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光速打脸是种怎样的体验?
八年前,学弟在工地上杀了一个工友,杀人前,他给警察打了电话。
他以为自己算自首,出狱后能拿到「买家」的一百二十万,没想到判了死刑。
他家里穷,请不起律师,所以他想到了我。
1
八年前,我刚从法学系毕业,这是我经手的第一起刑事案件。
这是一起农民工杀人案。
这个案子让我永生难忘。
事先告诉各位,这不是一个多么高能的案件。
没有「把人剁碎做成猪饲料」的血腥暴力。
也没有「婆婆砍下儿媳脑袋」的伦理惊悚。
它就是那种发生在你我身边,每个人都有可能经历的平凡。
这是一起农民工杀人案。
案发时间是 2014 年 8 月 14 日,地点是工地宿舍 201。
凶手先是在下午三点给警方打电话,向警方预告杀人的时间和地点,并希望警方现在动身将他抓获。
期间警方试图劝阻凶手,但凶手只是和警方简单沟通一番,就挂断了电话。
在电话挂断的同一时间,凶手找了根绳子穿过宿舍顶部挂电风扇的铁钩,然后在绳子的一端打了套马结。
趁着被害人还在熟睡,凶手将绳结轻轻地放在被害人的脑袋周围。
然后站在远处,蓄满力气,用拔河的姿势向下拽绳子。
套马结收紧,勒住被害人的脖子,将其拖拽下床,高吊在半空。
一般而言,吊死一个人需要五分钟,悬吊期间,被害人会痛苦地挣扎,痉挛,眼球充血,气管闭合,所以他会不断抓扯颈部,试图呼吸。
在这五分钟内,只要凶手有那么一瞬间良心发现,只要他收手,被害人就不会死。
但凶手铁了心要被害人的命。
于是五分钟后,被害人停止挣扎。
又过了两分钟,也就是下午三点十八分,警察赶到,当他们推开门的一瞬间,能看见一个壮年男子被吊在房间正中央。
而那名凶手则坐在下铺,把绳子绑在了双人床的栏杆上。
警方当场对凶手实施了抓捕。
事后警方询问凶手为什么杀人,凶手的回答让人出乎意料。
居然只是因为二人在平日里干活的时候有过推搡,所以怀恨在心。
……
我刚才说这起刑事案件是给我学弟打的。
这位学弟在本案中不是被害人,他是凶手。
我学弟叫张和,篮球社认识的,趁着大三暑假去工地打工赚生活费,竟在工地杀了人。
事发后过了五天,他才想起要找我。
理由是法院给他派的法律援助律师不想帮他打官司,私底下已经推辞了好几次。
张和担心如果由这个律师帮他打官司,也许会出现律师当庭拒绝辩护的情况。
为了能减刑,他需要一个靠谱的律师,所以他想到了我。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张和父母双亡,家里穷,请不起律师。
我当时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接下他的委托,可能是因为大学的情谊,也可能是因为我不相信他会杀人,反正糊里糊涂地就接了。
但是当我真正接手这个案子后,我才明白这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
律师行业里,其实也有所谓胜率的说法,所以很多律师都会选有把握胜诉的案子接,我估计张和的法律援助律师就是这种人。
他之所以想要拒绝张和,大概是因为这个案子几乎没有辩护空间,是个彻头彻尾的铁案。
犯罪现场完整。
凶器在场。
嫌疑人认罪。
人证物证俱全。
这种几乎板上钉钉的案情,不论任何一个律师接手,都不会得到什么好结局。
何况是我这个第一次打刑事诉讼案的新人律师。
……
我花了三天的时间研究案件卷宗,尽我所能制定了一份辩护方案。
之后和看守所方面提出了见面申请。
在会面室与张和见面,我第一句便告知他。
「你至少会被判无期。」
张和当时的反应就是很惊讶。
「怎么会是无期呢?我有自首情节,应该轻判。」
闹半天他给警察打电话就是为了能获得轻判,这个行为多少有点法盲,于是我给他科普。
「自首是指犯案后主动投案,你是犯案前主动告知警方,属于明知故犯行为,罪加一等。」
他大约是后悔,也可能是不甘。
「可我……」
为了让他认清现实,我告诉他。
「吊死一个人大约需要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你会受到强烈的道德折磨,这五分钟内只要你松手,被害人就能活下来,但你没松手,你是铁了心要被害人的命,无期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
「无期……难道我余生都要蹲监狱吗?」
「如果你服刑期间表现良好,可以减刑成有期徒刑。」
张和侧过头看我。
「如果我表现良好,什么时候可以出狱?」
「快的话,服刑十三年就可以出狱。」
他当时听完我的回答,就像放弃挣扎一样,低下头,用恳求的语气对我说。
「麻烦学长了。」
我俯视着他的后脑勺,我那时候是真的想不明白。
这个家境贫困,在校期间老实本分的大男孩,怎么就会因为推搡而杀人呢?
