锢神

西沙绿洲,暹巫族休栖之处。

有蛊神晏奚,神有圣女,名唤阿巫。

 

他们以弑神的罪名逮捕了我。

确切地说,是弑神未遂。

晏奚碰了碰我的脸,轻轻叹息:「为什么你总是这么不乖?」

我恹恹地躲开他的触碰,满是厌弃,头上的银冠随着我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看着他手掌摩挲,抚我头上银冠,心里突然便畅快了。

「瞎子。」我歪头,声音夹带着满满的恶意,「我可真讨厌你。」

眼前的人并不生气,他只是将困住我的锁链打开,背着我一步一步出了蛊牢。

这条路晏奚走了不知多少遍,脚步不曾凝滞过半分,他淡淡开口:「阿巫是个坏孩子。」

我一口咬在晏奚的后颈上,牙齿穿透他的皮肉,舌尖尝到腥锈甜蜜的味道。

没有丝毫反应,也是,他早习惯了。

换了个地方继续撕咬,我杀不了他,总要做些叫我心里舒服的事。

晏奚未曾阻止。

他说……

「阿巫是我的坏孩子。」

 

【阿巫篇】

晏奚是个瞎子。

从我有记忆起,他就是。

无上的力量,漫长的生命,不会无缘无故地偏爱于谁,这些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晏奚奉出了自己的一双眼。

可他是暹巫族的蛊神。

他是神啊,神,怎么能没有眼睛呢?

神需要一个圣女。

于是我成为了他的眼睛。

但晏奚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帮助,双眼不能视物,于他而言,并未带来太多影响。

我的存在,更多的是为了叫他不寂寞。

人们信奉他,敬仰他,并且为他建造了一座华丽的神殿。

神殿困不住晏奚。

晏奚却困住了我。

 

「阿巫乖。」

逼仄的屋子里,夜明珠散发出莹莹的光,晏奚抱着我不断安慰:「很快就不疼了,不疼了。」

半刻钟前,他刚刚折断我的手臂。

我疼得满身大汗,左手除了痛意,再感觉不到其它。

他是故意的。

我怕疼,晏奚明明知道,我最怕疼了。

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折断了我的左手。

「晏奚……」我软了声音,心里很委屈,呜咽着唤他,「阿巫痛……」

他低下头,与我额头相抵:「阿巫乖。」

「这是惩罚。」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心里一阵阵恼怒,晏奚总这般自以为是,惹人厌烦。

半个时辰过去,他的手指灵巧拂过我左臂,难忍的痛意霎时消失。

就像是做梦一样。

按理说,我早该习惯他给予的疼痛,可我做不到。

我贪图世上一切能让我快乐的事物,也畏惧一切会使我痛苦的根源。

与生俱来的喜恶,我改不得。

晏奚抱着我出了屋子,其实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惩罚我,实在不需要另外准备房间,偌大的神殿只有我与他,旁的人怎敢闯入?

渎神的信徒,将会被丢入神蛊崖中,受万虫蚀体之苦。

他们怎么敢呢。

我看着晏奚的侧脸,神色恹恹。

「饿。」

可若这般说来,似乎——

我才是那个最该被蛊虫吞噬的渎神者。

 

神灵不食人间烟火,晏奚也当如是。

然我虽为暹巫圣女,却是肉体凡胎,不能如他一般超脱。

而晏奚决不允我沾染殿外俗物。

每每我饥饿时,他便划破自己的肌肤,以蛊神鲜血浇灌喂养。

自此我再看不见其它,满心只念晏奚,牢牢记着,他是独属于我的食物。

唯有蛊神的血液,才能填饱我腹中饥荒。

幼时的我,只需要涂满薄薄一嘴唇的鲜血便极满足。

晏奚指尖的伤口迅速愈合,我却总含着他的手指不肯放开,他一向纵容,只随着我去。

后来年岁渐长,指尖,手腕,颈间,我愈发得寸进尺,也愈发难以餍足。

空旷偌大的神殿,日日对着同一张脸。

十几年不断重复的生活。

我厌倦了。

可我离不开晏奚,我恨他,也依赖他。

他关住我,也止我饥渴。

他亲手养大我,教我如何制蛊,如何控蛊,如何辨认暹巫文字,如何祭祀接受朝拜。

他赤脚坐在神殿的长窗边,怀中是年幼的我,风沙包裹着绿洲,远处一轮红日。

他捧着骆驼骨甲,修长的手指抚过篆刻在上面的文字,眼神淡漠,长睫缱绻,俊美的侧脸向我低垂,露出一瞬的温柔,又刹那间收走。

「阿巫。」

他嗓音低沉,轻轻唤我。

「乖。」

他是晏奚,是暹巫的蛊神。

而我是他的圣女。

 

