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知君如故

知君如故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上一世,我嫁给家道中落的裴知琅。

他是举人公子,容貌清俊,学识渊博,为人端方有礼。

而我出自小门小户,大字不识,不通女红,唯有天生大力,学过几招拳脚功夫。

他高中探花后迎我入京,为我挣诰命,为百姓谋福祉,是官中清流。

可后来他被诬陷谋反,成了奸臣的替罪羊。

为了不牵连我,他含泪写下放妻书,与我一刀两断,最后惨死狱中。

我散尽家财求他昔日的同僚相助,到死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只因我差点被出卖他的汝阳王欺辱,遂自戕而亡。

重活一世,我不求他入仕,只愿他好好活着。

但再次见面,他为何成了斗鸡遛狗、不学无术的纨绔?

眼前的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冲我轻佻地吹了两声口哨,一脸痞相,十足的浪荡子:「小娘子,你性子如此泼辣,当心日后嫁不出去。」

01

我拾起地上的包袱,掸去灰尘,背在肩上。

还没走出窄长的巷子,只听身后传来两道熟悉的男音。

愤懑又猥琐:

「恶婆娘,你站住……」

「老大,就是那个女人扰了我们的好事,你可要为我们报仇。」

就在方才,我撞见两个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子拦住一位姑娘的去路,言语轻薄,动手动脚,活脱脱就是强抢民女的地痞流氓。

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

他们俩被我摁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最后鼻青脸肿地落荒而逃。

而那位姑娘出于感谢,给了我五十两白银。

瞧瞧,大户人家出手就是阔绰。

她临走之前,我说,姑娘若是缺女侍卫,记得一定要找本姑娘,给你打八折,一定任劳任怨,包您安全。

那姑娘生得貌若天仙,声音也好听。

即便面对轻浮浪子,也是一副端庄得体的模样。

看见她,我不觉想起上辈子裴知琅教我的几句诗。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

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

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02

当年放榜后,圣上御赐进士及第的三人游街,特许他们着大红蟒袍,戴金花乌纱帽,跨金鞍朱鬃马,旗鼓开路。

裴知琅身骨清隽,容貌俊美,一路上引得无数女儿家青睐。

我隐在人群中看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心底不觉增了几分自豪。

可我也听见有人私语,说他被京城第一美人长公主看上,指不定就要做驸马。

我虽深知裴知琅断不是负心薄幸的男子,可若是对方执意逼婚,又该如何?

那可是皇家,抗旨便是杀头之罪。

在我愣神之际,他已经勒马停在我面前,朝我展颜一笑。

身后旭日东升,明晃晃的金光照在绯袍上,极其耀眼。

众目睽睽之下,他翻身下马,从袖中变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递给我:「方才路遇一老妪卖花,故买来一枝赠卿卿娘子,望娘子不弃。」

话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在场众人听清。

他此番行为,正是向世人昭告我的身份,而那句「望娘子不弃」,更是表明他不会因中榜嫌弃我,反而让我勿要嫌弃他。

我心下感动不已,一激动便只顾得上掉眼泪,好半晌才抽噎着回道:「多谢夫君。」

他手忙脚乱地替我拭泪。

当晚我将白日的听闻告诉他,他便对我说了这几首诗。

我明白他的意思,通俗地讲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非得说得文绉绉,听得我昏昏欲睡。

03

「两个大男人打不过我一个弱女子也就罢了,还有脸叫帮手。你们可真是……」

我驻足无奈转身,想看看替他们俩出头之人是何货色,却不想这一眼便再也移不开。

那人一身玄色联珠纹窄袖长袍,腰间束金蹀躞带,眉宇冷冽傲气,疏狂不羁。

不是我前世的夫君裴知琅还能是谁?

此时的他只有十九岁,尚未家道中落,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公子。

或许正因此,他身上懒散疏离的盛气让我觉得陌生。

可那张脸,我至死不忘。

刹那间,他受的冤屈,他待我的好,前世种种,全涌现在脑海中。

我眼眶一酸,喃喃喊着:「……夫君。」

枝头碎光摇曳,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冲我轻佻地吹了两声口哨,神情似笑非笑,懒意洋洋地道:「小娘子,就是你打伤我兄弟?性子如此泼辣,当心日后嫁不出去。」

我看着眼前的他有些发蒙,实在无法和记忆中的裴知琅关联起来,除了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和同样低沉若磬的声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大老远从蜀州赶来临安,就见了这么个玩意儿?

还是说,他是因为家中突遭变故才沉稳起来?

实在是……

太可怜了。

这次我定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神色温和地朝他走过去,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一巴掌招呼上他脑门:「姓裴的,你丫中邪了还是脑袋让驴踢了?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若是嫁不出去,你这辈子就等着打光棍吧你。」

他嘴里的狗尾巴草掉在地上,睁大眼愣在原地,大概没料到我会直接上手。

他身侧的两人亦是震惊地看着我。

裴知琅反应迅速,在我收回手时钳制住我的手腕,横眉恶狠狠地道:「你别以为小爷不打女人就没法治你,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你。」

他身量颀长清瘦,挺拔如竹,较我高大半个脑袋。

我抬头无奈地白了他一眼。

纵是纨绔子弟我也认了,大不了教他浪子回头。

可他怎么连基本的是非也不分。

真愁人。

「他们俩轻薄女子,我出手教训一番有何错?」

「轻薄女子?」他眉头一蹙,似是不清楚真相,转头看着另外两人求证,语气顿时冷了几分,「她说的可是真的?」

青衣男子神色复杂,抬手指着我,骂骂咧咧道:「你放屁,我们不过是同崔家小娘子开个玩笑,根本没有轻薄。」

「就是,不过是开个……」

没等另一人把话说完,裴知琅松开我的手,上前一脚踹他腰上,随即反手钳制住青衣男子正指着我的手。

不见他如何使力,青衣男子已经痛苦得眉眼挤作一团,紧接着又被踹了一脚膝弯,「咚」的一声直愣愣跪下。

裴知琅垂眼俯视他们,冷森森道:「你们敢找崔嫣的麻烦,胆儿肥了?」

「老大,我们只是替你不平。你说你哪点比裴知琅差,崔家小娘子为啥就不喜欢你……」

「哦?替我不平?」

眼前的裴知琅薄唇微掀,格外和颜悦色地低笑一声,狭长的眼角却略向下压。

我知道,他这是发怒的前兆。

果然,下一瞬他又踹了青衣男子一脚,抬脚踩在男子后背,眸光危险,声音懒散,却威慑力十足:「你们若再敢以小爷的名义胡来,记得先用自己那半斤八两的脑袋仔细掂量掂量,你们想怎么个死法。断臂断腿都是轻的,小爷定打得你们半身不遂。」

说完他挪开脚,缓缓吐出一个字:「滚。」

得了裴知琅的话,二人吓得脸色煞白,一骨碌爬起来,再次落荒而逃。

裴知琅没再看我,径自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熟悉的身影,紧张不安地攥紧衣袖,及时追问:「等等,你不是裴知琅?那你是谁?」

方才听他们的话,裴知琅喜欢崔家娘子?

但崔家娘子不喜欢他,喜欢另一个裴知琅?

上一世,我倒是听说过他有一位孪生兄弟,不过去世早无缘得见。

我们相识时,他已是孤身一人。

可即便容貌能相似,为何声音也一模一样?

他步子一顿缓缓转过身,神色颇有些不耐烦,目光鄙夷地上下打量我。

被他一看,我也低头瞧了瞧自己。

因忙着赶路,我这会儿一身风尘,虽特意换了件自诩样式时兴的衣裙,可总共是布衣,与崔家娘子所穿的缎子一比,实在相形见绌。

更别说方才动粗教训人,发髻也有些松散,此刻我应该非常狼狈。

我有些难堪,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袖。

他勾唇不屑道:「哟,方才你一口一个姓裴的,我还当你知道我是谁呢?原来你也瞎眼把我错认成兄长了?他可真是爱招惹烂桃花,什么货色都不拒。」

顿了片刻,他拔高声音郑重道:「听好了,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裴知珩是也。」

裴知珩?

完球。

我好像认错人了?

还即将加入三角恋?

04

四角恋是不可能四角恋的。

若是裴知琅和崔小娘子两情相悦,总好过跟我在一起落个惨死的下场。

就算我再不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老路。

上一世他被陷害入狱后受过极刑,身上鞭痕无数,皮开肉绽,烙铁将胸口烫得体无完肤。

他们想严刑逼供,各种恶毒的酷刑都在他身上实施了一遍。

天牢守卫森严,纵使我花重金打点关系,也只是短暂地见了半刻钟。

我见到他时,他挺直脊背端坐在狱中,被折磨得不成人样,遍体鳞伤,褴褛衣衫染满鲜血。

我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浑身发抖,呜咽落泪,从鼓囊的包袱中找出金疮药,想替他上药,却又怕弄疼了他,无措地愣在原地,哭声越来越大。

他将我轻轻揽在怀中,手虚弱无力地轻抚我后背,一个劲儿地安慰我说他不疼,甚至有闲心同我开玩笑。

「我家卿卿眼睛都哭红了,跟兔子似的,真丑。」

他声音虚弱,苍白的脸上露出和煦笑意,抬手替我揩泪,缱绻的目光中藏着不舍的眷念,紧紧盯着我。

那破碎心疼的目光狠狠摄住我心魄,我总觉得他像是在同我诀别,眼眶一酸哭得更狠了,直跺脚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我开玩笑。」

他宠溺低笑:「嗯,兔子急了也爱跺脚,如今更像了。」

经他一番挖空心思的迂回安慰,我止住眼泪,颤抖着手给他上药,低声道:「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会尽全力救你出去。就算是血溅明堂告御状,或是劫……」

劫狱的「狱」字尚未说出口,他已经截断我的话:「有娘子替我上药,现下就是死了也无憾。」

我忙嗔骂他胡言乱语。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那次见面果真成了永别。

我们没说几句话,狱卒便催促我赶紧离开。

我留下一个包袱,里面是干净的衣衫,他最爱吃的桃花酥,还有一些银票。

他将事先写下的两封血书给我,叮嘱我一定要回家再打开。

我出狱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才知,家书之下还有一封放妻书。

想来他是知道,若是我看见放妻书必定会当着他的面撕毁,所以他才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回家再打开。

他素来书法了得,与颜柳相比亦不遑多让,但这两封血书的字迹却有些凌乱虚浮。

只怕是他的手也受了重刑,可他却丝毫没在我面前显露出来。

放妻书的最后写着:「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可除了他,我谁也不想嫁。

05

其实我原是不识字的。

我阿爹是一名铁匠,据说我祖上也曾为官家打造过兵器,隶属官籍。只因犯错被下狱,后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得以逃过死劫,便在蜀州安定下来,开间铁铺做起老行当。

阿娘是蜀州名妓,不仅有殊色更有才名,但去得早,没机会教我识文断字。

我幼时顽劣,不喜读书,唯喜舞刀弄枪。

阿爹也就惯着我由着我去,还让我跟着镖局的师父学习武艺。

直到十八岁那年,我遇见裴知琅。

我们成婚之初,他也曾教过我识字,可我一看见它们就头疼,相看两不识,便使小性子不学,总归有他这个探花郎在身边,我又何必费力学。

他不是阿爹,拿着戒尺作势要打我手心,每次都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我缠着他左一句夫君,右一句郎君,喊得他耳根发软。

时间一长,他也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我就知道,他最吃这一套了。

后来我们入京,我见识了精通学问的千金小姐,方才知晓我有多上不得台面。

她们谈的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我只知道柴米油盐,刀枪剑戟。

我枯坐在角落,完全插不进话,与她们格格不入。

自宴会归家后,我便主动央着裴知琅做我的教书先生,叮嘱他万不可心软,按规矩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必须做严师。

他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笑着宽慰我:「卿卿无需和她人作比,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她们有她们的优势,夫人亦有夫人的过人之处。你不仅武艺非凡,还精通兵器谱,她们那些个闺中女子对此不也一窍不通。」

他能言善辩,近乎要说服我,吹得我心花怒放飘飘然。但我很清楚,就算我会制兵器会几招功夫,在她们眼中也都是粗鄙不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更何况,她们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堂堂探花郎,怎能配大字不识的乡野村妇?」

若单单只是瞧不起我倒是无所谓,可我不能让人瞧不起裴知琅,更不想成为别人口中配不上探花郎的无知村妇。

自那之后,我日复一日跟着他念书。

他白日在官署处理公务,晚上归家还要做教书先生。

我的字是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教出来的。

奈何我的手笨得很,怎么练都写不出他的十分之一风骨。

我更是时常盯着他出神。

他便用笔杆敲打我额头。

我只能暗暗顶撞一句:「都怪你长得太好看,总是让我分心。」

……

奸臣当道,世道不公。

他那样一个光风霁月重刑之下依旧没弯折脊骨的人,却因酷刑丧命,惨死狱中。

我夫何其无辜?

与其看见他重蹈覆辙,我更愿意放手。

但一想到这一世他会娶别的女子,我心头不由得萦绕丝丝缕缕的苦涩,堵得慌,极其烦躁。

那股悲痛渐渐聚集化为力量。

我使出十成力气,一脚踩上裴知珩干净华贵的皂靴。

霎时,锦绣上落了一片灰。

既然他们俩是亲兄弟,我教训失足小叔子也算情理之中。

我警告道:「你才眼瞎。你兄长比你的眼光强一万倍。我警告你,不许打崔嫣的主意。」

说完,我立即溜之大吉。

我虽有信心单挑他,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万一把裴知珩打伤,他在裴知琅面前说我坏话咋整?

