他家属有他来得这么勤吗?」
「没有,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一个月能来看一次都算好的了。这莫北也真是百里挑一,张兰河惨是惨了点,但碰上这么个老公,老天也算公平。不过也真有意思,莫薇这孩子被洗脑还分人,对她妈仇视成那样,对她爸倒是亲近得很,那绑匪是真不想张兰河好过啊。」
探视结束,父女两个离开,莫北远远朝我们点头。
大井朝他挥手,在我耳边絮叨,说张母把绑匪寄的东西都送来了,主任打算给张兰河做脱敏,就从那些东西开始。
莫北牵着莫薇出警报门,今天探视的人多,出门要排队,警报器随着开门一直在响,父女两个等了一会儿,莫北似乎不舒服,从口袋里拿出吸入器,深深吸了一口,削瘦的身体也跟着颤抖,莫薇紧紧地牵住了他,莫北笑着抱起女儿,出去了。
大井说他连日跟着主任听录音做脱敏分级,听得脑壳疼,「绑匪那喘息真听得难受,要死过去一样,怎么跟哮喘似的。」
我一愣,拽住大井,「你说什么?」「什么说什么?」
「你说绑匪录的喘息像什么?」
「像哮喘啊。」
一瞬间,过往的很多细节走马灯似的从我眼前刷过。
「那绑匪身体削瘦,年纪不大,可能是个高中生。」
「他兴奋时会发出那样的动静。」
「那绑匪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你?」
「对她妈仇视成这样,对她爸倒是亲近得很。」
「没事,老毛病了,哮喘。」
「最刺眼的光,其实和黑暗是一样的。」
我恍惚地朝张兰河的病房疾走而去,她坐在床头听她的随身
听,看到我又笑得温温柔柔,我走上前,朝她伸手,「给我听
一下你的随身听。」
张兰河没有动作,目光却有了防备。
我上前一步,扯掉了她的耳机,放到耳朵里,脑子嗡的一下,
这随身听里根本没有什么家常话,只有喘息,是绵长得像要死
过去般的哮喘一样的喘息。
莫北给张兰河录的随身听里,是绑匪的喘息声。
这就是哮喘。
我盯住张兰河,「那个绑匪,就是你丈夫莫北是吗?」
大井傻了,「你在说什么?」
张兰河清清淡淡的面容变得有些狰狞。
「所以真相是反的,其实是莫北绑架了莫薇,你赶去救莫薇时,发现丈夫是当年那位绑架犯,为了保护他,你甘愿替他顶罪,被洗脑的女儿指认,对吗?」
我困惑过,张兰河童年被绑架,那么深的阴影都没激出她基因里的精神分裂问题,长大后女儿的二次绑架却激出来了,说明这次绑架对她的打击远大于童年的那次,以经验程度来说不匹配。
现在我懂了,为什么这次绑架让她必须抽离意识变成疯子才能自我防御,用之后大井的评价:这事搁谁身上不疯?
张兰河的目光变得疯狂,她执意要保护的那个人被我揪出来了,她这一刻甚至对我是有杀意的。
良久,那股疯狂褪去,她的眼里只剩下疲惫,她拽回了随身听,仔细缓慢地绕好线,放回了枕头下,轻轻掖了掖,一副爱护的模样,然后回头静静地看着我。
看着她的目光,我有些哑然,「你一直都知道他是?」
张兰河初遇莫北时,并不知道他是绑匪,莫北非常懂她,疼爱她,包容她的阴影,她信了世上真的有灵魂伴侣,莫北好像是专为她的阴影而生的,她甚至觉得,如果是为了与他相遇,变成怪物都是值得的。
婚后第五年,绑匪开始联系她,她非常慌张,唯恐被丈夫发现,她想过搬家,但当她收到那23张生日照片后,她知道躲到哪儿都没用,他从未离开过她,张兰河麻木地收着东西,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好几次险些被丈夫发现。
最快乐的5年过去了,她的日子又回到了阴间,在婚姻里活得像个小偷。
绑匪持续联系她的第三年,第一次给她寄来了录音,录音里是一段哮喘。
当年,那个年纪不大的绑匪,每当看到她尖叫痛苦都会哮喘发作,趴在地上喘得起不来,影子也缩成一团,一边喘一边笑,像个厉鬼。绑匪说那是他开心,他开心就会这样。
7岁的张兰河不知道那是哮喘,不知道这个绑匪哥哥有病,事情过去多年,她早已辨不清绑匪的声音了,但同床共枕8年,丈夫的哮喘,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这录音里分明就是丈夫的声音。
她这才想起,每次看绑匪寄来的东西,丈夫都会刚好出现或者发现蛛丝马迹,看她欲盖弥彰地遮掩,她太慌张了,以至于没
有仔细看丈夫的表情,他那时或许在笑,在欣赏她的惊惶和痛苦。
张兰河怀疑过,寄来喘息是不是莫北故意给她线索,让她猜测真相,单纯的绑匪寄东西游戏,已经不能满足他想看到的她的痛苦程度,她快脱敏了,于是他升级了,他要张兰河疯。
张兰河太明白绑匪有多迷恋她的痛苦,她崩溃过后,没有戳破,如果这是他要的,她愿意表演痛苦给他看。
他们住在一个家里,心照不宣地玩绑匪和人质游戏,莫北不知道她知道了没有,她不知道莫北知道她知道了没有。
只要莫薇还在天真地笑,这个家就似乎和全家福里的笑容一样,他们真的拥有了全家福不是吗?他除了索取一点痛苦,毕竟没有真的打过她不是吗?