晏奚不喜我与殿外的人接触。

他看不见,为了确定我仍在他身边,便时时刻刻锢着我。

我有时在他的怀里,有时在他的背上。

但我仍能得以喘息。

晏奚的力量来自于真神的馈赠,每隔十日,他都会腾出一个时辰,用以祭祀真神。

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也包括我。

如果忽视脚腕上长长的银链,我想,这一个时辰,我是自由的。

神殿禁止族众靠近,但偶尔会有些不听话的孩子,悄悄溜到附近玩耍,他们无拘无束的,我真羡慕。

于是我隔着琉璃窗,唤他们过来。

和我玩吧。

我很寂寞。

可晏奚发现了,在这片沙漠上,什么都瞒不过他。

触碰外界的代价是沉重的,我怕什么,晏奚就惩罚我什么。

可我实在是太寂寞了,即便这一次接受了晏奚的惩戒,疼得死去活来,可下一次碰见了他们,还是会忍不住请求:「和我玩吧……」

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晏奚允许我对他的无礼冒犯,也允许我将满腔愤怒不甘发泄在他身上,却唯独不允许我对他的忤逆。

我实在厌恶他的掌控。

但晏奚太强大了,他能够轻易地辖制我。

我日日祈祷,盼有一日能真正逃离了他。

真神垂怜——

我终得解脱之法。

 

神殿里有无数骨甲。

上面记载着许多文化,辛密,以及预言。

或许,骨甲上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晏奚从不阻止我翻阅它们,只要我不出神殿,他可以纵容我做任何事情。

终于,在第一万三千四十七片骨甲上,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脱离神锢,别无它法。

唯有——

弑神。

 

晏奚好像并不意外。

他总是神情淡淡,似乎弑神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确实如此,无论我想出什么方法,都奈何不得他。

那些被利刃划出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变得与之前一般无二。

而他也只以为,我不过是在同他玩耍。

直到祭祀接受朝拜那日,在族众的的眼前,我将他颈间的血管咬破。

他们以弑神的罪名逮捕了我。

将我关进蛊牢。

这竟是我人生第一次,来到外面的世界。

晏奚却背着我一步一步出了蛊牢,回到了神殿。

「绿洲内退三寸。」

他站在窗边,长睫低垂,轻声呢喃,这也不是晏奚第一次说这句话。

然后他转过身来,手指摩挲我的脸。

「阿巫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出去。」我拉住他的手,摇来摇去,「晏奚,阿巫想出去。」

「只要杀了你,我就能出去了。」

晏奚微微拧眉,似是为我忧愁,声音却温柔。

他说:「可是阿巫有没有想过,没有晏奚,阿巫会饿。」

「阿巫不喜欢挨饿。」

是啊,晏奚说得对。

我最讨厌挨饿了,没有晏奚,是万万不能的。

「那该怎么办呢?」我有些苦恼,但晏奚一定有办法,他是神,是暹巫族的蛊神,他什么都知道。

「晏奚晏奚。」我搂住他脖子,央求着,「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呢?」

晏奚笑起来。

「好。」

 

晏奚答应将他的心给我。

「吃了我的心。」

我趴在他背上,舔了舔他后颈的伤口,看着它迅速愈合,蓦地听见他说:「阿巫就不饿了。」

吃了心,就能不饿了吗?