就算做不成夫妻,至少得留个好印象。

裴知珩倒抽一口凉气,吃痛地蹙起眉宇,走路一瘸一拐的,没能追上我,只能冲着我的背影叫嚣:「你个疯婆子,最好别让我碰见你,否则有你好看……」

06

在临安最便宜的客栈落脚后,我向人打听了许多关于裴家的事。

譬如裴家有双生子,虽模样相同,但性格迥异。

一个才比子建,温润端方。

一个斗鸡遛狗,不学无术。

裴父裴恭弈曾官至宰相兼太子太傅,却因清流正直被奸党排挤,在而立之年被皇帝外放做临安刺史。

刺史虽是整个州最大的官,但说到底还是贬谪。

是以裴家两兄弟生在京城,却是在临安长大。

这些和上一世裴知琅告诉我的别无二致。

听人说裴知琅会参加今年的秋闱。

正是秋闱期间,裴家会出事。

裴府上下,唯有裴知琅一人活下来。

只可惜我并不清楚具体经过。

他当年不愿提及,说是事情牵连甚广,知道了反而有危险,便一直瞒着我。

直到他入狱,我才从家书中得知,裴家出事和太子赵行哲脱不了干系。

赵行哲和裴家兄弟俩自幼相识,但年长一二,得裴父教导数年,却恩将仇报,对自己的老师痛下杀手。

汝阳王赵冀和太子向来不对付,势同水火。

这也是裴知琅愿意结交赵冀的原因之一。

但谁能料到,赵冀为了皇位勾结奸佞,落井下石,成了害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行哲手段毒辣,赵冀则是笑面虎,背后捅刀子。

总之,赵家两兄弟没一个好货,心眼一个比一个坏。

……

又听人说,裴知琅和崔嫣在年初定下婚约,三书六礼已经走了一大半,只等裴知琅秋闱后择吉日成亲。

博陵崔氏是世家大族,煊赫天下。

崔父更是世袭爵位的东莱侯,虽无实权,但该有的荣华和声望一样不少,更别说崔家嫡长子崔叔玉在朝为官,他上一世官至尚书。

在崔氏面前,裴家也是不够看的。

在我朝,士族不耻和寒门通婚。

或许是因为裴家家道中落,二人的婚约才不得不作罢。

崔家之所以从博陵搬迁至临安,只因崔嫣自小体弱多病,为了在江南养病。

她和裴知琅相识数年,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就连临安百姓都说他们俩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我总觉得心口泛酸。

前世我不曾见过崔嫣,倒是有幸在宴会上见过东莱侯和崔叔玉。

那时我还纳闷东莱侯为何处处针对我们,敌意极大,如今想来多半是因为崔嫣。

上一世的裴知琅从未和我提及崔嫣,仿佛从不认识这个人。

他们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必然也曾是心尖儿上的人。

平心而论他待我极好,可他竟然瞒了我一辈子。

难道在他眼中,我是爱拈酸吃醋、斤斤计较之人?

好吧,我承认我是。

但他欺瞒我,让我觉得自己头顶绿到发光。

07

我在裴府外一连观察裴知琅半月,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待在书房研读,偶尔出府去书肆买书,闲暇时便会去官署,替不识字的百姓写状纸伸冤,正因此他在百姓中颇有声望。

不知我是否想多了,总觉得这一世的裴知琅和上一世有些不一样,让我觉得陌生。

虽然两世都是温良儒雅的性子,但这个裴知琅从骨子里透出如玉的温润感,没有丝毫凌人的锋芒。

说不定只是因为遭遇变故,才导致心性改变。

毕竟有谁能在至亲被害后,还保持着不谙世事的纯真?

这日,又是裴知琅去官署的日子。

他着一袭品月色长衫,带着一名小厮便出门了。

果然还和上一世一样,他总爱穿浅色衣裳。

我一如往日小心地跟在他身后,思忖着该如何提醒他半年后裴家会出事。

等我回过神来,一抬头前方早已不见他的身影。

蓦地,身后传来清润熟悉的声音:

「这位娘子,何故跟踪我?」

我浑身一凛,不觉攥紧手,脚下仿佛灌了生铁,沉重得迈不动脚。

今日之前只是远远隔望,看着他无恙便觉安心。

现下人在眼前,我反而不敢看他。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悸动,背对着他回道:「郎君说笑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里本就只有一条路,我不走这里难不成飞檐走壁。」

「是吗?」他绕到我面前,约莫隔了三步的距离,眉眼如画,神色疏离地看着我,冷着声音质问,「你跟踪我已有半月,在下早有察觉。只是我直觉你没有恶意,便不曾出面阻拦,不想你没有丝毫收敛。究竟为何跟踪我?」

「我……」

若是我贸然说出真相,只怕会被他当成疯子。

虽明知此时的裴知琅不能等同于上一世的裴知琅,我之于他只是一个陌生人甚至跟踪人的变态,他的态度实属正常。

但他眼中的淡漠如同细针扎进我心底,难受得紧。

08

对峙之际,只见一身素装头戴帷帽的崔嫣迎面走过来,仪态端庄,行似弱柳扶风。

她身后跟着几名侍女。

白纱之下的她眼眸如波,笑盈盈地喊了一句:「裴郎。」

闻言,裴知琅立即转过身上前,语气温软不少,关切道:「嫣娘,你今日怎的有空出来?春寒刚退,你身子骨又弱,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崔嫣低咳两声,轻道:「无碍的。今日天气晴好,想着出来散散心。没想到正巧遇见你。」

说完,她朝我礼貌性地点头,继续道:「对了,你认识那位娘子吗?上次她还帮过我呢。只不过我走得匆忙,忘了问她的名字。」

想起上一世我在京城见过的大家闺秀,极少有如崔嫣这般平易近人的。

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别说是裴知琅喜欢,我也喜欢她。

最主要的是,她出手阔绰。

裴知琅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满是戒备:「当真?」

崔嫣点头,随后独自走过来,与我交换了名字,低声道:「上次你说想找差事,府上正好招人。若是不嫌弃,三日后我们崔府见可好?」

我点头应下,他们便离开了。

临走时崔嫣还特意回过头掀起白纱,冲我俏皮地眨眼。

她大概是担心裴知琅为难我,才急着带他离开。

去崔府做事也好。

上一世崔家和太子关系密切。

我若是去了崔府,和崔嫣打好关系,说不准可以打探到更多的秘密,阻止上一世的悲剧发生。

若是顺利,还能促成他们俩。

看着他们登对的背影,我不禁酸溜溜地道了句:「该说不说,他们俩确实很般配。」

话音落下不久,身侧冷不丁地响起慵懒欠打的声音:「大街上掉眼泪,就算得不到我兄长的青睐,也不至于如此没出息吧。我劝你识相点尽早放弃,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全身上下哪里比得过崔嫣。」

我转头看向正抱着手臂看好戏的裴知珩,这才惊觉自己的视线被泪水模糊。

我抹干眼泪,白了他一眼,操着一口蜀地方言道:「你懂个锤子。老子男人都没得了,还不能哭。」

他大概没完全听懂,只听到「男人没了」这几个字,故意拖长了声音惊讶道:「哦,原来是个寡妇。」

我没好气地骂道:「寡你二大爷儿子的大伯。」

不过他确实没说错。

上一世我若没死,还真是寡妇。

这一世更惨,未婚先寡。

等我回蜀州就忘了他,找十个八个小倌快活。

打定主意后,我气呼呼地问道:「你不是也喜欢崔小娘子吗?你就不伤心?」

裴知珩似是气笑了,反问道:「谁跟你说小爷喜欢她?」

「你若是不喜欢,那日你的两个跟班为何要拦她?」说完,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就是小心眼,见不得你兄长处处比你优秀。说我没出息,总比你小心眼好。」

裴知珩脸色晦暗,宛若黑云压城,忍着怒气咬牙道:「你闭嘴。」

「我就要说。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论学识,论人品,哪一处比得过你兄长。」

他刚要开口,身后冷不丁地传来声音,以及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我说两位,你们到底走不走?不走别站路中间挡路。我都站这儿等半天了。光天化日,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要吵你们回家吵去。」

我回头看去,一个中年男子推着木板车,车上的木桶里装着泔水。

我和裴知珩分道让开。

多亏了泔水,我们也没了吵架的欲望。

我便回驿站做准备,三日后去崔府见崔嫣。

09

回想起上一世我和裴知琅的初见,同样不怎么美好。

那会儿中秋刚过,圆月又缺。

我初次和师兄师姐们来临安走镖,机缘巧合之下在荒郊野岭救了他。

他被人追杀,浑身是血地倒在草丛里,出气多进气少,极其狼狈。重伤昏迷数日醒来后,性子极其暴躁,动不动就摔东西,好端端的碗被他摔碎了好几个。说话也跟吃过炮仗似的,火药味十足。

我能理解他暴脾气的来源,断腿了,还被刀刃伤及筋骨,短时间内不能行走。

不过嘛,理解归理解,摔碗可不行。

摔的是碗吗?

是钱。

师兄姐们好言相劝,他不听,我可不会惯着他。

我捏住他的下巴,将煎好的药趁热硬灌下去,也不管他是否能咽下。

喂完药,我攥紧拳头威胁他:「你龟儿再敢砸碗告一哈,信不信老子一耳屎把你铲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他被药呛得直咳嗽,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原本俊秀苍白的脸憋得渐渐红润起来,索性闭眼躺在床上,臭着一张脸不说话。

我见他半截入土的模样,实在气愤,揪住他的衣领怒斥:「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给谁看?你爹娘,还是你的仇人?要是你的仇人看见了,只怕连夜摆酒席庆祝。他们可巴不得你死。你甘心吗?」

他眼眶渐红,眸如黑渊一般死气沉沉,自暴自弃道:「你懂什么?我心有不甘又能如何?我这副样子还能做什么?我拿什么跟那个人斗?」

末了,他又喃喃自语:「他们都死了,为何死的不是我?为何偏偏是我活下来?」

这是他醒来后,说的次数最多的话。

他没有解释,我亦没问过是何意。

我只知道,他是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救回来的,更不能白白浪费药材钱。

他要是死了,我找谁要债去。

「所以你要放弃?你要认输?你要让他们白白牺牲?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真是没出息。好啊,既然你想死,我成全你。看你死后有什么脸面面对枉死的他们。」

说罢,我将他从床上横抱起来,走到窗边,作势要扔下去。

房间是客栈二楼,摔下去不会立即死,但他会被骨头撕裂的剧痛折磨,清晰地感受四肢百骸的血液一点点流逝。

他闭眼没有挣扎,唯有脸色渐渐涨红。

他的身体越过窗户,我没有立即撒手。

四下寂静,夜风拂过耳畔。

就这样僵持良久,我的手臂几乎都麻了。

我一声声倒数,逼迫他做决定:「三、二……」

喊到「一」时,他额角冷汗渐生,紧攥我的衣衫。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有了选择,没白费口舌。

他仿佛劫后余生,坚毅的瞳孔中映出挂在屋檐下灯笼里的火光,缓缓道:「你说得对。我若是就这样窝囊地死了,无颜面对他们。多谢你点醒我。」

「客气。下次还想死的话,记得叫我,但本姑娘管杀不管埋,埋尸是另外的价钱。下次我可不会手软。」

此后他一夜之间变得温和,彻底转了性子,乖乖喝药,按时吃饭,不再颓废下去。

而我几乎成了他的丫鬟,每日给他煎药送三餐,偶尔兼任他的拐杖。

当然,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他欠我的,全都记在账簿上。

他腿伤刚好,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说是欠的债等下次见面还。随信附有一块碎裂一角的白玉佩,玉质温润,外表平滑,想来是贴身之物经常摩挲的缘故。

信上只有表达谢意的寥寥数字,他既没说自己会去哪,也没问我从哪来。

天大地大,哪里还会有下次见面。

我儿豁,我看他就是想跑债。

气归气,我还是将信和玉佩妥帖收了起来。

10

崔府是一座五进五出的宅子,精致风雅,极其气派。

除了嫡长子崔叔玉和东莱侯在京做官,崔家其他人都在临安。而东莱侯只有正妻王氏,不曾纳妾,因此偌大的崔府显得有些清冷。

侍女红玉领我进府后去了前厅,一路上叮嘱府邸的规矩,足足唠了一刻钟,也走了一刻钟。

我提着包袱默默跟在她身侧。

崔氏不愧为世族,侍女的规矩比教养京城的闺中女娘还严苛。

向崔夫人见礼后,崔嫣便要带我回她的西苑。

刚转身要走,崔夫人开口叫住我们,说崔府不养闲人,得看看我的本事,才决定要不要留下我。

理解,毕竟是选侍卫。

我这样一个纤瘦貌美的女子,确实不像会武之人。

崔嫣担心我被为难,挽着崔夫人的手臂说好话:「阿娘,您放心吧,我相信卿卿。上次她凭一己之力打退两个小混混,我就已经见识过她的武功。更何况是我让她来做我的侍卫,您总不能让我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

崔夫人无奈地冷睨她一眼,她立即噤声,担忧地看着我。

我回给崔嫣一个安心的眼神。

当场表演了一个徒手碎大石。

在众人惊掉下巴的目光中,我又从包袱里掏出惯用的武器九节鞭,将崔府的三四个侍卫打趴下。

至此,崔夫人怀疑的目光渐渐变成认可。

若是没点真武功傍身,我又怎敢孤身从蜀州到临安?

早就被绿林好汉打劫,或是被豺狼虎豹吃了。

我趁热打铁,试探道:「夫人,那每个月的月银……」

「好说,只要你护好我儿的安危,钱不是事儿。」

我拱手一礼:「多谢夫人。」

拜托,打打杀杀很累的,趁机谈价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再说若是今日糊弄过去,人人都会觉得我是走后门进来的,没有真本事。

唯有把实力亮出来,崔府众人才不会小看我。

11

裴家出意外是因为太子。

若是可以借崔嫣之口告诉裴知琅,让裴家尽早提防太子,等秋闱之期到了,或许能避免重演上一世的悲剧。

但以上一世的情形来看,崔家和太子关系甚密,这个方法大概行不通。

在没弄清崔家和太子的关系前,我不能轻易说出来,容易弄巧成拙。

只不过经过多次打探,有一点可以确定,此时崔家和裴家关系融洽,不像上一世那般剑拔弩张。

许是我过于关注裴家的事,以至让崔嫣怀疑我爱慕裴知琅。

我急忙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我喜欢的不是他。」

我分得很清楚,我爱的是上一世的裴知琅。

这一世的他有更好的姻缘,我又何必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即便再不舍再心痛,我也该放手。

崔嫣「哦」了一声,转而问道:「不是他,莫不是裴二郎?」

裴知珩?