2
我向张和提出我的疑惑。
「你真的只是因为推搡结仇而杀人?」
他给的回答让我有点意外。
「他骂我妈。」
辱母,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人都忍不了,但充其量就是上去打一拳,不行就把人按地上打,张和却把人杀了。
看似奇怪,其实也算情有可原。
张和的父母早两年在矿洞里工作,后来矿洞塌了,两个人全埋在里面,张和就这样一夜之间痛失双亲,家里就只剩下一个哥哥。
从那之后他就很抗拒有人在他面前开父母的玩笑,就连国骂他都听不得,只要让他听见,少不了干一顿架。
因此,对这个理由我没有深究,只是认真地和他确认了一下检察院提供的笔录卷宗是否有误。
在得到张和「无误」的答复后,我又问他警方在记录证词的时候,是否存在刑讯逼供或者疲劳审讯的情况。
张和答复
「没有。」
他的回应无疑更打击了我的信心。
我为张和做减刑辩护,但眼下我看不到减刑的希望,只能按照原计划对张和说。
「我打算请你的同学来做人证,表明你家庭困难,生活窘迫,为人正派,也许能为减刑起到一点作用。」
张和点头。
最后,我拿出被害人孙华的尸检报告,交到张和面前,说:
「孙华的骨架、肌肉,存在严重劳损,关节腱鞘炎,胃溃疡,通过病理切片检查出了他有呼吸系统癌症病灶,已经是中晚期。」
我把尸检报告递到张和面前,仿佛希望以此谴责张和,好唤醒他的良知。
「工地的农民工,你不吊死他,他也没多少日子了。」
我话只说到这。
张和大约是真听进去了,低头,沉默不语。
……
第一次庭审于 8 月 26 日开始。
我请来了张和的同学,少数几名愿意出庭的老师,张和在校期间勤工俭学店里的老板,以及工地的部分工友。
我原本想把张和的哥哥请来,但无论如何都联系不到他,尝试过几次,只好作罢。
我这次的辩护思路是通过张和平日里的为人,以及张和主观意愿自首的行为,为张和争取减刑。
公诉人那边则持有全套证据链,他请来了工地项目经理周钱,一些工人,还有被害人孙华的妻子女儿。
本次庭审,检方公诉人请求法庭对张和判处死刑。
而我则主张十五年有期徒刑。
……
具体的庭审过程比较复杂,我只挑几点说。
我的主攻点是孙华对张和屡次挑衅,在本案中孙华存在一定过失,加上张和认罪态度良好,希望法院酌情轻判。
这番话则引起了孙华妻子的不满,她抱着女儿,指着我和张和痛骂。
「我老公活生生的一个人!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从不和人吵架!你把他杀了,还侮辱他的清白!你们不是人!你们不是人」
我当时心理压力很大,只能对孙华妻子的咆哮视若无睹。
张和则低着头,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后来孙华妻子情绪失控,在证人席脱力晕倒。
看着孙华妻子被人抬出法庭,她的女儿追在一边哭着叫妈妈。
我的内心第一次出现了「职业素养」和「为人道德」的冲突。
……
后来,公诉人一直抓着张和提前打电话告知杀人行为,以及张和没有在孙华被吊起的五分钟内停止迫害为主要控诉点。
将张和的行为描述为:蓄谋已久还妄图减刑的明知故犯行为。
公诉人的这句话是我印象最深的。
「每个人心中都有恨,若人人有恨都如张和一般,那法律便是一纸空文,道德便是遮羞面具,张和的这一行为仅仅是为了宣泄恨意,与其风评为人都无关系。」
公诉人仅用这一句话,就将我的辩护方向全盘否定。
之后我据理力争,但还是没能改变本次庭审的结果。
最后法官宣判张和处以:死刑。
3
老法官宣判完结果后,张和被狱警架着带离现场。
他没有激烈的挣扎,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一直望向我的方向,直至消失在门的那边。
而我在原地不知所措。
……
下午我就去看守所找了张和。
我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
当时的心情挺复杂的,我不光是他的律师,还是他的学长。
试想一下,你大学的熟人成了杀人犯,你该如何面对他?