「那你把心挖出来给我吧。」

我催促着晏奚,手也迫不及待地抚上他胸口,感受到他心脏的鼓动。

只要吃了他的心,我就再也不会饿了。

晏奚他从不欺骗我的。

可他拒绝了。

晏奚捉住我的手,执意要我等,「等阿巫十六岁那天。」

我有些失望。

但我也只能等晏奚心甘情愿地挖出自己的心,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晏奚记得很清楚,离我十六岁还有一百三十四天。

「不过是一百三十四日的光阴。」晏奚温柔安慰我,「阿巫乖,你想要什么,晏奚就给你什么。」

我信他。

除了离开神殿,晏奚确实把什么都给我了。

他的心,理所当然的,也会属于我。

「晏奚晏奚。」

我抱着他的头,用自己的脸颊蹭他脸颊,满意地夸奖他。

「你对阿巫真好。」

 

时间一日一日地流逝。

每日晏奚都会站在长窗前,他虽看不见,目光却悠远。

「绿洲内退三寸。」

「绿洲内退五寸。」

「绿洲内退两寸。」

「绿洲内退七寸。」

……

他的神情无喜无悲,似乎这只是平常事端。

我不关心今日绿洲内退了几寸,除了晏奚的心,别事皆与我无关。

又不是我自己想要当这个圣女的。

真奇怪。

晏奚怎么会选我这般自私的人做他的圣女呢?

我歪头看着他。

晏奚是蛊神,他的面容昳丽,我人生中对美的第一次感知,便是来源于他。

他的身体十分的健美匀称,我感知得到他皮肤下血管里,鲜血潺潺流动的声音。

我也知道,腰腹处的血液相比较其它地方,要更加的甜美甘香。

晏奚是愿意什么都给我的,即便我并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为着寂寞罢。

他如同抱着一个婴儿般,抱着我。

我听见他问我:「阿巫吃了晏奚的心后,还会陪着晏奚么?」

我没有想过。

没有心,他会死么?

我得到了心,要离开晏奚么?

阿巫不知道,晏奚问阿巫,没有用的。

弑神,是为了离开神殿,但离开神殿和离开晏奚,有没有什么不同?

我看了看晏奚。

他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我有些苦恼:「晏奚,阿巫不知道。」

「没关系。」

晏奚摸摸我的头,温声抚慰:「阿巫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阿巫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作为代价——」

「阿巫就同晏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吧……」

 

我不知道要不要离开晏奚。

原本厌恶他厌恶得不得了,恨不得远远地再不要见到他。

可是晏奚,他长得这么漂亮。

我最喜欢漂亮的东西,他垂头寂寥的模样,是极好看的。

他未曾管制我的时候,也是极好看的。

晏奚、晏奚、晏奚。

我轻轻重复着他的名字,而他正拉着我的手。

似乎是心有所感,晏奚将脸向我侧过来,眼神空洞又虚渺。

「阿巫,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声音困扰不已:「我在想要不要离开晏奚。」

晏奚神情并不意外,他只是接着问我:「那阿巫想好了吗?」

「没有——」

我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阿巫没有想好。」

不知怎么,突然便想起,很久以前晏奚送过我一只极美的蛊虫,它的背甲上,有着许多华丽繁复的纹饰。

它又听话又乖巧。

我多喜欢它呀。

日日都捧着它,亲手喂养它,还将它放在我的肩膀上接受族众的朝拜。

可是很快我便厌倦了。

因为晏奚送给了我另一只蛊虫。

第二只蛊虫浑身都是淡蓝色的,莹莹地散发出清透的光芒。

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美丽。

我向来喜新厌旧,刹那间,便厌弃了第一只。

晏奚说,若我不要第一只,便将它放回神蛊崖。

可我并不打算放手。

即便我不喜欢它了,它也仍然属于我呀。

但最后我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既没有了华美的第一只,也失去了清丽的第二只。

甚至于晏奚还捏碎了我的脚骨。

我此刻的心情,一如同当年在两只蛊虫间的摇摆不定。

可……晏奚不是蛊虫。

世上也没有第二个晏奚。

况且——

离开晏奚以后,我还能找到同他一样漂亮的东西吗?