他和裴知琅相比,简直就是一个顽石,一个珠玉。

我正要否认,但转念一想,我需要一个借口来打消她心中的疑虑,也需要一个借口让她相信我对裴家没有恶意。

我只好违心地扭捏道:「实不相瞒,我确实对裴二郎一见钟情,念念不忘。」

说完,我故作哀愁,唏嘘地补了一句:「不过,此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他出身显贵,又眼高于顶,和我门不当户不对。他定然是瞧不起我的。我唯有将一腔爱意埋在心底,等时间长了,自然就能忘了他。」

等时间长了,自然就能忘了裴知琅。

她没再多言,点头应下。

12

崔嫣不愧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女娘,生活极其规律且枯燥乏味。

每日卯时起酉时歇,剩下的时间不是在闺阁习琴棋书画,就是做女红。

她每日都会在海棠树下绣嫁衣,一针一线,亲力亲为。

嫁衣料子用的是「寸锦寸金」的蜀锦,织造时织入细如发丝的金线。

锦缎色泽灿烂,流光熠熠,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上一世我嫁给裴知琅时,也曾如她这般亲自绣嫁衣。

只不过我的绣工不堪入目,难登大雅之堂,也用不起这样华贵的布料。

那时我刚绣完一只凤凰,就迫不及待地拿给裴知琅看。

他看着似鸡非凤的绣花攒眉沉默一晌:「在嫁衣上绣鸡?这想法当真别致。」

我白了他一眼,据理力争道:「你什么眼神?这明明是翱翔九天的凤凰。」

闻言,他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见我冷着脸生气,又忙忍住笑改口道:「卿卿的绣工可真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

我气得一拳打在他胸口。

我知他身子文弱,不通武功,省着力道打下去的。

不想他竟趁机讹上我,捂着胸口直喊疼。

待我准备扒开他衣襟查看伤势时,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把拉近,紧紧圈在怀里。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拂过耳畔,乱我心弦。

我一颗心怦怦乱跳,脸似火烧。

就这样愣了一晌,听见他低沉清朗的声音:「卿卿,委屈你了。」

我轻拍着他的背,豪迈地说不委屈,不就是绣一件小小的嫁衣,再来十件我都不在怕的。

时至今日,看到崔嫣我才明白,他那句委屈你了饱含的深意。

后来,我和他一起绣完那件嫁衣,于蜀州成婚,在月老祠前许下山盟海誓,在姻缘树下挂姻缘符约定来世今生。

回忆正浓,坐在对面的崔嫣忽然出声拉回我的思绪。

风乍起,吹落瓣瓣海棠花。

她捻起落在我头顶的花瓣,神色担忧:「卿卿,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可要喊大夫过来瞧瞧?」

我摇头轻笑:「我无碍,只是看你绣嫁衣,想起了一些往事。」

「没事就好。你在临安无依无靠,又是女子,实在不易。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和我讲。」

入府那日,她曾问起我来临安的目的。

我骗她说来投奔亲人,但他们已经搬走不知去向。

她没有多疑,当了真,还让府里的人多多照拂我。

「阿嫣,你和裴郎君一定要……白头偕老。」

她低头看着嫁衣,笑容有些怅惘:「但愿。」

13

转眼五月初五端阳节将至,崔嫣在绣嫁衣之余,又绣起香囊。

布料选用月白色缠枝暗纹,香囊一面绣荷花鸳鸯纹,一面绣「安乐如意,长寿无极」八字,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送给裴知琅的。

按端阳的习俗,在香囊中放入艾草、川穹、白芷等药草随身佩戴,可辟邪驱瘟。因此有许多有情人会在这时节互相赠礼。

她打算拉着我一起绣。我推辞说绣工不佳,这才作罢。

上辈子我倒是也绣过一次香囊送给他,却因为绣工太差害他被同僚嘲笑。打那以后我去绣楼向绣娘请教,闭关学了整整一月愣是没学会。

我终于知道这门精细活儿不适合我,从此打消做女红的念头。

端阳这日,城郊有一场打马球比赛。

崔嫣拉着崔夫人好一阵劝说,崔夫人终于点头准许我们出门。

她从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大概只是因为裴家的郎君会参与打马球。果然,一出府就瞧见裴家的马车停在门口。

她和裴知琅虽已经定下婚约,但碍于礼数,二人相互打完招呼,崔嫣就欲转身坐上自家马车。

她没看见,转身时裴知琅眼中的落寞,他伸出去的手落了空,大概想出声留住她,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转头朝崔府赶马车的小厮递了一个眼神,他立即上前告知崔嫣马车坏了,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裴知琅重重舒了一口气,阔步上前,步子松快不少,劝道:「嫣娘,既然崔府的马车坏了,不若坐我家的马车。你我婚约既定,就算旁的人瞧见我们同乘一车,也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

崔嫣的目光掠过他,看向裴府的马车,有些犹豫:「会不会不太合适?」

裴府的马车上还坐着裴知珩。

她脸皮薄,若是有旁人在场,她大概也不好意思将香囊送出去。

我走到裴家马车前,隔着门帘,刻意软着声音朝里喊道:「裴二郎,我有些心里话想对你说,不知可否有兴趣下马车一听。」

话音落下片刻,一只皙白如玉、指节修长的手挑开车帘,露出帘子后的裴知珩。

他懒洋洋地背靠马车,眉头一挑,斜睨了我一眼:「你?没兴趣。」

说罢,他放下车帘。

不是,这人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我主动上手挑起车帘,再次好言好语道:「不,你可以有兴趣。」

他眼神怪异地瞅着我:「你有病?嗓子被公鸭咬了?」

「你……」丫的嗓子才被公鸭咬了。

不过我的话还没说出口,裴知琅已经开口解围,他大概也看出我的意图是为了给他和崔嫣创造独处的机会。

最终经他劝说,裴知珩成功被我拽下来。

崔嫣临上马车前,悄悄塞给我一个香囊,在我耳畔低声说了一句:「香囊替你绣好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把握了」。

同样是鸳鸯戏水的花样子,背面绣着「见之日光,长毋相忘」八字,底布用的是紫棠色八宝如意纹。

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是想让我把这个香囊当做自己绣的,再送给裴知珩。

可,谁稀罕送他?

我默默将香囊揣进自己荷包。

裴家的马车离开后,我和裴知珩坐上了崔府的马车。

一路沉默,百无聊赖,最终裴知珩先开了口。

他大概也是真无聊,才会没话找话说。

「说罢,你有什么心里话要说?小爷给你个机会,勉强听一听。」

我呵呵一笑:「你让我说我就说?我多没面子。姑奶奶我不说了。」

原本也只是想骗他下马车,压根没有什么心里话。

闻言,他轻蔑嗤笑,如玉手指微曲,一下一下有节奏的叩响车厢:「欲拒还迎?我可不吃这套。我劝你省点心思。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小爷就算喜欢男人,也不可能喜欢你。」

「是吗?就你这样的,自视甚高、自大自负,临安城有几个女娘愿意喜欢你。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就算喜欢女人,也不可能喜欢你。」

「你在崔嫣身边这么久,都没改掉身上的陋习,真是无可救药。」

「你朽木不可雕。」

「你……」他恨得牙痒痒,憋了半晌,最后只傲气地扭过头道了一句,「好男不跟恶女斗。」

14

到达打马球的地儿后,裴知珩当先怒气冲冲地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之后领着小厮入场内做准备去了。

球场外围设有不少帐篷,专供参赛者更衣所用,又或是在赛场上不慎摔伤可供休息。

端阳节举办马球赛的由来已久,每年都由官家承办,据说胜出者有彩头。

不过马球赛为的不只是彩头,还有私怨和面子。听说裴家领头的队伍一连夺魁数年,引起不少人不满,如今皆以打败裴家为荣。

此时围观的看台上已经聚集不少人,除了男子,更有不少女娘。

崔家的座次在前排,视野开阔,能将偌大的球场尽收眼底。

候场时,崔嫣和我闲聊了几句,知道我没能将香囊送出去,一连叹了几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儿。

裴家两兄弟上场时,已经换了一身窄袖束腰的劲装,青丝高束,干练又简洁。

二人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英雄飒爽。

裴知珩从小厮手中接过球杆,在指尖随意转动了几圈才紧紧握住。

这个动作很是眼熟。

记得上一世京城也举办过一次马球赛,当时他也是做了这个动作。

我又看了一旁的裴知琅,他倒是没做什么多余的动作。

一局比赛下来,眼见裴家这队快要胜出,不知为何裴知珩骑着的马突然受惊,在场内发疯似的乱闯,他最终被摔下马。

另一队的领头韩邑也被他的马牵连,跌落马下,挨了一蹄子,当即昏过去。

二人被带回营帐,由大夫看诊。不多时大夫便返回来,和坐镇主场的张司马汇报,说裴知珩摔断了腿,韩邑则是昏过去并无大碍。两队只好换上替补人员,再继续比赛。

崔嫣见机会来了,给了我一瓶治疗外伤的膏药,让我送去给裴知珩。

天知道我和他刚吵完,这会儿去送药不仅是给他添堵,也给我添堵。

但架不住崔嫣的劝说,我只好无奈应下。

走到营帐附近,只听得一顿呜咽惨叫,声音不大,显然是被堵住嘴。

我绕过去打算一探究竟时,声音戛然而止,罪魁祸首显然已经离开,只剩下被麻袋套头的受害者倒在原地,跟泥鳅似的不停扭动试图解开绳索。

我不欲招惹麻烦,却被那人攥在手里的一块缺了角的玉佩吸引住。

我快步走过去夺过玉佩,低喝道:「这块玉佩是谁的?怎么会在你这儿?」

他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了什么。

我一句也没听懂。

取下他头上的麻袋,这才发现被打的人是韩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里被塞了一大块布。

他嘴里的布刚被取下,就骂骂咧咧道:「你算哪根葱,老子凭什么告诉你?」

我轻笑着将匕首抵在他脖子上:「现在呢?可以说了吗?」

他往后缩了缩脖子,警惕地看着我:「还能是谁的。裴知珩这个小人,老子绝对不会放过他。」

我诧异地反问:「你确定玉佩是裴知珩的?他不是腿摔断了吗?还能有力气来害你?」

不过,这确实像他做事的风格。

只是下手的力道之大,多少掺点私人恩怨。

「方才我亲自从他身上拽下来的,还能有假?这块玉佩就是物证。你把玉佩还给我。等他落到我手里,看老子不折磨死他。」

「还给你,好让你去找他麻烦?他的马应该是被人动了手脚,那个人是你吧。你使如此下三滥的手段都赢不了他,也有脸报复。」

「我呸,你管得着吗你。」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命令道,「我警告你,赶紧把玉佩还给我,再给我松绑,老子还能既往不处饶你一命。」

「我问你,你认识我吗?」

「你算哪根葱,老子凭什么要认识你?」

我满意地点头:「不认识我,那可太好了。这块玉佩我要了。」

说完,我一记刀手将他砸晕过去,顺道啐了一句:「傻逼,那叫既往不咎,多读点书吧你。」

15

找去裴知珩的营帐后,我被守在门口的小厮拦住,说裴知珩正在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还能不知道原因。

只怕裴知珩正忙着掩盖方才出门的痕迹。

我稍一使劲推开小厮后,径自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一眼便瞧见裴知珩好整以暇地背靠软垫坐在木榻上,手边的矮几摆着新鲜糕点和时令水果,他正悠闲地往嘴里扔黑葡萄,受伤的右腿缠着白纱布搭在木凳上。

俨然一副重伤不能行走的模样。

他抬眸递来一个眼神,语调慵懒松快:「白术,让你平日多多锻炼不听,如今连个人都拦不住,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这个月的月银扣一半。」

白术丧着脸,喊冤辩解:「二郎,这不能怪我,实在是她的力气太大了。」

「是吗?」

裴知珩手里捻起一颗带水渍的葡萄,动作顿了片刻,微蹙起眉头看我一眼,显然不信我的力气能比白术大:「再狡辩剩下的一半也没了。」

同为务工人,我很能理解白术此刻的心情。

「你要是敢扣他的月钱,我就将你方才干的事全抖出去,说你压根没受伤。你的死对头韩邑应该很乐意多一个证人。」

说完,我转身就要往外走,忽觉后脑勺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低头便看见脚边滚落的葡萄。

身后传来他含笑带怒的声音:「站住。你威胁小爷?」

我转过身,对视上他黑如深渊的双眼,故意反问:「是啊。难道不够明显?」

短暂的沉默后,他冷笑了一声,抬手示意白术出去。

帐内只剩下我们两人,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问:「你的目的?」

「有两件事想和你确认。」

他眼睫微动,没有反驳。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靠得近了,心也渐渐沉重起来,拿出玉佩问道:「第一件,这块玉佩是你从小佩戴的?」

他眸光清澈,诧异地盯着玉佩,而后利落地站起身,伸手想夺过去,被我抬手迅速避开。

他倒是也不恼,收回扑空的手,一撩衣摆重新坐回榻上,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无所谓地笑道:「是。」

若玉佩是裴知珩的,是否说明上一世的人也是他?

还是裴知琅拿了他的玉佩做人情?

记得上一世的裴知琅和我说过,这枚麒麟纹镂雕玉佩他自小佩戴,是他爹娘给他们兄弟俩准备的满月礼,只不过另一只是夔龙纹。

后来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将玉佩还给他,却没见他佩戴过。

我原以为是因玉佩缺了一角,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他并不会因为玉佩有损而丢弃。

或许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有人因为玉佩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我认识的裴知琅,一直都是眼前的他?

可他为何要以裴知琅的身份活下去?