一方面我替他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又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有一方面则是认为自己能力不足,不能为他争取到减刑。
反正我们两个谁也没说话,僵持了五分钟,张和才开口。
「我不接受死刑,我要上诉。」
「死刑案件都有上诉的权利,法院一定会受理,但你得想好用什么理由上诉,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大概率还是会维持原判。」
我看过很多案例,很多死刑案上诉的目的不是为了改变宣判结果,而是为了让犯人多活那几个月的上诉期。
谁知道张和忽然狂躁,他捶打一下桌面,然后把头埋进去,不断揉搓自己的头发。
「我不能接受死刑,死了就一无所有了,我不能死。」
是啊……
死了就一无所有了。
可孙华也死了,他的家人也一无所有了。
这话我只在心里想,没说出口。
不出意外,张和就是死刑了。
现在我作为张和的律师,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联系张和的家人。
「你有办法联系到你哥哥吗?这么大的事情应该让他知道。」
张和忽然抓住我的手,一口气深吸到底。
「别找我哥,别让他知道。」
「可他有知情权。」
「求你了。」
「……」
当时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直到这个案件结束的那一天我才看懂。
此时的我只以为张和是不希望唯一的亲人知道他成了杀人犯。
所以我松口。
「好吧。」
「学长,是不是只要有新的证据就有可能改变死刑判决?」
「只要证据合理合法。」
张和坐回椅子上,好像犹豫再三,最后咬牙拍桌,下定决心一样。
「学长,我要翻供!」
4
「翻供?」
回想起本案铁证如山的证据链和供词,我真的不太理解张和翻供的行为,所以我提醒他。
「张和,你的审讯记录全部有视频存档,审讯过程不存在严刑拷打和疲劳审问,证据链都指向你,你不要为了上诉而说假话。」
张和点头。
「学长,我不能接受死刑,因为不是我想杀孙华,是周钱想杀孙华。」
「周钱?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我刚准备思索,张和就说出了那人的身份。
「工地的项目经理。」
这话才说出口我就懵了。
伸出手比划了好半天才捋清楚思路。
「周钱,项目经理,公诉人的证人?」
「嗯。」
我把脑子里那些凌乱的语言汇总成一句话。
「买凶杀人?」
就看见张和直视我,点头。
「他给我一百二十万,让我杀孙华。」
「为什么你现在才说?」
「一百二十万,只要我能出狱,就能拿到一百二十万的巨款,所以我之前自首,配合警方做口供,都是希望能轻判,我只要挺过在监狱的日子,一出狱就能拿到一百二十万,可现在我被判了死刑,我根本没有命拿到这笔钱,那我不如保住性命。」
原来如此,我好像搞明白了这其中的逻辑。
「难怪当你听到最快十三年就可以出狱的时候就松口了。」
慢着……
不对啊。
孙华只是外来务工人员,周钱是项目经理,他要是讨厌孙华,大可以直接用职权把孙华赶走,何必杀人呢?