 

但很快,我做出了我的决定。

我才不要同晏奚在一起。

就算他长得再漂亮,阿巫也不同他在一起了。

 

十一

时间过得好快。

晏奚说,我最近很乖。

既没有吵着要出去,也没有再看外面的小孩。

我点头,漫不经心地附和:「晏奚,阿巫最乖最听话。」

所以——

你也要最乖最听话。

晏奚的心,只能是我的,只能是阿巫的。

 

十二

我失控了一次。

而我并不知道原因。

只记得腹中灼烧的饥渴感,促使我扑倒了晏奚,咬破他颈间的皮肤,不知餍足地吸食他的血液。

晏奚没有拒绝我。

他顺从地露出自己的手臂。

于是我又咬住他的手臂,淡青色的脉络里,鲜血潺潺流动着。

可是不够。

但并非是晏奚的鲜血不够。

我需要的,是其他的东西。

晏奚、晏奚。

他坐在银座上,而我在他的怀里。

我双手捧起他的脸,晏奚他真好看,我真喜欢晏奚。

「晏奚——」

他的眼睫翕动,轻轻地回应我:「嗯?」

甜蜜的话我张口就来,没有丝毫凝滞,「晏奚,你真好看。」

「你的眼睛,像月亮一样。」

说着我便吻上了他的眼睛。

接着便是脸颊、鼻尖。

然后我看见了晏奚的唇,此刻的他,在我眼中真是漂亮得惊人。

「晏奚的唇,像太阳一样。」

说完,我低头,轻轻印上他的唇。

晏奚闭上了眼睛。

我的手伸进了他的白袍。

……

醒来后,我仍然懒懒地缩在晏奚的怀里。

而昨夜的一切,皆被我抛之脑后,再记忆不起。

晏奚轻抚我的长发。

「阿巫,真是个坏孩子。」

「什么都不记得了……」

 

十三

转眼便到了我十六岁那日。

晏奚身着白袍,替我戴上银冠,又亲自牵着我出了神殿。

我才知道,原来暹巫城中如此繁华。

族众跪倒在道路两旁,目送晏奚一步一步,牵着我来到了绿洲的中心。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湖泊。

不知何时,绿洲已经变得这般狭窄了。

我看了看四周,风卷黄沙似墙,笼盖苍穹,遮天蔽日。

天的左边是太阳,天的右边是月亮。

但我并不关心。

无论是太阳,抑或是月亮。

它们与阿巫没有任何关系。

阿巫心里只有晏奚——

「晏奚、晏奚。」我催促着,「快快给阿巫你的心。」

晏奚笑了笑,没有立即答应我。

他只转身,对着我说——

「来。」

我便跟着他走入湖水之中,一直走到湖泊的中心,他才停了下来。

天上的月亮弯弯。

湖里的月亮圆圆。

蛊神划开胸膛。

取出他的心脏。

像珍珠——

还是像太阳?

 

十四

吾并非神的信徒。

甚至言可称为渎神者。

但吾亲眼见到了神的心脏,又亲手接过了神的心脏。

不是珍珠,不是太阳。

神的心脏是光。

一团莹莹的光。

我吞下了晏奚的心脏,填满的不仅仅是肚腹,还有我的胸膛。

十六年来,未曾有一天如同此刻一般,再感受不到丝毫忍受饥渴所带来的的痛苦与焦灼。

生平第一次有了饱腹感。

晏奚果然没有哄骗于我,吃了他的心,便再不会感到饥饿。

「晏奚。」

我歪头,「你对阿巫真好。」

话音刚落,晏奚突然伸臂抱住了我。

「阿巫。」

他轻声唤我。

「要记得答应过晏奚的代价。」

代价?

什么代价?

晏奚没有了心,可晏奚仍然活着。

我不要,不愿同晏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阿巫要离开晏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阿巫自由了。

我转了转眼睛,将头温驯地埋在了晏奚的胸口。

他似乎是相信了我,手臂的力量渐渐放松。

「晏奚——」

我轻轻地唤他,缓慢地将手按上他胸膛,在某一刻突然奋力一挣,想要将他推开。

可我失败了。

晏奚的手臂似是铁铸,我愈是挣扎,他便愈是抱紧。

「放开我!」

我满心都是被愚弄的怒火,而藏在愤怒之下的,则是无边无际的恐惧与慌乱。

晏奚,晏奚他要做什么?