我将玉佩攥在掌心,冰凉的玉一点点被温热,细细端详他清俊的眉眼,分明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再次开口,声音已逐渐哽咽:

「第二件,你腰左后侧是否有一颗红痣?」

许是这个问题涉及隐私,他的神情渐渐别扭起来,警惕地看着我:「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还是没有?」

我担心他不肯说实话,又强调了一句,「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再磨磨叽叽,我可亲自动手了。」

他斩钉截铁地否认:「没有。两个问题我都回答了,你可以走了。」

我不相信他的话,眼见为实,打算亲自动手扒开他的衣服查看。

16

「你松手,给我麻溜地滚下去。」

裴知珩被我压在榻上,双手紧紧护着衣带,脸色比蒸熟的虾还红,说话渐渐急躁。

我啧啧直叹,欣赏着他的窘迫:「你一个大老爷们,给我看一眼又不能少二两肉,别这么小气嘛。我保证就看一眼。」

他油盐不进,厉声命令道:「小爷数到三,再不滚我可不客气了。」

「一、二、……」

我耐心解释:「你放心,我真的只看一眼,不会占你便宜。」

当帘子被猝不及防掀开时,我和他顿时都僵在原地。

彼时我刚解下他的衣带,结实的胸膛半遮半露,实在是引人遐思。

崔嫣和裴知琅震惊的眼神告诉我,他们误会了。

裴知琅更是下意识转身,用手蒙住崔嫣的眼睛。

透过那双骨节分明的玉手,崔嫣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好奇和求知欲。

他们一定觉得,我竟然饥不择食到对一个腿受伤的病人霸王硬上攻。

这可真是天大冤枉。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都是误会。」

我们俩异口同声说完,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他低吼了一句:「你闭嘴。」

说完,他嫌弃地推开我,迅速坐起身系好衣带。

我:「得,那你和他们解释。」

裴知珩沉吟片刻,眼底藏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随后不疾不徐地道:「不关我的事。我的腿受伤了,是被迫的那个人,都是她动的手。」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什么叫你是被迫的那个人?

虽然是事实,但很容易让人想歪好吗?

说好的解释呢?

还腿受伤了?

我看你明明好得很。

我努力挽救局面以及人格:「……没错,确实是我先动的手,但这都是误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们俩怀疑的目光在我们身上徘徊,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说辞。

完了。

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裴知琅轻笑着适时开口:「阿珩,你若是心悦楚小娘子,等回府我替你禀明父亲,也好择日上门提亲。」

「大可不必。」

我和裴知珩又是异口同声地拒绝。

他白了我一眼,旋即转头对裴知琅嗤道:「管好你自己,我的事不需要你瞎操心。」

说完,他起身往帐外走,还不忘装腿伤。

离开营帐后,直到坐上崔府的马车,我还在心里懊悔没能扒了他的衣服,连玉佩也被他趁机夺回去了。

崔嫣也在懊悔,懊悔自己去得不是时候。他们俩本是去告知我们马球赛获胜的好消息,谁知撞上这档子事。

我无语扶额,努力想解释:「阿嫣,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想确认一件事。」

闻言,崔嫣不施脂粉的俏脸一红,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很明显,我的解释纯属是火上浇油。

她想得更歪了。

她拍着我的手,宽慰道:「卿卿,你不用解释,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婚前确认确认未来夫君的能力,实属正常。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行动派,这么快就搞定裴二郎了。」

确认未来夫君的能力?

这下换我惊讶了,震得连咳数声。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不太正常。

不对,是很不正常。

马车走到半途突然停下,帘外传来韩邑的声音。

他带着数名小厮将崔家马车拦住,要找抢走玉佩的我。

他没法子报复裴知珩,自然只能对我下手。

我正欲起身下车,崔嫣拉住我:「放心,他不敢乱来。」

她提高了声量,平日温柔的语气也清冷许多:「韩小郎君说我的侍女抢了你的玉佩,你是觉得我崔府连一块像样的玉佩都没有?我崔家的人用得着抢你的玉佩?你还带人拦我的马车,莫不是打算搜车?我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若是因此坏了名声,你们韩家担得起这个罪吗?」

外面吵闹声渐息,韩邑终究没敢带人搜马车。

若崔嫣不护我,他自然敢找我的麻烦。

但眼下崔嫣打定主意包庇我,他不敢和崔家为敌,只能放我们离开。

我也趁机将韩邑被殴打的事情说出来。

崔嫣忍俊不禁:「这倒是很像裴二郎的行事风格。有大夫为他作证伤腿在先,又有你夺回玉佩在后。没有人证物证,就算韩邑想告上衙门也没辙,只能吃哑巴亏。」

17

回城途中遇上山匪,马车再度停下,在我预料之外。

还真是梅开二度,意外之喜。

赶车的小厮被一箭射杀掉下马车,死不瞑目。

随行的护卫奋力与山匪厮杀,血溅三尺。

我当机立断砍下缚在马背上的绳索,掉转马头,和崔嫣同乘一骑离开。

对方人多势众,只怕护卫坚持不了太久。

与其留在原地拖后腿,倒不如借此分散山匪的注意力。

好不容易暂时甩掉穷追不舍的山匪后,我立即勒马停住,一跃下马站定,忍着剧痛仔细叮嘱崔嫣:「阿嫣,顺着这条官道就能回城,记住千万别回头。」

崔嫣担忧地看着我,朝我伸出手想拉我,急红了眼催促道:「卿卿,你快上来,要走我们一起走……」

我摇头:「两人同乘一匹马速度太慢,迟早会被追上,到时我们谁都跑不掉。再说我会武功,不用担心我。」

「若是……」顿了一瞬,我攥紧掌心继续道,「我真回不来,你一定要替我转告裴家两位郎君,『秋闱之期,裴家陨落,太子祸首』。」

说完,我抽出绕在腰间的长鞭,重重抽在马背上。

眨眼间马如离弦之箭,在官道上疾驰离去,只剩下扬起的阵阵黄土。

因是绕路回城,需要不少时间,我要为崔嫣争取回去的时间。

目送崔嫣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山路尽头,我随手将帷帽扔在相反方向的林荫小道上,而后走进路边的林子藏匿起来。

背后中了一箭,此时停下来才觉隐隐作痛。

我咬紧牙关,抖着手折断多余的箭杆丢在一旁,剩下的箭矢则留在身体里。若是贸然拔出来,只怕还没等来救援,我先流血身亡。

不多时,几十名山匪提刀驰行至岔路口,我立即拉动埋在路中央的绳索。

马蹄受阻,领头的几人被狠狠摔下马。

后面的山匪勒马停下,不敢轻举妄动。

我适时扳动随身携带的小巧弩机,数箭齐发,几名山匪中箭一击毙命。

发了一次暗箭,也就表明暴露我藏身的地方。

待山匪们反应过来时,我早已悄悄转移了地点,饶是我小心翼翼,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行踪。

我专挑路陡路窄连马都不能走的羊肠小道,他们也就纷纷弃马追过来。

逼仄的林间,箭矢横飞,惊起雀鸟。数次交手,他们折损了几人,我也挂了彩。

18

天色渐暗,我体力有些不支,开始眼前发昏,辨不清方向,脚步越来越重。

痛意不断蔓延,后背如火灼烧。

估摸着箭上淬了毒,此时发作了。

初夏的夜风本该带着暖意,我却冻得瑟瑟发抖,只觉凉意刺骨,出了一身冷汗,不得已扶着一棵树缓缓坐下来,看着不远处举着火把一点点靠近的山匪,认命地闭上眼。

这一刻的我,像极了被推上断头台等待行刑的死囚。

临安的治安素来极好,我活了两世,从未听说有过匪患。

原以为他们想劫财,冲着崔嫣来的,毕竟崔家是世族,富得流油。

可事实上,他们似乎是冲我来的。

和崔嫣分开后,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并未分出人马去找崔嫣,反倒是一直对我下死手。

我实在想不通山匪背后之人是谁?

这一世我唯一得罪的人就是韩邑。

可若真是他,没必要冒第一次头。

除了他,还会有谁对我一个平头百姓下手?

太子,还是汝阳王?

许是人之将死,我开始忆起往事。

想起我上一世死时的惨状。

那时我想替裴知琅伸冤,一纸诉状告上大理寺。

按规矩犯跸告状需先受笞刑四十,我硬生生挨了下来,在公堂上血流如注,可最后还是没能扳倒汝阳王。

他趁我昏迷时将我带回府监禁起来,对我存了不轨的心思,反倒颠倒黑白,对外诬陷我勾引他想飞上枝头。

我不堪受辱,在枕头下偷偷藏了一把匕首,等到下次他靠近我时就杀了他。

我受了伤,使出全力举着匕首却没能刺进他的身体。

自知报仇无望,绝境之下遂选择自戕。

可惜,这一世我还没报仇,没看见裴家避开上一世结局,没能确认他是不是裴知琅,就要窝囊地死了。

上一世的遗憾和不甘,这一世更甚了。

19

再次睁眼,我是被吵醒的。

恍惚中,我听见了裴知琅的声音。

他一声声唤我的名字,让我别睡。

等睁开眼我才知道,原来背着我在林间行走的人是裴知珩。

而我在不知不觉中流了泪,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

他声音有些嘶哑急切,喘着粗气:「楚卿卿,你醒醒,千万别睡……」

呼吸间痛入骨髓,我寻回一丝理智搭话:「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下午他生气离开营帐,应该是回城了才对。

我转头看了四处,黑魆魆的,仅他和我。

这个地方极远又隐蔽,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又是如何打过那群山匪的?

我听见他松了一口气,说话的语调也轻松不少,可语气仍旧是欠他八百吊钱似的:

「我乐意。」

我没精力和他拌嘴,转而问道:「对了,阿嫣没事吧?」

他张口就责骂,双手却紧紧揽着我膝弯:「楚卿卿,你自己命都快没了,还念着别人。孤身犯险引开土匪,你倒是仗义得很。我若是没及时赶来,就算你有九条命都不够死。」

「多谢你了。」想了想,我还是决定解释一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们镖客最讲究的就是信誉。既然崔家雇用我,我就有义务护好崔嫣的安危。」

那时我倒是没想这么多,只知护好崔嫣是我的责任。

再加上我有武功傍身,习武之人手握武器,就该保护弱者。

裴知珩没好气地反问道:「她的安危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比我的命还重要。」

他低低暗骂了一句:「狗屁的信誉。你觉得崔嫣的命重要,我却只知道你的命也只有一次。真是愚不可及。」

我想我一定是烧傻了,心头竟开始委屈起来,就连说话也带着一丝哭腔:「裴知珩,我还受着伤呢,都快疼死了。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哄哄我?」

他话不饶人,语气却好了许多:「疼死你算了。好话没有,骂人的话我这儿一堆,你爱听不听。」

或许他只是想用争吵的方式,让我保持清醒。

这样一想,我心里舒坦多了。

我趴在他肩头,浑身发寒,耳畔风声渐紧,脑子开始不听使唤,自顾自说起胡话:「说实话,你和他除了长得一模一样,其他的一点儿都不像。不如他儒雅温良,不如他学识渊博,也不如他待我好……你说……我怎么会将你认作他呢?」

「裴知珩,你到底是不是他?」我摇摇昏沉的头,一股浓烈的思念冲破桎梏,化作一滴滴眼泪,「我好想他。若是他在这儿,一定会唱曲儿哄我。」

一直缄默不言的他,突然厉声开口:「他是谁?」

「他是我……」

因着声音嘶哑微弱,「夫君」二字被风湮灭,也不知他听清没有。

可我实在疲惫,已经没力气再说一次。

裴知珩沉吟片刻,愤愤开口:「不就是唱曲儿,有什么难的。小爷我也会,一定比他唱得好听。」

「看在你受伤的分上,我勉为其难给你唱一次。」

说完,他小声嘀咕:「真是见鬼,看见你受伤,我竟莫名其妙心疼得紧。」

许是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他微微回过头来看我:「楚卿卿,你在听没有……」

眼皮太过沉重,我闭着眼本能地张了张嘴,却没听见发出任何声音。

万籁俱寂的林间,他低沉如玉的声音缓缓响起,唱着抑扬顿挫的熟悉词句。

曲调悠扬婉转,是一首临安小调。

20

数日后醒来,我已经身在崔府。

喝药时,听崔嫣说起当日的事情。

她在回城的途中偶遇裴知珩,便告知他山匪一事以求相助。

他知晓后吩咐白术送崔嫣回城并搬救兵,自己则单枪匹马赶来救我。

等众人找到我们时,他已经背着我走了三里地。

在我昏睡期间,官府已经着手调查山匪的来历。如我所料,他们并非山匪,而是一群伪装成山匪的死士。

他们被抓后全都服毒自尽,幸好还留了一个活口,但那人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

另外,崔嫣也已经转告裴家两位郎君,裴家即将发生意外。

我靠在床头搁下药碗,忐忑道:「他们信了吗?」

若是信了还好。

若是不信,只怕会认为我挑唆裴家和太子的关系,议论太子更是大不敬。

崔嫣递给我一颗蜜饯:「当时裴二郎只说了两个字。」

「荒谬?」我试探地说完,将蜜饯放进嘴里。

她轻笑一声,而后学着裴知珩的口吻道:「我信。」

蜜饯化开嘴里的苦意,甜丝丝地沁入心底。

「他就不怀疑我是随口胡诌的?按照他的性子,应该不会信我才对。」

「当时我和你一样疑惑,便问他原因。他说直觉。」

直觉。

一如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就是上一世的裴知琅。

我虽不清楚他为何要以裴知琅的身份活下去,但那晚他唱的熟悉小调,让我彻底断定他就是我的夫君。

我喜不自胜,赶忙问道:「他现在何处?我想去见他。」

崔嫣略一思索:「估摸着在牢狱审讯刺客。旁人审了几日都问不出来什么,裴二郎便和他爹自荐要亲自去审。他素来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我看多半是为了你。」

待她说完,我立即掀开被褥下床穿衣,不想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痛得我呼吸一滞。

崔嫣见我伤未痊愈,便打算同我一起去牢狱。

她眼中似有星辰闪烁,一脸兴奋劲儿,分明是想趁机去见裴知琅。

我看破不说破。

出府时遇上崔夫人,她面色和蔼地询问我的伤势,还给我放了几日假,叮嘱我多多休息。

21

牢狱重地,闲人免进。

我本是进不来的,但好在有崔嫣和裴知琅的担保,一切顺利。

在狱卒的带领下,我沿着阴森的甬道往前走。

远远便听见男子凄厉的惨叫声,紧接着传来裴知珩低沉的声音:「不肯说?我可不像他们手段温和,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一定叫你想死不能。」

狱卒在一道栅栏式铁门前停下,让我在门外等候。

门内便是审讯犯人的地方。

刺客四肢被铁链缚住,衣衫几乎被鲜血浸红。

他被两名狱卒死死按在桌案上,丝毫不能动弹。

桌案对面摆满锃亮的刑具。

裴知珩背对着我,修长无瑕的玉手在刑具上一一掠过,最后挑中一把匕首,握在手里把玩一阵后,随手往空中轻轻一抛,准确无误地握住手柄,猛地将刀刃刺进刺客的右手背。

匕首穿透手掌,霎时热血四溅。

对面的刺客咬紧牙关,痛得浑身发颤,喉间发出痛楚的呜咽声。

裴知珩又拿起另一把匕首:「啧,方才那一刀不小心刺歪了,竟连你右手的筋骨都没斩断。你放心,下一刀我定瞧准了再动手。」

十指连心,我仅是旁观都觉得痛入骨髓,不觉移开了眼,握紧手心,想起了上一世饱受酷刑的他。

刀还没刺下去,刺客已经受不住,哆哆嗦嗦地开口:「我……我说……是太子。」

上一世,太子赵行哲和赵冀争夺皇位,不少人因此陷入党争无辜丧命。

记得我死前听赵冀说,赵行哲被废除太子之位,贬为庶人。他则将被册封为下一任太子。

其中扳倒太子的证据还是裴知琅搜集的。可赵冀过河拆桥,让他含冤入狱。

如今赵行哲提前对我下手,难不成和我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担心我扰乱他的计划?