我将疑惑问出来,就得到张和这么一个回答。
「我不知道具体原因,只猜到一点点,孙华大概知道经理的什么秘密,他好像已经用这个秘密威胁过经理好多次了。」
听完这个解释,我坐回椅子,拧紧眉头,捂住眼睛,这个案子好像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又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于是问。
「那里是工地,周钱完全可以用施工事故来杀孙华,为什么要找你?」
他给我的回答也很真实。
「经理说,如果孙华死在项目上,项目就要停工整改,会影响进度,那是房产工地,一旦停工,就会……」
他话不说完,点到为止。
如果问题按照这个逻辑来解释。
那就太合理了。
孙华屡次用秘密勒索周钱,周钱不堪忍受,于是买凶杀人。
而张和因为未出社会,遂被周钱教唆,实施了杀人行为。
张和知道自己无法逃脱法律的惩罚,于是打算通过自首的方法获得减刑,好早日出狱得到这笔巨款。
之前在供词里不说这件事,是为了钱。
而现在翻供是因为被判死刑,就得不到钱了。
如果以此为上诉点,证明周钱买凶杀人的罪行。
或许能为张和减刑至……十五年有期徒刑。
5
我将张和的翻供提交给了法庭,按流程,本案需要递交回公安机关重新审理。
事后,刑警来看守所对张和进行审讯,我那时候就坐在张和左边。
他们当时提问的重点就是证据。
警方需要证据证明周钱买凶杀人,张和的供词可以算作人证,但想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还需要物证。
结果这么一询问,发现张和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周钱的罪行。
周钱是这么联系张和的。
他在工地趁张和做工的时候,将张和拉到一边,和张和提了这件事,并口头承诺给现金。
施工现场,唯一的监控探头在塔吊上,所以就变成了如下情况。
一没有通过短信、通话、社交媒体联系。
二没有留存的合同字据。
三没有监控记录。
我和警方面面相觑,都觉得头疼。
我们一致认为是张和的社会阅历太少了,只一个口头承诺都能教唆他动手杀人。
眼下警方只能从周钱入手,看看能否取得进展。
……
在警方调查周钱的这段时间里,我也不能闲着。
对刑事案件来说,如果能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对量刑能起到很大的帮助。
于是我去警局的招待所找到孙华妻子。
她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乡下女人,女儿在一旁预习英语,她只能坐在一边空着急。
在我说明来意以后,她先是欲言又止,然后哭笑不得,掩面低头沉默了几秒,然后终于爆发。
就看她抓起招待所的玻璃杯,手悬在半空,迟疑了几秒,然后还是摔了下去。
在摔杯子的同时激动地叫出声。
「啊啊啊啊!」
我当时挺害怕的,有点手忙脚乱,拿起公文包就挡在自己面前,生怕她一会儿暴起打人。
尖叫声结束后,她没打我,反而痛哭起来。
「孩子刚刚死了爹!你现在让我写谅解书?我现在连以后怎么生活都不知道,你要我原谅那个杀我老公的恶魔!不可能!」
这事确实不合理。
如果这是部电视剧,我大概是反派。
而且是那种穷酸反派。
希望得到孙华妻子的谅解,却又无法给孙华妻子任何补偿。
我都有点唾弃自己。
但是我作为张和的律师,有些事情不能不做。
「关于孙华这件事,我很抱歉,但是如您所见,孙华在工地期间多次欺凌张和确实是本案的导火索,如果您不谅解他,他大概率会被处以死刑,他才二十岁。」
我可以感觉到孙华妻子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站起身,拿起我的公文包向门外走。
「我不谅解,他让我孩子没了爹,我就要他偿命!你现在就出去,以后不要来找我,我不可能写谅解书的。」
我还想和她再争取一下,然后就看见她抄起一个玻璃杯做出要砸我的样子。
我当时就跑了。
6
作为律师,我不会只去找孙华妻子一次。
为了谅解书,我至少去了七次。
只是她后来一次都没见过我。
而另一边,警方针对项目经理周钱的调查也有了结果。
……
周钱,新城工地项目经理。
不是什么黑恶势力,也没有案底,就是个领工资的打工人,一个月工资六千五。
他名下的车房和账户余额加一起都不到两百万,单论存款,他只有二十万,一点也不像是有能力夸下一百二十万海口的人。
不论是监控,还是通讯,他们两人都没有明显联系。
后来警方对周钱单独审问,周钱更是一脸懵逼。
他直说自己就是个打工的,跟人没那么深的仇怨。
就算真有,已经到了要买凶杀人的地步,那他也应该开一个自己出得起的价钱啊,一百二十万,他要真有一百二十万还打什么工啊。
而且他还反问警方,不是说孙华用秘密要挟自己吗?那要挟的钱呢?