大脑叫嚣着要我快逃,身体却被禁锢着离不开晏奚的怀抱。

怎么办、怎么办?

风沙越来越大,我呜咽着,指尖却长出利爪。

看了看自己的指刀,我毫不犹豫将之插进晏奚的胸膛,一下又一下。

鲜血没有留下,晏奚也没有放手。

他只是怜爱地看着我——

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因为没有得到糖果而正在发脾气的孩子。

我不知道晏奚想要做什么,心里害怕极了。

这大概是对于危险来临的一种敏锐感知。

晏奚他、他很危险。

阿巫要、要离开他。

大脑疯狂鼓噪,只传达给了我这两条警告。

可晏奚没有给我逃跑的机会。

他抱着我,后退一步,身体向后仰倒去,带着我一同沉入湖泊里。

我如同溺水之人,却并无窒息之感。

只能眼睁睁看着湖面渐渐远离我而去。

晏奚所站立的地方,湖的中央,有一个深深的、深深的洞口。

伸出手,我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

而我与晏奚,正一同沉入这不见天日的洞口。

我明明逃离了神殿的禁锢,为什么逃离不了晏奚?

晏奚,他是神啊……

为什么呢?

恍惚间,我似乎听见了晏奚在我耳边轻轻地呢喃:「阿巫乖,长长久久地陪着晏奚吧……」

蛊神晏奚。

圣女阿巫。

从此以后,不见天日的——

不止洞口。

 

【晏奚篇】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晏奚站在湖泊中心。

一步之遥是深深的洞口。

天的左边是太阳,天的右边是月亮,族众围站在湖泊四周,屏息等待。

它马上就会来到这个世界,是他,还是她?

晏奚不知道。

来之前他问过真神,可真神只是隔着虚妄的时空,留下一个怜悯的眼神。

湖底轻颤,洞口传来沉闷的响声,似是分娩前的阵痛。

它来了。

晏奚将身体埋进湖里,湖泊中心出现一个漩涡,但并不激烈。

一刻钟后,漩涡消逝,蛊神则捧着一个婴儿从湖水里站起来。

族众欢呼着。

他们的蛊神,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圣女。

晏奚一步步地走上岸边,走进神殿。

是个女孩儿。

怀中的小婴儿浑身赤裸,晏奚将手指划破,放进她口中。

以鲜血哺育。

他怀中睡的,是蛊神圣女,也是阿鼻恶鬼。

 

晏奚的眼睛确实看不见。

他将自己的双眼拿去献祭了真神,然真神垂怜,给予他一颗光明之心。

所以他并非看不见。

只是别人用眼睛看,他用心看。

他便用心看着怀中婴儿一日日长大。

晏奚给小恶鬼取名阿巫,因为她总是睁着大大的眼睛,发出「呜呜」的声音。

可怜又可爱。

恶鬼的皮囊上写满了哄骗。

晏奚是神,但只是半神,他无法像真神一般无情又悲悯。

他放不下族众,也不会杀死阿巫。

即便阿巫看起来极其无害,但晏奚清楚地知道,阿巫的皮囊下住着的,是一只恶鬼。

他选择留下这个孩子。

没有任何原因。

只是因为他想。

或许,一切早就被书写成了箴言。

而蛊神——

只是寂寞太久了。

 

风沙不断侵蚀。

恶鬼降临绿洲。

它不死不灭。

它腹中饥渴。

它叫着,唱着,跳着,舞着。

它以鲜血为食——

它以杀戮为乐——

湖泊干涸,草地枯黄。

神爱世人——

我们终将被伟大的真神抛弃。

我们失去欢乐的家园。

我们碎裂成无数骨甲。

真神啊,我们是您虔诚的信徒。

您是月亮,您是太阳。

您有着世上最悲悯的眼睛。

您有着世上最无情的心肠。

黑暗终究战胜了光。

暹巫再无蛊虫。

遥远的西沙之中——

再无绿洲。

 

很久以前,阿巫尚幼时,晏奚送给她一只蛊虫。

美丽繁复的纹饰,阿巫喜爱极了。

晏奚看着她日日都捧着它,亲手喂养它,还将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接受族众的朝拜。