「哐当」一声,裴知珩扔下匕首,拿起一旁的手帕擦拭沾血的指腹,对刺客道:「出来混迟早要还。既然没那胆量和能耐,就安安分分地当个鹌鹑,没事做什么死士,瞎逞什么强。」

说完,他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阴郁,不甚友好。

我暗自寻思,这几日忙着昏迷,应该没得罪他吧?

我怎么觉得,他在生气?

他吩咐狱卒继续审问细节,自己则走了出来,与我擦肩而过,没多看我一眼。

我疑惑地跟上去,直到出了牢狱,他还是一声不吭。

22

日薄西山的霞光照亮他俊逸的轮廓,我抬眼看着他的侧脸,开始没话找话,心底不由淌过一丝酸涩:「没想到,这才是真实的你。」

上一世他曾任职过大理寺,掌天下刑狱。

我去官署给他送糕点,见过他审讯犯人的模样,却从没见过他如今日这般狠厉,竟会动用私刑。

在我眼中,乃至同僚和百姓眼中,他永远都是一个谦和且温良的君子。

原来是他将自己活成了裴知琅。

骗过了我,也骗过了天下人。

他微微勾唇,停下来阴阳怪气道:「是啊,这才是真实的我。和兄长除了脸相似,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如今看清我的面目,还不走?」

我绕到他面前:「你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你吃炮仗了?说的话没一句中听的。」

果然,还是上一世的他更讨人喜欢。

「想听好话,去找我兄长便是,找我作甚。」

话落,他举步绕过我,朝马车走去。

我及时拦住他。

他垂眼不耐烦地看着我:「让开。」

我恍然大悟:「你莫不是吃你兄长的醋了吧?」

他哂笑:「笑话,我裴知珩的辞海里,压根没有『吃醋』这两字。」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你。」

这一点倒是和上一世没差。

「我说了,我没有。」

我无奈妥协:「行行行,就当你没吃醋好了。」

「你……」顿了片刻,他又冷声道,「我懒得跟你费口舌。」

我解释道:「不管你怎么想,我今日都要把话说清楚,省得因为误会无端浪费光阴。裴知珩,我心心念念的人一直是你,从来不是你兄长。我千里迢迢从蜀州来临安,也是为了你。」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我不如他儒雅温良,不如他学识渊博,不如他待你好。

「哦对,他还会唱小曲儿哄你。这些可都是你亲口说的。

「口口声声对我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原来这些话都是幌子。

「小骗子,亏我为了救你挨一刀,差点命丧贼手。

「你倒好,戏耍我,将我当做别人的替代品。」

我心头一紧:「你受伤了?你为何不告诉我?」

「与你无关。」

「你怎么关键时刻一根筋呢?」我急切道,「我对你一见钟情是假,但念念不忘是真,心悦你也是真。我说的他不是别人,更不是你兄长,一直都是你。之前是我认错了人,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听完我的话,他脸色依旧冷漠,唯有眼神渐渐柔和。

他大概在心中挣扎,该不该信我的话。

缄默良久,他还是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正当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时,他忽然挑开车帘,冷幽幽道:「不是要解释吗?难道你就打算一直站这儿?一点儿诚意也没有。」

「上来,我要你……」

「啊?」我老脸一红,冒昧问,「进展会不会太快了?」

太突然了。

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虽然我们上一世该做的事一件也没落下,但如今无媒无聘便是苟合。

可不能答应。

我在心底盘算,丝毫没注意他一言难尽的神情。

他猛地放下车帘,冷淡地说出四个字:「请我吃饭。」

我无言望天:「……」

可恶。

居然会错意了。

一句话麻溜地说完不行?

他一定是故意的。

23

临安城最富丽堂皇的酒楼雅间内,我看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肉疼得流血。

吃的哪是菜,分明是钱。

好家伙,合着我这几个月在崔府做工,就为了这一顿饭。

白干了呗。

裴知珩眉头一挑,似是读懂我的心思:「这就心疼钱了?」

「怎么会?」

为表达诚意,我拿起筷箸给他夹了一块鲈鱼片,乐呵呵道:「我听狱卒说,你今日忙了一天还未进食,肯定饿坏了,这点小破费应该的。慢用,别噎着。」

大不了。

我就当养了一头猪。

他没动筷,只是笑吟吟地盯我,看得我背后一凉。

「阳奉阴违,你怕是在心头骂我呢。让我猜猜……」默了片刻,他笃定道,「骂我是猪。」

「……」

有这么明显吗?

我自认掩藏心事的本领也不差。

为何他一猜一个准?

没劲,和上一世一样,在他面前真是一点心思都藏不住。

他冷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夹起鲈鱼片喂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

我趁热打铁:「说好了,吃了我夹的菜,你可就不能生气了。」

「我考虑考虑。」

「最好考虑清楚,可别得寸进尺啊。」

我咬着后牙槽,和颜悦色地威胁了一句,而后支着下颌轻叹一息。

明明从前只有他哄我的份儿。

成婚前,阿爹提着几坛陈酿私下和他聊了一整晚,说我脾气坏性子直,让他多多包容我。当然,这事儿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但他的确做到了。

不论我们因何事不快,总是他先向我低头认错。

记得他考中进士不久,带我一同赴宴。

东道主是户部尚书刘大人,明面上中立,暗里却是太子一派。

歌舞笙箫中,裴知琅盯着一名艳丽的舞姬瞧了好一晌没移开眼。

我夹起一块软糯的猪蹄放他碗里,醋溜溜道:「赶紧吃你的吧。」

他回过神来,看着猪蹄轻笑,与我十指相扣,温声解释道:「夫人,我错了。我只是觉得那名女子有些眼熟,似是在哪见过,一时想入迷晃了神。别生气。」

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赵冀安插的眼线。

宴会后不出月余,户部尚书被革职治罪了。

同样的招数,赵冀想在裴知琅身上重演,硬要给他塞几名侍妾。

我自然第一个不干,提着鞭子堵在门口放话,要想她们进裴府,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此话一出,无异于在打赵冀的脸。

我自然明白,由我拒绝此事,就算得罪赵冀,也顶多落个善妒的名声。

但若是由裴知琅拒绝,难保赵冀不会在背后玩阴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户部尚书刘大人就是前车之鉴。

僵持之下,裴知琅匆匆从官署归家,连公服都没来得及换,清隽颀长的身影立在我身侧,握紧我的手,对赵冀道:「我家卿卿被我宠坏了,脾气是大了些,但她并非不通事理之人。一切皆因情之一字。王爷贸然带人入裴府,且不说卿卿同意与否,就是我也不能接受。想来王爷也不愿做拆人姻缘的缺德事?」

话都到这儿份儿上,赵冀只好成全自己的名声,阴沉着脸将人全都带走。

24

在他吃饭的空当,我将前世的事情告诉他。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菜,默默听着。

虽没有表态,但从他的神情来看,只怕不会轻易相信。

不过这倒也正常。

若是有人同我说,她死而复生,还记得前世的事,恐怕我也会将她视为异类。

待我解释完才发觉,窗外的月色已悄然爬上柳梢。

他身披如缎月华,舒展眉宇,放下筷箸,高深莫测地说了句:「难怪。我还以为……」

声音戛然而止。

等我追问细节时,他又什么都不说,只道是秘密。

罢了。

秘密就秘密,我才不稀罕。

总有一日,你会主动告诉我。

我继续说出我的猜测,若真是太子派来的死士,只怕他极有可能和我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因为担心我坏事,所以才想先下手为强。

他略一沉吟,缓缓道:「太子对我裴家有敌意并非一朝一夕。我爹任职太傅时,察觉到赵行哲的性子太过狠辣,担心他上位后实行暴政,走上歪路,便对他严苛管教。再后来我爹上疏变法三策,为民请命,损害了太子一派的世家大族的利益。因此我们裴家才会成为众矢之的,被排挤出京。这些年在临安一直相安无事,怕是有小人故意挑唆,想让我裴家做帝王路上的第一堆枯骨。」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深邃的眉眼认真而专注,我不觉看入了迷。

「外人都传你不学无术,看来果真是谣言。」

我就说嘛,上一世他可是考上探花郎的人,怎会是不学无术的纨绔。

「我爹人虽不在京城,但声望还在。裴家有一个可造之材就够了,若是再来一个,只怕等不到今日,早就有人下死手了。」

顿了片刻,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散漫道:「反正我对入仕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更不喜阴谋阳谋。做个纨绔有什么不好。我每日只需吃喝玩乐,别提多逍遥自在。」

「那现在呢?你知道了以后的事情,还是打算继续这样?」

他忽然凑上来,盯着我的眼睛,话不觉冷了几分:「怎么?你喜欢我兄长那样的?」

我炽热地回望他,看见他清澈的眸中倒影的我摇了摇头:

「这一世,我希望你随心而活。」

上一世的他,活得太苦了。身负家仇,摒弃自我,却独自承受。明明不喜阴谋诡计,却还是不得不在腹背受敌的朝堂上,小心钻营在权力的旋涡之中,最终被人出卖,给他人做了嫁衣,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若是可以,我不愿他入仕。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鸿鹄也不会懂燕雀之乐。

他喉结滚动,有些不自然地转眼看向别处,白皙的脸颊浮现一抹绯色,坐正了身子道:「太子一事,交给我。你无需担心。有人比裴家更适合出面对付他。」

他酒足饭饱,起身要走。

我满腹空空,光顾着说话,一口菜也吃,此时看着一桌冷菜也没了食欲。

结账时发现银钱没带够。

我回头尴尬地看着他,低声道:「那什么……借点钱?」

他给一直等在门外的白术使了个眼神。

白术立即意会,和小二一起下楼结账。

最终,这顿饭钱还是他自个儿掏了。

我请客。

他买单。

划算。

出了醉仙居,他似是没打算直接回裴府,冷不丁地开口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沿着主街一路七拐八拐,最终在一间食肆前停下。

店面不算大,但胜在干净敞亮。

我疑惑道:「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他双手负在身后,扬了扬眉头,颇有些得意道:「整个临安就属这家的川菜做得最好。方才我看你一口都没吃,猜你多半是吃不惯临安清淡的口味。」

这话倒是不假,我的确吃不惯临安的饭菜口味。

但我没告诉他,上一世他也曾带我来过这儿。

那时他腿伤还未痊愈,走路都得人搀扶。许是见我整日抱怨饭菜不合口味,被我念叨烦了,便在一日夜里带我来这儿吃夜宵。

此次来到临安,我也常来这间食肆。

是以当食肆的老板娘和我寒暄时,他很是诧异。

嘿,我才不会告诉他原因。

除非,他用自己的秘密和我交换。

25

不久后,京城发生一件大事,消息传到临安已是六月中旬。

驻守北疆的燕王赵御州回京述职,上疏弹劾太子赵行哲私吞军饷、贪墨粮草,连带户部尚书刘大人也一同被清查。

此案由三司共同审理,最终证据确凿,太子被废储君之位,户部尚书的位子也换了人。

想起月前裴知珩曾和我说,有人比裴家更适合出面对付赵行哲,想来说的就是赵御州。

他兄长裴知琅和赵御州交情匪浅,便修书一封送去北疆,告诉赵御州他母族出事与太子有关。

剩下的,自然就是回京呈上太子的罪证。

我对赵御州倒是没什么印象,前世也仅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一面,只觉他性子冷淡,毫不起眼。

他是当今圣上第六子,如今未及弱冠之龄。

生母是淑妃娘娘王氏。

他十一岁那年,驻守北疆的王氏一族被人构陷通敌叛国。

淑妃娘娘性子刚烈,在宫中自缢,为他求了一条活路。

赵御州便被圣上送去北疆军营,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无诏不得回京。后来赵御州靠着军功,终于为王氏一族翻案平反,洗清冤屈。

或许圣上心中对当年的王氏、淑妃和赵御州都有愧,才会下令彻查太子。这一查又牵出一桩陈年旧事,和当年王氏一族被陷害有关,祸首隐隐指向太子背后的母族。

六月末,太子一脉被肃清。

太子失势,如今就算等到秋闱之期,裴家应当也不会出事,压在我心底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几日,裴知珩却告诉我,圣上已经下诏恢复裴父丞相之位,京中连宅子都已置办妥当,只等裴父走马赴任。

时间紧迫,三日后便要出发。

我问他,你是否也要进京?