对于她的找补,我是一刻都不想再听了,「你以为他不打你,是出于爱。可他一边爱你,一边让你痛苦,于是连痛苦都变成了爱,你完全落进他的陷进,他当年没有伤害你的身体,只是因为他觉得这具身体是属于他的,他日后会来取,完完整整地取。」
张兰河幽幽地道:「如果他努力这么多年,精心筹备这场陷进,只为了候着我跳下去,我有什么理由不跳呢?这世上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对我更上心的人了。」
我哑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只觉得一阵悲从中来。
绑架就会有勒索,当年的莫北什么都没要,就放走了张兰河,可他们其实达成交易了。
18岁的莫北绑架了7岁的张兰河,他勒索的是她的阳间生活,是她此后年岁里所有的痛苦和爱意,他把她拉下来跟他一起做了鬼,这场16年精心计划的勒索,他成功了。
而张兰河,至今,得了一场长达26年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那之后,莫北又觉得不够了,一旦张兰河痛苦麻木了,他就会升级。于是他绑架了莫薇,张兰河找过去,她终于「正式」和绑匪见面了,没有那一圈的打光灯,没有蒙住的眼,没有全家福的遮掩,他们面对面,谁也没躲在哪个身份的背后。
张兰河看着对她露出敌意的女儿,崩溃到了极点,问他为什么。难道他折磨自己一个人还不够吗?
莫北笑了,说:「你太老了。」
那之后,张兰河的意识就飞走了,他们交换了位置。
她再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监狱里,她记不清是怎么过来的,也不想记清,当时的心情她无法言喻,甚至有一丝嫉妒,嫉妒被莫北绑架的可怜女儿,可她不该有这样的情绪,她必须疯了,就像当年被绑架后为了活下去,她必须爱上这个绑匪。
张兰河疯了。
莫北每半个月都带着莫薇来看她,欣赏自己亲手捏的痛苦作品,他每每带女儿来,每每鼓励女儿上前,让张兰河一遍遍经
历女儿的抗拒,反复撕开她的创口,他显然快乐极了,所以从不缺席,乐此不疲。
这个随身听,就像一个显示忠诚的项圈,他要她乖乖套着、听着,精神控制,同时也是一种威胁——不要乱说话,女儿在我手上。
主任开了紧急会议,一时不知道从哪个点抓起,是张兰河嫁给了童年的绑架犯,还是莫北绑架了女儿嫁祸给妻子,还是父亲教唆女儿指认母亲为绑架犯,还是绑架犯潜伏十六年娶了受害者。
关键是要不要报警,这涉及患者隐私,虽说保密协议有例外,涉及伤人或犯罪意图就得报警,但绑架事件已经过去,当事人张兰河拒绝报警,没人能替她做这个决定。
主任不想放弃,打算最后再劝张兰河一次。
莫北又带着莫薇来探视了,主任把莫北叫走,商量张兰河的治疗方针,莫薇暂时交给我看着。
我把莫薇带去了脱敏室,没开灯,漆黑一片,让她坐在正中央等我,我出去,把门锁上了。
脱敏室里突然亮起一盏盏灯,非常刺眼,打向莫薇,莫薇开始慌张大哭,她没有被绑住,却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一步都不敢
挪,显然被训练得过分,她开始喊爸爸,抽噎着喊「爸爸放我出去,我听话讨厌妈妈了」。
没人回应,她开始崩溃地重复喊口号,仿佛喊得越大声,爸爸越可能把她放出去,「爸爸是在救我,因为妈妈要害我!爸爸是在救我,因为妈妈要害我!」
隔壁监控室里正坐着张兰河,看到这一切的她再度崩溃,冲进脱敏室抱住了孩子,孩子怕得对她拳打脚踢。
张兰河同意报警了,她终于意识到,这场畸形关系里,受伤最大的不只是她,还有莫薇,她可以毁了自己,但她不能毁了莫薇,不能让女儿变成这世上又一只走钢丝的鬼。
莫北被逮捕了,警方在他家搜出了一大箱子他偷拍的张兰河,从小到大的照片,包括那23张绑匪送给张兰河30岁的生日礼物,他又拿回去了,张兰河住院后,那23张生日照就放在他枕头底下。张兰河说她其实明白,他爱那些照片,爱那个把她拖下地狱的过程,远胜过爱她。
张兰河和莫薇开始一起在医院进行斯德哥尔摩情绪的心理干预。
之后,警方传来消息,说莫北是个孤儿,小时候被人贩子买走,卖给了一户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后来,那家人有孩子了,想扔掉莫北,但不能明目张胆地弃养,就把他和狗一起关在阁楼里,到大一点关不住了才放出来。
又有另一个版本,说那户人家就是干人贩子勾当的,莫北被买来,当诱饵放出去抓其他孩子,张兰河是他自己偷偷拐来的,没打招呼,放走还被教训了。
版本还有很多,护士站一天一个样,从前编排张兰河笑起来奇怪阴森的那群人,现在用同样的话术编排莫北,「我早说过啊,那个男人,我第一眼看他就不像好人。张兰河惨啊,真惨,这么好一个姑娘,摊上屎了。」
-完-
□穆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