于是他又送了她另一只漂亮的蛊虫。

晏奚知道,阿巫喜欢美丽的东西。

但他也终于第一次感受到阿巫那近乎天真的残忍。

「我不喜欢这只蛊虫了。」

阿巫得到第二只蛊虫的一瞬间,便朝着他开口。

「没关系。」晏奚轻轻地微笑,「阿巫不喜欢,便将它放回神蛊崖。」

阿巫是个诚实的孩子,她总是明确又直白,说出自己有多么的不喜和厌恶。

虽然她偶尔也总爱撒谎,说自己有多么喜欢晏奚。

「放回去?」

阿巫疑惑极了,似乎她从未想过要放手,「为什么要放回去?」

「它是我的东西,晏奚,为什么要将它放回去?」  

晏奚突然便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阿巫。

自私,冷漠,又贪婪。

晏奚从那时起,便开始妄念着改变阿巫。

于是他说:「不可以。」

「只能选择其中之一,阿巫乖,不能这样贪心。」

可阿巫就是贪心。

她两只都不愿意放手。

即便她已经不再喜欢第一只,但她仍旧想要占有。

于是阿巫手一挥,将第一只蛊虫扔在了地上,接着她伸出赤着的脚,重重地、果决地碾碎了那只美丽脆弱的蛊虫。

脚镯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悲鸣。

绿色的汁液沾满阿巫的脚,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晏奚想,这样柔软的一只小脚,怎么能忍心踩碎一只美丽的蛊虫?

他也看见了阿巫脸上浮现出痛快又满意的神情,仿佛自己解决了一个叫人苦恼已久的大麻烦。

「这样,就好了。」

阿巫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残忍的。

她只知道自己不用再烦恼了。

晏奚便知道了,阿巫没有心,她的喜爱如同轻烟,薄薄的一层,散得极快。

他蹲下身躯,捧起阿巫的小脚,用自己的白袍,温柔细致地将之擦得干干净净。

阿巫捧着淡蓝色的蛊虫,满眼喜欢。

而蛊虫却在她指尖触碰到它的那一瞬,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晏奚捏碎了她的脚骨。

阿巫怕疼,他知道阿巫最怕疼。

这是晏奚对阿巫的惩罚。

但并不是因为她踩碎了那只蛊虫。

 

晏奚将阿巫养大。

恶鬼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天真又残忍。

晏奚了解阿巫。

他知道阿巫对杀戮的渴望永远不会停止。

就像她总是趁着自己祭祀真神时,哄骗引诱那些无意闯入神殿范围的孩子。

晏奚允许阿巫将不满发泄在自己身上。

他心甘情愿地承受。

但晏奚不允许阿巫伤害自己庇佑之下的暹巫族众。

尤其是孩子。

所以当阿巫折断一个孩子的手臂,他赶到后,第一时间治好那孩子的伤口,抹去了他的记忆。

然后——

亲手折断了阿巫的手臂。

这是惩罚。

也是驯养。

即便晏奚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成功。

阿巫没有心。

恶鬼没有心。

晏奚与阿巫寸步不离,他将她背在背上,抱在怀里。

可是没有用,对阿巫没有用。

她只觉得厌烦。

 

阿巫终究会长大。

恶鬼始终是恶鬼。

晏奚总有控制不了她的那一天。

神爱世人。

晏奚是神,但只是暹巫的蛊神。

所以他爱的是暹巫的族众。

阿巫是他的圣女。

那么,他也应当是爱阿巫的。

将弑神的骨甲放在阿巫看得见的地方,晏奚想,他要给阿巫一颗心。

蛊神想要试一试,自己能不能,驯服一只有了心的恶鬼。

阿巫,会不会爱他。

正如他爱她一般,来爱他。

 

但晏奚失败了。

他发现,恶鬼是驯养不了的。

怎么都做不到。

即便他是蛊神。

也不能。

这么多年,每当阿巫将手伸向别的生灵,作为惩罚,晏奚捏碎过她浑身的每一寸骨骼。

可这些疼痛,却并未叫阿巫认识到,何为对错。

反而使她更加地畏惧厌烦他。

晏奚垂下眼睫,他不想这般,但不得不这般。

他不知道拿阿巫怎么办才好。

然后他明白了。

阿巫就是阿巫,永远也不会属于晏奚。

 