他俊朗的眉眼轻狂肆意地望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低低地回了一个字:「嗯。」

末了,他又转头看向我:「你放心,等京中一切安定我就回来。总要留条命回来娶你,回来听你亲口告诉我,有关上一世我们所有的点点滴滴。」

我笑着说好,和他拉钩约定。

其实我都明白。

他虽嘴上说对仕途不感兴趣,但知晓了上一世的惨状,又怎会放心袖手旁观,又怎会甘心束手远离朝堂。

不论前方等着他的是荆棘沼泽还是平川坦途,他都会义无反顾地选择面对。

这才是我眼中的裴知珩,是我挚爱的少年郎。

那日漫天绯霞,彤云缭绕。

我的脑子不由得一热,朝着他冰凉的唇瓣浅浅一吻。

他怔了怔,单手扣住我后脑勺,热烈缱绻地回应。

唇齿纠缠,紧紧相依,呼吸渐促。

我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仰头威胁道:「京城繁华迷人眼,你若是敢瞧上别家小娘子,我就……」

他眉头一挑:「如何?」

我揪住他的衣襟,握紧拳头:「我就揍得你不能人道,然后再去南风馆找十个小倌快活。」

他握住我的手,啧啧直叹:「卿卿小娘子当真心狠。我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吗?」

我强硬道:「不娶何撩?晚了。」

他细细回忆:「若是没记错,是你先对我动手动脚。」

明白了。

他的意思是我先撩他,所以得对他负责。

我乐道:「这还不简单,我娶你啊。在我们蜀州赘婿成风,我倒是不介意你倒插门。到时你就是坐花轿的娇滴滴美娇娥,我骑白马好不威风一巾帼英雄。」

他脸色一黑,曲起食指轻敲在我脑门上,笑骂:「娇滴滴?美娇娥?谁教你乱用的?」

「你呗。」我揉着脑门,委屈地瞪了他一眼,嘟囔道,「你可是我的教书先生。就算我说错了,那也是你教的。」

他摇头嫌弃:「可莫要和别人说是我教的。」

「为何?」

他一脸实诚:「丢人。」

「……」

我还没反驳,只听他笑吟吟道:「罢了,说便说吧。左右是我们一起丢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

这话说得。

好似我们一起丢人,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儿。

记得他刚教我识文断字那会儿,有一句词叫红藕香残玉簟秋。

我怎么也记不住。

每次他都说上半句考我,红藕香(相)残。

我自信满满地对曰:绿荷互殴。

自认还算对仗工整。

他一听,直接气到没脾气。

谁想夜里就在我耳边念叨。

我若是还记不住,他就折腾我。

一来二去,深入浅出。

我总算长记性了。

26

裴家出发那日,恰逢临安烟雨朦胧。

我和阿嫣撑伞并肩而立,在城外送了又送,直到登上城门眺望,再也看不见人影。

许是城门风大,阿嫣捂着唇连咳数声,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问我,既然不舍,为何不同去京城?

我没告诉她京中还有汝阳王那档子事。

上一世他对裴知珩下死手,或许有一半的原因是我。

这一世我不再进京,结局应该会有不同。

回崔府的路上,她问我,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想了想阿爹,他一个人待在蜀州,没人听他唠叨,怕是孤单得很。许久没收到他的信,也是时候回蜀州了。

半月后回到蜀州才晓得,我想多了。

我爹和镖局师父他们在茶楼打马吊,玩得不亦乐乎。

可当我看清围坐桌前的四人中还有汝阳王赵冀时,步子立即顿住,心底迅速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上一世,我进京后才见过他。

那是圣上的生辰宴,我随裴知珩一起进宫赴宴。

宴会上各家女娘献才献艺为圣上祝寿。

我头一次参加毫无准备,谁知竟有一名官家女子点我的名。

我被赶鸭子上架,只好现场舞了一段剑术。

似乎自那场宴会以后,赵冀总会借着公务来裴府。

这一世,我和他见面的时间却提前了。

莫非,他和我一样有前世的记忆。

那太子呢?

若是太子并无前世记忆?是受他的挑唆才会迫不及待地下手。

原本太子被治罪,赵冀才是那个坐收渔利之人,只不过这一次,成了燕王赵御州。

我压下心头的疑虑,只当不认识他,和师父打过招呼后,便拉着阿爹回家。

我爹倒是爽快地收手,起身离坐。

临出门时,赵冀对我爹冷阴阴地道了句:「您好好考虑?」

回家途中,我问起阿爹,是否知道赵冀的身份和来历?是否告诉他我去临安一事?

阿爹说他自称是兵部的人,来蜀州是想打造一件军械献给圣上,因为无人能胜任,兜兜转转在月前找上我爹。

巧的是,月前正是裴家进京赴任的日子。

他的话半真半假,让人难辨。

索性我爹精明得跟猴一样,并未告知他任何有关我的事情,没套出有用的消息。

裴知珩离开临安时,我也叮嘱过他小心赵冀。

可如今赵冀不在京城,反而打起我爹的注意。

其中必有蹊跷。

「朝廷想锻造兵器,自有军械监的匠人负责,他找你做什么?分明包藏祸心。」

阿爹忙附和道:「放心,你爹我又不四哈儿。我看了那张图纸,一般人确实做不出来。我虽有信心一试,但我们楚家和朝廷早就没有关系。我直言看不懂那玩意儿,立马就拒绝了。他想套路我,还嫩着呢。我吃过的盐比他走过的路还多,要是这点儿眼力劲儿都没得,你爹我早在蜀州混不下去啰。」

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什么叫楚家和朝廷没有关系?

我家祖上不是犯事才被赶出来的吗?

我揪着他的宝贝胡须:「爹,你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他一把拍开我的手,吹胡子瞪眼道:「你这丫头,还好意思质问你老子我?我还没问你,这些日子去做什么了?害我白白担心几个月。我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就想着万一你出什么事,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他还欲叨叨,我及时截胡他的话:「打住,我这不是每月都给你写了信吗?」

「信?哦,就一句『爹勿念,女儿一切安好』?」

我原是担心多说多错,索性报个平安就好,还故意将字写错写丑,只为让我爹安心。

若是我告诉他重生一事,怕是不会信。

27

次日一早,院门被人叩响。

一声急过一声。

催债似的。

我睡眼惺忪地开门一看,却是赵冀,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卫。

真是阴魂不散呐。

我顿时清醒过来,反手就要关门,并解释一句:「我爹说了不会,你另请高明吧。」

他抬手抵在门上,幽冷的目光直直望进我眼底。

想起上一世他做的那些腌臜事,我不觉握紧了拳头,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反问道:「还有事?」

他缓缓松手,阴郁狭长的眸子轻轻上挑,意味深长地道了句:「无妨,有朝一日,你会主动来求我。」

我不欲多言,关上了大门。

自那日后,我再没见过他,听说回京了。

其间,我回了趟镖局托人带信去京城,又托即将启程去临安的师兄弟们给阿嫣带一封回信。

他们惊讶于我为何会知晓他们要去临安。

我只说是凑巧。

八月秋闱一过,有消息说裴知琅中了举人。

裴知珩则没有参加秋闱,自然也无缘次年的春闱。

他回信解释为何没有参加秋闱,说是忙着在京城继续扮演纨绔子弟,顺便暗里笼络人脉,查清赵冀背后的势力,字里行间很是轻松。

我却明白裴家入京只是面上风光,实际上举步维艰。

否则,裴知琅和阿嫣的婚期不会迟迟无果。

他也不会在信中说好等年节就来蜀州陪我,最后却失信了。

28

寒风料峭,遍野桐子花次第开。

从年节等到开春,依旧没收到裴知珩的消息。

据镖局师兄弟们打探的消息,年关时赵御州统领的北疆突然内乱,有人趁机弹劾赵御州治下不严。

圣上性情多疑,撤了赵御州的职,将其禁足于燕王府,又将兵权交给赵冀,让他去北疆平乱。

裴父在朝堂上反对赵冀接管兵权,触怒龙颜。

裴家被迁怒,圣上暂罢裴相的职位。

赵冀野心勃勃志在皇位,如今又得了北疆的兵权,迟早要整出幺蛾子。

我决定启程入京,收拾好包袱离开蜀州前,担心赵冀会对爹下手,便劝他出门远游。

他一眼瞧出我不对劲,追问:「乖女儿,你老实告诉我,这些时日你老打听京城的事儿,到底是为什么?」

此去京城祸福难料,若是如实说,他定会担心我。

若是不说实话,他大概不会让我离开蜀州。

我正犹豫,阿爹忽地哀嚎起来,撒泼似的坐在门槛上,捂着脸诉苦:「我苦命的筠娘诶,你早早地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把咱女儿拉扯大。现在她长大了,翅膀硬了,生分了,连她老子的话也不听了。我的命可太苦了啊……」

我无奈扶额重重一叹,蹲下身瞧他。

果然,跟我演戏呢。

「爹,戏演过了。」

他立马不装了,拉着我挨着门槛坐下,语重心长道:「那就长话短说,究竟怎么回事儿?你去临安前,让我小心汝阳王赵冀。如今你又非要去京城,还让我离开蜀州。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我见瞒不下去,只好将前世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省去许多我受折磨的细节,就怕他担心。

阿爹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竟听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不曾质疑我的话是否可信,甚至大有找赵冀报仇雪恨的气势。

「格老子的,敢欺负到我女儿的头上。

「宝贝女儿,你放心,你爹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护好你。」

沉默一晌,他不舍道:「京城非去不可?」

我不曾犹豫:「是。」

「就为了他?」

我笑答:「是。」

阿爹哀叹一声,眼角闪着泪花,看着我欲言又止,似有许多话要问,最终化作强颜欢笑:

「算了,你这认死理的倔脾气也是随了我。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人生,我不会左右你的选择。

「不管你想做什么,爹都支持你。只是你要记住,爹还在等你回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爹这辈子就一个心愿,不求你大富大贵,就盼着你能过得开心,一生平安顺遂。

「爹就这一个愿望,你可别再让我落空了。」

说完,阿爹别开脸,匆忙摸了一把泪。

想起上一世,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看着他苍老半白的鬓发,我不觉眼眶酸涩,哽声道:「爹,对不起,是女儿不孝。」

说完,我正身伏跪在地,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他躬身扶我起来,粗粝的指腹替我轻轻揩着眼泪。

他憋着泪,不放心道:「裴家那小子对你好吗?」

话音未落,我使劲点头。

不由得想起上一世成婚前,我爹变着法地考验他。

先是让他打一个月的铁,手都磨出血泡了。

后来又灌他酒,拉着他套话,说是酒后吐真言,酒品如人品。最后两人醉得走不动路,还是我把他们送回房间的。

「那就好。他若是敢对你不好,爹第一个饶不了他。」

29

一路北上,各州盘查极严。

我辗转到京城已是春闱前几日。

京城各个城门的守卫格外森严。

我正思索如何不泄露身份入城时,意外看见远处一辆马车正排队等待核查,坐在马车里的人挑开车帘,不耐烦地催促随从,正是在临安见过几面的韩邑。

在我友善的威胁下,他答应带我入城。

经过一番交谈,我得知韩邑被他爹逼来京城参加春闱。今日去了城外的弘文寺上香抱佛脚,这才会恰好遇上我。

韩家世代经商,他爹就指望他高中后光宗耀祖,但韩邑的心思并不在仕途。

上一世放榜的名单中,我并未瞧见韩邑,便好心宽慰他一句:「放心,你一定能如愿落榜。」

他面色不善地瞥我一眼,冷嗬一声:「你见过祝人落榜的吗?」

「裴知珩也这样说我。你们俩是不是缺点大德?」

「你见过他?他怎么样了?」

韩邑傲慢地点头,不情不愿道:「一个半月前在百花楼见过,最近倒是没瞧见,只怕是缩在府里当乌龟呢。」

一个半月前,大概是赵冀奉命去北疆平乱的时间。

「诶,百花楼是什么地儿你知道吗?那可是青楼。」

我自然清楚百花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却没心思搭理他,一心只想赶紧入城,见到裴知珩,确认他平安。

「青楼是做什么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面露不屑,眼里满是鄙夷:「他成天在外眠花宿柳,就这样你还能看上他?

「我可是听说,汝阳王深受圣上器重,偏偏裴家又得罪了汝阳王。裴家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我劝你别在他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不然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看你有点姿色,不如你做我第八房小妾如何?我府里的小娘子样样都好,就是没你这么凶悍的,不过百花齐放才是春……」

我一拳直击他面门,吓得他身子一僵,立即噤声。

「想挨打直说。」

他警惕又不甘地看着我,往远处挪位置,抽着嘴角骂骂咧咧道:「你……有病吧你,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马车入城,不多时拐进一道巷子。

我下车和韩邑道谢,分道扬镳。

30

京城一如前世繁华,行人如织,叫卖声不断。街道两侧的店铺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我找到裴府时暮色已近,只见裴府大门紧闭,门口守卫重重。

多番打听得知,圣上不仅暂时罢免了裴父的职位,还派重兵将裴家监视起来,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自然也就无法传递消息。

裴父一回京就任职丞相,免不了有人眼红,趁机落井下石。

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两日后,各州郡的举人入贡院参加为期九天的会试。

裴知琅也顺利出裴府,只不过身边跟着几名禁军。

我使了一点小计谋引走禁军,趁机见到裴知琅,询问他裴知珩的消息。

他看见我似乎并不诧异,温和道:「年关时阿珩便离京去北疆了。他原打算写信给你,只是担心信落入赵冀手中牵连到你,只好作罢。」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

说到此,我不觉噤声,想起在临安城外,他从那群刺客手里救下我一事,这才反应过来他一直在隐藏自己,不论是文治还是武功。

可就算他会武功,赵冀也在北疆,更有统领数万军的兵权。若是他对裴知珩下死手,岂不是轻而易举?