阿巫愈长大,便愈饥渴。

她失控了一次。

在挂着弯弯月亮的夜晚。

晏奚感受着阿巫在自己颈间的吞咽,看得出来,她饿坏了。

于是他拂去自己手臂上的白袍。

但阿巫仍嫌不够。

她嘴角沾着猩红,慢慢抬起头,贪婪地巡视晏奚身体的每一寸,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

而晏奚任由她放肆。

阿巫捧住他的脸,不断地夸他多么美丽,也不断地亲吻他的脸庞。

最后她贴在了他的唇上。

神堕落了。

阿巫浑然不知地诱惑,晏奚清醒地堕落。

晏奚轻叹。

伟大的真神,我有罪。

请您惩罚我。

然——

也请您不要拯救我。

真神的信徒选择了沉沦。

阿巫的手贴上晏奚的胸膛。

晏奚漂亮的指尖,褪下自己身上的遮蔽。

他温顺地承受着恶鬼的纠缠。

这是蛊神的献祭。

 

绿洲终究会消逝在沙漠之中。

晏奚也不记得自己做了多少年的蛊神。

他面上无喜无悲。

但他仍旧愿意庇护暹巫最后一程。

真神抛弃了暹巫。

蛊神没有。

而晏奚——

他不想同阿巫分开。

神殿关不住恶鬼。

神可以吗?

 

阿巫十六岁那日,晏奚带着阿巫走出那座华丽的神殿,看见了四周狂躁的黄沙,似是要吞没整个西沙。

他们来到阿巫降生的湖泊,一步之遥便是无底的洞口。

晏奚将自己的心给了阿巫。

阿巫终于有了心,可惜她仍旧不想再陪着他。

晏奚瞧着她乖顺地趴在他胸口,眼睛里却全是狡黠,他在心里怜爱地轻叹一声。

傻阿巫。

即便我放手,你也离不开。

毕竟——

我的心脏在你的身体里啊。

晏奚没有撒谎。

吞下半神的心脏,阿巫的确不会再忍受饥渴。

但他没有说的是,神的馈赠,亦等同于诅咒。

诅咒那些得到神的心脏的人,再也无法从神的身边离开。

阿巫得到了晏奚的心脏,便再也不能离开晏奚。

这是一开始便说好的代价。

阿巫没有拒绝。

不是么?

 

十一

晏奚去往阿巫诞生之处。

如同见到她的第一天。

他接她来。

也随她走。

从来处来。

回去处去。

这个洞口连接着地下的暗河,是西沙绿洲赖以生存的水源。

而晏奚将自己的身体化为一座囚笼。

以身为牢,以神为锢。

禁锢住阿巫,也禁锢住自己。

他的心在阿巫身体里。

半神不死不灭。

同恶鬼天生一对。

晏奚与自己亲手养大的阿巫,将会沉入深湖,呆在地底,再不分开。

晏奚与阿巫做了泉眼,湖泊会缩小,但永远不会干涸。

有水源,就有希望。

蛊神与恶鬼纠缠,为暹巫留下了最后的庇护。

「阿巫乖……」

晏奚紧紧抱住阿巫,眼神奇异,在她耳边轻轻地呢喃,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恶鬼。

他说——

「长长久久地陪着晏奚吧……」

 

番外一

「……蛊神与圣女投身于湖底,庇佑了我们暹巫族最后一程。」

「时间流逝,很快,一千年过去了……到了该睡觉的时候,阿罗,你的眼睛为什么还睁着?」

妇人怀里的小女孩爬起来。

「阿妈——」

她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惹人怜爱,「蛊神和圣女,真的沉睡在地底吗?」

「阿罗。」阿妈摸了摸阿罗的头,「那是神的事情。」

正说着,一个男人撩开毡棚走了进来,阿罗欢快地看着他,「阿帕!」

阿帕手里端着琉璃碗,宠爱地看着阿罗。

「刚刚挤的羊奶,阿罗喝了快快睡。」

阿罗喝完,嘴边沾上一圈奶沫,阿妈阿帕守着她,直到她躺下闭上眼睛,才一起离开。

其实阿罗没有睡着。

她的小脑袋里装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怎么睡得着?