裴知琅大概也猜出我的担忧,解释道:「此行的确凶险万分,但不得不为之。北疆军营出了奸细,燕王没法亲自去查明,所以只好拜托阿珩暗中前往。若是北疆军营乱了,彻底落在赵冀的手中,京城危矣。」

我如何不明白其中利弊,只是不免担心他的安危。

「阿珩离京时,同我说若是见到你,让我转告一句话。

「护好自己,无需担心他。若是遇到难处,裴家又还未脱罪,可去百花楼找一位名叫宋辞的伶人,他会帮你。」

我心尖一暖。

裴知珩这个人,即便自己都自顾不暇,也永远会为我考虑。

「多谢,也预祝你高中得偿所愿。」

不过几句话的时间,禁军便回来了。

我只能匆忙避开,而后看着他进了贡院。

31

会试期间,我一直盯着贡院的动静,顺便等裴知珩的消息。会试最后一日赵冀回京了,裴知珩迟迟未归。

我联系不上裴家,只好去百花楼找宋辞。

听说宋辞原是官家子弟,工诗善画,更是弹得一手好琴,后来宋家迫害。宋辞不得已入百花楼谋生,是信得过的人。

自后院翻墙进百花楼后,路过一雅间,好似听见赵冀的声音,不觉蹲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墙脚,不想撞上一桩秘密。

赵冀命主考官偷换答卷,并让裴知琅落榜。

因隔着门,我没看清主考官是谁,只听赵冀喊了一声「徐公」。回想起前世朝中姓徐的官员,唯有吏部尚书徐元晋有做主考官的资格。

徐元晋贪财好色,赵冀投其所好,很容易就能收买他,但这种人也最容易反水。

我匆匆离开找到宋辞,告诉他舞弊一事,又询问他若是想北上找裴知珩走哪条路最快。

他让我再等等,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说,等不了。

最终他给了我一张舆图,在上面勾画好路线。

至于徐元晋那边,我托他想法子给裴府递信。

另外,我打算离京前再去一趟徐府,确保事情万无一失。

离开百花楼后,我趁着夜色潜入徐元晋的府邸,小心躲避府内三三两两巡逻的侍卫,终于来到就寝的内院。

到屋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男女之声。

在浓郁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简直振聋发聩。

该死。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撞上这种场面。

只觉耳根子有些发烫,不觉动作一滞。

在我发愣的工夫,四处房梁上忽然冒出一大群持弓的侍卫。

院门口有火把被点亮,一身形高大的男子负手缓缓走近。

来人是赵冀,他身后跟着不少侍卫。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声音冷冽:「这出戏好看吗?本王特意为你安排的。」

外面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里面的声音依旧没停下,想来是被赵冀下了药。

他特意为我安排这出戏,不过是想揭我短处。

上一世,他将我囚禁起来,也曾用烈药控制我。

但他没有得逞。

因为,我死了。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四处的守卫,少说也有五十人。

我握紧手里的鞭子:「赵冀,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龌龊。」

他好似得到夸赞一般大笑起来,声音诡谲至极:

「过奖。

「卿卿,我说过的,有朝一日你会主动来求我。」

我冷声道:「你做梦。」

「难道你不想知道他的下落?」

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不是在裴府好好的,我何须问你。」

「裴知琅的确在裴府。那裴知珩呢?你就不想知道他是死是活?

「想知道的话,你不妨求我一求?」

「求你?毋宁死。」

「本王可舍不得你死。告诉你也无妨,本王亲自将他射杀在长野岭,坠下石崖被野狼分食,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为何,我心底忽然生起不好的预感,最终彻底被不安占据。

我稳住心神:「你休想诓骗我。」

他一挥手:「拿下,本王要活的。」

话音落下,四方的箭矢破空而来,带着凛冽锋锐的杀意。

32

当晚,徐元晋和小妾被赵冀杀害。

徐元晋一死,会试舞弊一事就死无对证,只怕赵冀早就存了除掉他的心思,而我同样在他的算计之中。

我虽逃过赵冀的追捕,却身受重伤。

正当我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躲避禁军时,在一条阴暗的窄巷里遇上宋辞。

他一身干练窄袖黑衣,见我伤重,上前来出手扶我。

我无意中触碰到他的左手,直觉告诉我有些不对劲。

思忖片刻,我立即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匕,抵住他脖颈:「你不是宋辞。」

他放下手停在原地,不慌不忙道:「何以见得?」

「宋辞善古琴,左手指端会因常年接触琴弦而留茧,而你左手无茧,反倒是右手的虎口处有。你是习武之人。」

「难怪,我去徐府会被赵冀算计。你究竟是谁?宋辞在哪?」

他轻笑,不慌不忙道:「倒是不蠢。只可惜你知道得太晚。」

一阵异香沁入鼻腔,我顿时没了意识。

……

再醒来,我被关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

屋内空荡荡一览无余,没有多余的陈设。

一束光从门缝射进来,粉尘在光柱中肆扬。

我靠墙坐起来,凉意渗透后背的衣衫,有些刺骨,却正好降低发烫的体温。

许是见我重伤逃不了,竟没有被绑上绳索,只是身上的匕首和弩箭全被搜走了。

除了一只箭镞还在。

那是赵冀杀害徐元晋时所用的箭镞。

离开徐府时,我特意带走了一只。

原是想着作为证据,却意外发现这只箭镞和在临安射伤我的那支一模一样。

或许当初在临安的杀手本就是赵冀的人?

他的目的就是借裴家废掉太子,再坐收渔翁之利。

晚些时候,外面传来叮叮啷啷的开锁声,门打开了。

屋外彤红的夕阳有些刺眼,我不适地眯起眼,抬手挡住光。

透过指缝,我看见一身素衣的赵行哲。

看来假宋辞是他的人。

「太子?」我笑道,「不对,是废太子。」

他怒极,死死掐住我脖颈:「你一个阶下囚有何资格嘲笑我?」

我静静地坐在原地没有挣扎,渐渐有些喘不上气,闭上眼凝神省力气。

他似是觉得没意思,松了手,自顾自地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的赢家,只能是我。

为解开心头的疑惑,我直截了当地问:「二皇子,我们素不相识,也并无恩怨,你为何要抓着我不放?甚至当初我远在临安,都还要派人来暗杀我。」

赵行哲微眯着黑眸,哂笑道:「暗杀你?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那时我都不知道有你的存在,我为何要费心费力去刺杀一个毫无威胁的人?如今抓你,不过是因为裴家和赵冀都在找你。」

听了他的回答,我心中的猜测得到印证。

果然,一切都是赵冀设下的圈套。

我和裴知珩都中了他的计。

我道:「看来赵冀才是在后的黄雀。你和裴家交恶,都是他在背后捣鬼。」

「若不是裴家,我又怎会失去太子之位。裴家赵冀还有赵御州,本宫迟早会找他们一一讨回来。

「对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如今被全城通缉成杀人犯,千万别乱跑。若是落入赵冀手里,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说得好似落入你手里,我就有好运。

「对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如今被全城通缉,千万别乱跑。若是落入赵冀手里,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说得好似落入你手里,我就有好运。

说完,赵行哲便离开了。

他说的通缉令,大概是赵冀将杀害徐元晋一事安在我头上。

赵行哲暂时不打算杀我,我便也安心养伤,只等恢复力气后找机会离开。

其间烧得迷糊,一连做了好几场噩梦。

梦见裴知珩中箭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阴森黑暗的密林里出现一群野狼,张着獠牙朝他狂奔去,撕扯着他的身躯。

我拼了命地想赶走狼群,却犹如透明人一般,根本无法触碰到它们,只能无力地眼睁睁看着,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

醒来后,我浑身被冷汗浸透。

裴知珩,再等等我。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你。

你说过要留一条命回来娶我的。

可不能食言。

33

经过数日观察,我弄清院里的守卫。

门口两名,院子里还有侍卫不定时巡逻。不过每逢子时,他们会换一次岗。

这是我唯一离开的时机。

我自小与铁器打交道,开锁轻而易举。

踏出房门时,整个院子寂静如水。

夜色渐深,我又不清楚这间宅子的布局,只能一路小心摸索。

还没等我出去,只听四下响起嘈杂的喧哗声和脚步声。

有人发现我逃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躲在湖心旁的假山后,握紧箭镞。

火光渐渐撕破黑夜。

一行侍卫正持刀朝我靠近。

一步。

两步。

三步。

只差一点,他们就能发现我。

我屏住呼吸,紧绷全身。

忽然他们听见远处一阵声响,立即掉头寻去。

我走出假山,直觉身后有人,反手将箭镞朝对方刺去。

他握住我的手腕,低声唤我:「卿卿。」

是裴知珩。

他专注地看着我,眼里满是疼惜。

我心中又惊又喜,一时分不清眼前的他是现实还是虚幻。

踟躇间抬手抚上他的脸庞,是活生生的温热感。

我喜极而泣:「你回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得到他的回答,我不觉卸下力气,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在此刻终于得到放松。

随之而来便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34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只觉浑身疲软。

窗外天色渐亮,一抬眼便看见守在床边的裴知珩。

他席地而坐,单手撑额,睡得正熟。

我动作轻慢地坐起身,俯身缓缓靠近他。

隔着咫尺距离仔细瞧了他一晌,刚要伸手触碰他俊逸清朗的眉宇,不想他忽地睁开眼,吓得我立即缩回手,将身子往后一靠。

他坐在床边,不由分说地紧紧抱住我,侧头枕在我肩窝处。

肌肤被他的呼吸撩拨,顿时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声音低哑,有些哽咽:「卿卿,对不起。若不是我,你不会来京城,不会去找宋辞,也就不会被赵冀和赵行哲伤害,都是我的错。」

我拍着他后背,哄小孩子似的轻轻安抚:「不怪你。是我太大意轻敌了,不该一个人去徐府。」

他一遍遍诉说着后怕。

我也任由他抱着,仔细倾听。

如同那晚赵冀跟我说,他死无葬身之地时,我亦是忧心至极。

良久,他缓缓松了手。

我问他:「会试结果如何了?赵冀有意针对裴家,贿赂主考官偷换考卷。还有,还有,假宋辞是赵行哲的人,那真宋辞怎么样了?我因为徐元晋的死被通缉,你将我带回来,只怕会牵连你们……」

他忙打断我的话:「不是你牵连我们,是我牵连你。别担心,万事还有我。你先住下来安心养伤。我去吩咐厨房给你做点吃的。」

说起吃,我还真饿了。

此前被赵行哲关了数日,饭菜又冷又硬,几乎没怎吃。

他起身刚走几步,屋外传来一道声音:

「等你想起来准备吃食,人小姑娘早就饿晕了。」

妇人约莫三十多岁,面容姣好,举止优雅庄重得体,衣着不算华贵却雅净。

裴知珩朝她喊了一声:「娘。」

前世,我不曾见过裴夫人。今生,因崔家和裴家结了亲,我曾跟着崔嫣见过几面。不过想来,她对我应该没什么印象。

裴夫人忽视他,亲自盛了一碗药膳给我,走到床边坐下,和蔼道:「小心烫。」

转头又对裴知珩骂道:「臭小子,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好,白长这么大。你瞧瞧这孩子都伤成什么样了?我看了都心疼。」

重伤多日,我大抵是没有气色的。

我喝了一口药膳,又瞧了一眼本就自责的裴知珩,赶忙替他说好话:「裴夫人,不能怪他。」

「这么喊可就见外了。你唤我一声伯母,反正以后也是一家人。」

我怔了怔:「伯母。」

「你娘可是叫姜筠。」

「正是。」

她了然一笑:「在临安我就想问来着,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瞧出来了。你和她长得真像。」

听裴夫人说,早些年她还待字闺中时,曾去蜀州游历,意外结识我娘。

35

我在裴家养伤的时间,京城也在悄然变化。

听说赵冀栽赃赵御州勾结敌国,谁知裴知珩活着回了京城,还带回北疆军营内乱的真正证据。

赵冀因此失信于圣上,兵权又重回赵御州手上。

裴相也官复原职。

此外会试舞弊一事也已调查清楚。

赵行哲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愿意出堂做证,不仅证实赵冀贿赂主考官,还证实了他就是杀害徐元晋的真凶。

最后数罪并罚,赵冀被废除汝阳王的封号,贬为庶人。

大理寺庭审那日,我也在场。

裴知珩担心我,陪我一起去了。

出大理寺时,正逢会试放榜,告示前挤满了举子。

中榜的人放声高歌,放鞭炮庆祝,不中的人哀叹连连,不乏有掩面泣泪者。

裴知琅得了第一名会元,在我预料之中。

崔嫣和崔夫人已经启程来京城,如今只等四月殿试一过,他和崔嫣就能择吉日成亲。

裴知珩言笑晏晏,打趣地向他兄长道喜。

可我却莫名觉得,他有些落寞。

金榜题名时,谁人不向往。

原本他也应该榜上有名。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汴京花。

做贤臣,开太平,或许能被载入史册。

我抬眼望他,于鼎沸人声中问:「你后悔吗?」

他笑了笑,握住我的手,声音清朗坚定:「不悔。

「我志不在庙堂,而在你一人。」

顿了顿,他又是一副散漫不着调的模样:「往后我无官无职,又毫无建树,你可不能嫌弃我。」

我假意思考:「这个嘛,看你的表现。」

36

裴知珩和裴知琅的及冠礼在即。

裴知珩的表字定为衍。

裴知琅则取一灏字。

裴夫人并不打算大肆操办,但裴家的地位在京中炽手可热,想来当日会有不少人送礼。

我来京城之前就已备好礼物,是我亲手打造的一副便携弩箭,打算提前送给他。

谁知他这些日子总见不着人,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深夜,我好不容易逮住白术,便让他带我去见裴知珩。

他犹豫了一会儿,隐晦一笑,立即带我过去。

将我带到房门前,他没有停留,匆匆走了。

我疑惑于他的古怪,叩响门:「裴知珩,你在里面吗?」

「进来。」

我再三确认是裴知珩的声音,这才推门。

进去后,我顺手关上房门。

房内白雾弥漫,幔帐飘摇。

绕过房里的红木屏风,我看见一个温泉汤池。

他坐在汤池里,背靠池壁,笑吟吟地看着我,上身袒露在水外,白皙紧实的肌肤线条流畅,沾着晶莹水珠。

空气越发燥热,我慌乱地转过身:「你在沐浴?怎么还让我进来?」

死白术,竟然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他朗声笑:「晚上沐浴不是很正常?你找我何事?」

我稳住呼吸,镇定道:「有件礼物送你,庆祝你即将及冠。我放外边桌子上,你待会儿自己看。」

说完,我迫不及待地抬脚往外走。

身后传来他痛苦的低吟:「嘶,卿卿,我好像旧伤复发了……

「你可否……过来替我瞧瞧?」

方才还好好的,突然旧伤复发。

骗鬼呢?

我不理会他,继续往外走去。

刚放下礼物,便听见里间传来「噗通」落水的声音。

房间突兀地安静下来。

我不放心地问:「裴知珩,你没事吧?」

一连问了数声,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我心一横,顾不上其他,快步走进去。

只见他已沉入池底,不省人事。

我两步并作一步跳进汤池,溅起巨大水花,一把将他捞出水面,与此同时也看清了他身上的箭伤刀伤。

新伤旧痕,触目惊心,甚至有一道箭伤在心口。

这些他从未告诉过我。

「裴知珩,你醒醒。

「别吓我。」

我一颗心慌乱不已,正要掐他人中,他眼睫一颤,睁开眼,笑得乐不可支。

我气得捶了他一拳,只觉热气熏眼:「混蛋,你又骗我?

「你明知道我会担心你,你还骗我。」

他赶忙一把将我拥进怀里,恳切地温声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春衫单薄,又被温水打湿,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

我被他搂得太紧,有些难以呼吸,便推搡他的手臂:

「起开。你硌着我了。」

「你快松手,我先出去了。」

再不走,只怕要引火上身。

他低沉着嗓音,在我耳畔诱道:「卿卿,你帮帮我……」

「不行。我们还没成婚……」

虽说上一世成过亲,但这一世连庚帖都还没交换。

没名没分的,我可不能吃亏。

可若是他真的难受,我似乎也不忍心拒绝。

「放心,我不碰你,我舍不得的,洞房自然要等到我们的大喜之日。」

「有个词不是叫爱不释手?」

……

临睡前,他拿来两盒膏药给我,说我受累了,要亲自替我上药,还要亲自给我放松。

我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你还有脸说,都怪你。」

说完,我接过膏药,将他关在门外。

37

冠礼一过,便是殿试。

崔嫣也来裴府一起等消息。

约莫傍晚,宫中才传来消息。

裴知琅被圣上钦点为状元郎,谁知刚出金殿,就被长公主看上。

圣上有意给二人赐婚,裴知琅直言自己有婚约在身,拒不接旨,触怒龙颜,被禁足在宫中。

长公主年芳二十有三,和赵行哲一母同胞,都是中宫嫡出。

她已经死了两任驸马,公主府内亦有面首无数。

记得上一世,我和裴知珩也差点被她拆散。

裴知珩亦是冒死当堂拒婚,说此生不复娶不纳妾,只愿与卿卿共白首。

好在我们已经成婚,他又在打马御街时,当着百姓的面承认了我的身份。

圣上若执意让他娶长公主,休弃我,一来违背律法,二来堵不住悠悠众口,最终赐婚作罢。

按我朝规矩,驸马不得入朝为官,更无实权。

圣上忌惮裴家,又想掌控裴家,若是有意用婚约来削弱裴家的权势,怕是不会轻易收回旨意。

更别说崔氏一族名声煊赫,两家一旦结亲,必会影响朝中局势。

圣上不会允许朝堂失衡。

以裴知琅的性子,大抵宁愿死也不会接旨。

这事儿怎么看都是无解的死局。

崔嫣临走时魂不守舍,没有哭更没有闹,异常平静。

我安慰她,事情一定还有转机。

她看着暮色,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话,只愿君心似我心,又岂在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不久后,崔嫣进宫见了长公主和裴知琅。

不知说了什么,圣上终于放裴知琅回府,东莱侯也来裴府取消婚约。

我知道,这是崔嫣的意思。

自那之后,她就病了。

我去崔府看过她几次,她缠绵病榻,消瘦得厉害,同我说等裴知琅和长公主大婚,就回临安去。

那日春光和煦,她坐在檐下回廊,疲惫地靠在我肩上,絮絮叨叨地说起他们俩的故事。

他们俩性情相投,曾因诗书结缘。

她说,我常常在想,我和裴郎成婚后的场景。莳花弄草,赌书泼茶。抚琴描眉,弈棋赋诗。我和他相濡以沫,不离不弃,一定很幸福。

她顿了良久,忍着哭腔,嘶哑道:「可如今这份羡煞旁人的幸福,我怕是等不到了。」

她挽住我手臂,强颜欢笑:「卿卿,你和裴二郎一定要幸福,带着我和裴郎的这份。」

我实在心疼她,却又想不出任何办法让圣上取消这桩赐婚。

除非,圣上不再是圣上。

38

四月末,满京城都在谈论长公主和裴府的喜事。

裴知琅自回府后,去崔府数次求见,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

他就托我去崔府传话,我同样没再见到崔嫣。

最初的日子,他将自己锁在房里宿醉,颓废得不像样。

再后来,他开始如常人一般,按时上朝,按时吃饭睡觉,性子却比往日清冷许多。

所有人都以为事情无法挽回时,圣上突然下旨取消赐婚。

宫里的人前来宣旨时,我意外地见到了我爹。

他说,他用楚家的丹书铁券,为裴知琅求了一个恩典。

自我离开蜀州后,他就一直在找丹书铁券,直到近日才入京。而他,因为这个恩典将永远留在京城,入军械监为皇室效劳。

我这才知道,当年楚家祖上离开京城,并非因为获罪,而是主动请旨离开。

高皇帝惜才,不愿放人离开,但也通情达理,就赐了楚家丹书铁券。

若是有朝一日可上它,无论传承至哪位皇帝,都必须答应楚家的请求。同时,楚家人要入朝为官。

我爹说,这张丹书铁券原是留给我的。他担心我闯祸,四处惹麻烦,有它在还能保命。

他知道我心系裴家,若是我知道有丹书铁券的存在,一定也会这样做。

索性,他就给我们一个惊喜。

崔家和裴家的婚事定下了,以防夜长梦多,定在一个月后。

九十九担贴红喜字的聘礼,绕了半座京城终于到达崔家。

我同裴知珩说,幸好,这一世他们圆满了。

他与我十指相扣,笑说,无需羡慕,我们也会圆满。

他还说,等他去楚家提亲时,一定比这个场面盛大。原本打算一起成婚,但一想到聘礼还未到齐,嫁衣还未绣好,便决定延迟几月。

39

还没等到一个月后的大婚之日,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逼宫。

那日是端阳节,宫中举办晚宴。

所有朝臣可带领家眷一同入宫赴宴。

我爹任职兵部,官居五品,便带我一起入宫。

按照规矩,所有人入宫前会被搜身,防止有人带兵器入宫,惊扰圣驾,亦防止有人图谋不轨。但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赵冀的狼子野心。

宴会进行到一半,御林军中的细作大开宫门。

赵冀带领私兵包围皇宫杀进大殿,逼圣上退位,并下旨传位给他。

若是迟疑一刻,就杀一个官。

他手起刀落,杀鸡儆猴。

殿内乱作一团,一时间人人自危。

圣上只得应下,而后被赵冀挟持去御书房写诏书,传玉玺。

赵冀等人离开后,禁军才姗姗来迟。

顿时两军交战,刀光剑影。

厮杀不断。

血染三尺。

东莱侯领兵和裴知琅护送一众官员和女眷出宫。

赵御州则带其余的禁军去御书房救驾。

出宫的路上,我一直心绪不宁,脚下被绊住狠狠摔了一跤,手掌蹭破了皮。

看着掌心的血珠,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犹豫一瞬,我慌乱地站起身向爹道别。

他知道我放不下裴知珩,交给我一件用布包好的物什,对我说,我在家等你回来,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点头说好。

其实和裴知珩分开前,他也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安全出宫,等他回来。

可我几时顺从过他。

40

幸好前世参加大大小小的宫宴,进宫数次,对皇宫的布局还算了解。

一路上黑灯瞎火,不见一个宫人。

我小心避开叛军,赶去御书房。

只见大门紧闭,外面两军对垒,持刀厮杀,根本无法靠近。

我守在暗处观察了一阵,并未看见裴知珩他们,大概是在殿内。

我趁乱跃上御书房的房梁,伏在屋顶,撬开一片琉璃瓦,窥探下方的情况。

赵冀将刀架在圣上脖子上,身侧守着两名死士。

圣上坐在御座前,不紧不慢地写禅位诏书。

等诏书写成,赵冀大概会直接杀害他。

对面不远,便是裴知珩和赵御州。

我拿出爹交给我的物什,打开包外面的布,露出一只陈旧的火铳。

听爹说,当初赵冀去蜀州便是想让他打造火铳,幸而他不知道楚家有一只现成的。

从前我只在祖传的兵器谱上见过,知晓它如何使用,却从未实操过。

冰冷的铁块,看似笨拙,杀伤力却比弩箭强数十倍。

我瞄准等待时机,因担心一击不中,手心竟开始发汗。

恰在这时,裴知珩似是有感应,抬眼发现了我。

我朝他比划手势。

他大概明白了我的用意,开始用言语激怒赵冀,吸引他的注意力。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赵冀走下御阶,和裴知珩单打独斗。

「赵冀,识相的赶紧放了圣上,否则你以为你今日还能有命活着踏出御书房?从前你已经败过一次,如今你同样也赢不了。」

声音传上房顶已经有些微弱。

他说赵冀从前已经败过一次,我不甚明白。

赵冀怒道:「裴知琅?不,我该叫你裴知珩。我真是小瞧你了。等本王做了皇帝,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裴知珩:「一个乱臣贼子也配肖想皇位。你身为人子,却对圣上持刀相向,此为不孝。身为人臣,你挟天子逼迫禅位,此为不忠。身为朝廷命官,你屠杀同僚,此为不仁。身为兄弟,你故意离乱北疆,却栽赃陷害六皇子,此为不义。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就算坐上那个位子,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服众,更掩盖不了你是乱臣贼子的事实。」

「你话太多了。本想暂时留你一命好好折磨你,看来没这必要了。」

之后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赵冀握剑走下御阶,和裴知珩单打独斗起来。

一时间刀光剑影。

御书房内的陈设东倒西歪,珍贵的玉器瓷器碎裂一地。

赵御州则始终盯着被死士挟持的圣上。

我将火铳瞄准叛军,屏息凝气。

手指触发机关。

一名叛军应声倒地。

与此同时,赵御州也立即上前解决另一名叛军,顺利救下圣上。

因着火铳震耳的声响,赵冀好奇地抬头看过来。

他怔愣一瞬的工夫,裴知珩手里的剑已经没入他的胸膛。

最后这场宫变,以赵冀身死结尾,圣上决定立赵御州为太子。

出宫前,圣上说我救驾有功,问我想要何赏赐。

我道:「任何赏赐都可以?」

他笑得慈蔼:「朕一言九鼎。」

「那便请求圣上准许我爹致仕。他素来散漫惯了,不懂官场规矩,只怕会冲撞了您。」

「你爹是何人?」

「兵部军械监主使楚羽。」

圣上思索一晌,准了我的请求。

只不过有一个条件,让我爹将火铳的制作技术留下。

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楚家先祖因担心火铳被大肆用在战场上,导致更多伤亡,对火铳的技术秘而不外传。

如今,却因为我破了规矩。

离宫时,正逢月色西沉。

裴知珩看出我的心思,宽慰我:「别多想。兵器并无好坏之分,全凭使用他的人是善是恶。若是有人存了恶念,用它做坏事,也不是楚家的错,更不是你的错。」

溶溶月华下,我转头看着身侧之人。

这一眼,恍若白头。

「说得对。」

41

爹虽辞官了。

他担心我以后在裴家受委屈,自己远在蜀州不知晓情况,便在京城买下一所宅子,也方便我回家探望他。

六月初,崔嫣和裴知琅如期成婚。

十里红妆,十二抬大轿。

场面盛大。

此后不久,裴知珩带着媒人上我家提亲。

我看着如滔滔江水涌进家门的聘礼,多少显得有些没见识。

据唱词的礼官说,一共一百九十八抬聘礼。

我将裴知珩拉到一旁,私下问他:「你不会是把裴家都搬空了吧?你爹娘没意见?」

太败家了。

不过,我喜欢。

「放心,一半的聘礼是我凭本事赌赢的。」

「谁这么败家?」

不仅败家,还豪横。

「某个不知死活想撬爷墙脚的人。」

「谁敢撬你墙脚?」

他牵起我的手:「别管是谁了。走,我带你去看聘礼。」

我看着满箱真金白银,不觉热泪盈眶。

上一世成婚时,他说,卿卿,委屈你了。

我知道,他是觉得委屈我跟着他过苦日子。

可我甘之如饴。

却不想重活一世,他加倍弥补回来了。

「裴知珩,其实你不用……」

「卿卿该改口了,不若提前叫声夫君听听?」

「我说正事呢,你少贫。」

「叫一声来听听嘛。」

裴知珩冲我撒娇,这我哪顶得住。

「……夫君。」

「声音太小,我没听见。」

我勾了勾手指,故作羞涩,娇声道:「那你侧耳过来。」

他乖乖倾身,毫无防备。

我一把揪住他耳朵:「姓裴的,你可别得寸进尺,不知道谁是天谁是地。这还没过门呢,你尾巴就翘上天了?仔细你的皮。」

裴知珩一脸委屈:「小娘子,你性子如此泼辣……」

「那又如何?」

「除了我,谁配娶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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