阿妈说,他们所居住的这片小小绿洲,从前是湖泊,而如今他们赖以生存的水井,是湖底的洞口。

蛊神与圣女,便住在井底。

阿罗信的。

她没有告诉阿妈,好几次她瞒着所有人,偷偷靠近井口玩耍,却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圣女的哭泣。

蛊神的叹息。

偶尔还会交织在一起。

她问乌莎,问阿弥,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声音。

但她们总是摇头。

阿罗便知道了,只有她才能听到。

 

番外二

阿罗家今年分到十只蛊虫。

它们长得不好看,浑身黑黢黢的,脾气却很娇贵。

阿妈把它们藏在罐子里,放在阴凉处。

这十只蛊虫是族长亲手交到阿帕手里的,叮嘱阿帕阿妈仔细照顾。

因为这些年来,阿罗家的蛊虫存活得最多。

其实是阿罗的功劳。

她天生与这些小东西亲近。

听族长说,千年前暹巫有一座神蛊崖,养着千千万万只美丽又强大的蛊虫。

后来却因为风沙的侵蚀,逐渐消失。

阿罗看向远处。

千年前的神殿只剩下残垣断壁。

捏紧手指,她想要暹巫回复昔日的辉煌。

 

番外三

阿罗从未想过,会在沙漠中见到中原的军队,还带着一个大月国的人。

大黎的皇帝为了救他的女儿,耗尽心机找到了暹巫族休栖之处。他以复城为代价,只为求得一味连心蛊,替他出生不久的小公主续命。

这报酬太诱人,族长拒绝不了。

每一个族人都拒绝不了。

连心蛊凶猛霸道,母蛊入体的痛苦寻常人实在难以忍受,也只有暹巫族人,才能被蛊虫所接受。

且子蛊种在中原人身上,母蛊的宿主也必须拥有中原血统。

大黎皇帝希望自己的公主拥有更长的寿命。

于是军队的统领提出,他们需要一个同时拥有暹巫与中原血统的婴儿。

大月人传达了他们的意思。

族众沉默了。

这意味,有一个暹巫女子将会被送到中原。

阿罗捏紧自己的手指,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她站出来,对族长行礼。

「让我去吧。」

此时的她,刚满十六岁。

蛊虫天生的亲近。

地底传来的神明圣女的呓语。

这使得阿罗坚信,自己是被神灵承认的那个人。

她有野心。

阿罗捧着连心蛊,告别阿妈阿帕,踏上去中原黎朝的路。

族长对着蛊神起誓,等阿罗回来,她会成为暹巫族的新任族长。

 

番外四

阿罗被安排进了献国公府。

她听不懂中原人说话,她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生下一个孩子。

好在献国公贪恋她的异域眉眼,不多时她便有了身孕,自此安心养胎,只等腹中的孩子落地,得到大黎皇帝许诺的报酬便离开。

至于这个作为筹码的孩子,她没有想过太多。

即便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阿罗心头确实闪过不舍。

但暹巫更加地重要。

阿罗不会为了他而选择留在这里。

再者——

大黎的皇帝也不会允许。

阿罗回到了暹巫。

她成为了新任族长,在大黎的襄助下,带领着族众重建了暹巫城。

曾经的神蛊崖已然回不来,但阿罗重建了一座蛊池。

她没有再选择成为妻子或者母亲。

重现暹巫的光辉,远远比婚姻更有意义。

 

番外五

多年后,她成为暹巫王朝的女王,站在宫殿最高处远眺时,偶尔想起自己曾经生下的那个孩子,偶尔听到地底深处蛊神与圣女的呼吸。

阿罗双手合十,虔诚地望着神殿的方向。

那里早已不是一片废墟。

她轻轻地吟诵——

伟大的神啊。

您和圣女。

终究是没有抛弃暹巫。

 

(《锢神》全文完)备案号:YX01l3x6KQq8Dwnw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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