周钱一个月工资就那么多,全都打进工资卡里了,每一笔都有记录,如果是因为忍受不了孙华的要挟,那也得拿出要挟的证据。
警察听完也沉默了。
确实是这么个理。
综合以上所有信息,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周钱与买凶杀人有关。
于是在这为期九天的调查结束后,警方选择结案。
都轮不到我们这边提起上诉,法院已经主动启动二审。
……
2014 年 9 月 5 日。
第二次庭审。
旁听席上零零散散坐着张和的同学,还有一些记者。
因为案件牵扯到了「买凶杀人」,所以记者们都分外安静,仿佛这就是明天的头版头条。
本轮庭审相较第一轮庭审,除了原本的案情陈述外,公诉人又多提出了一些内容。
其中包括张和针对周钱买凶杀人的控诉。
针对这条控诉,公诉人的陈词是这样的。
「针对被告对周钱买凶杀人的控诉,我们已经经过系统的调查。」
「经查证,没有物料可以证明周钱与张和有过人命交易,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周钱与孙华有私人恩怨,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无法为周钱定案。」
「因此公诉人意见不变,请求法庭维持原判。」
这话刚说出口,旁听席上的记者和同学们发出嘘声。
记者们发出嘘声是因为他们期待的买凶杀人环节没了,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头版头条没了。
而同学们发出嘘声则是因为他们不相信警方的调查结果,周钱可是工地的项目经理,他肯定有钱有权,一定是警方在包庇周钱。
伴随着法官落锤和几声「肃静」,法庭也就安静了。
……
公诉人的陈词才刚讲完,我就看见张和情绪激动地大喊。
「我说的都是真的!周钱买凶杀人,他说给我一百二十万!都是真的!」
虽然此刻我也觉得周钱花钱打通关系了,但作为一名律师,法律就是我的信仰,我只能坚持我的诉求。
我偶然间瞥到周钱坐在证人席,用相当耐人寻味的表情看向我和张和。
我也说不清那种表情。
就好像在说。
「你能拿我怎么办」一样。
我当场就气得发抖。
这个家伙买凶杀人,仗着自己没留一点证据,就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吗?
……
本次案件的结果不意外。
既没有证明是周钱买凶杀人。
也没有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
因此第二次庭审维持原判。
依然是死刑。
7
这次我去看守所找张和,相较前两次,张和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从他攥紧的拳头来看,我知道,他依然不服从这次判决。
然而事已至此,服不服从判决已经不重要了。
他当然可以选择继续上诉,但大概率还是这个结果。
眼下唯一的转折点,只有尽快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才有可能帮张和获得减刑。
……
我刚想说话来着,张和先开口了。
「不是没证据。」
他声音不大,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张和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忽然抬头看我。
「我有证据!」
我立刻打开本子,准备做记录。
「什么证据?」
张和看了眼大门,然后接过我的笔,边写边说。
「学长,这是我的云盘账号和密码,出去后你找个地方登录,里面就一个视频,那就是证据。」
文件?证据?
「那个视频是什么?」
「是孙华死前的遗言。」
我本来想在这里问个清楚,但张和说什么都不肯再提,反而一个劲地跟我说。
「学长,你看完那个视频后,我就没脸见你了。」
我当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视频内容,让张和做出这种反应。
怎么会是孙华的遗言呢?
根据本案的作案流程来看,张和是在孙华睡觉时,将绳子套在其脖子上,然后将其吊死的。
这一过程中应该不存在能说遗言的时机啊?
带着这个疑惑,我离开了看守所,快速赶回家中。
输入账号密码,登陆了张和的云盘账户。
迎面出现的第一个视频写着:
「周钱的秘密」
就是孙华要杀周钱的原因吗?
难道张和在吊死孙华前,还逼问出了周钱的秘密?
……
如果真是这样,那张和事态就更严重了。
……
我背后一凉。
顿感紧张。
……
点开视频,瞪着屏幕。
原想过视频里可能是张和吊死孙华的视频。
可视频打开后,画面里却是孙华坐在屏幕前,不断调试录视频的角度。
他的背景正是那间 201 宿舍。
……
「孙华!他录的视频?」
这确实是我没想到的。
视频刚开始播放没多久,就看见张和从门外进来,坐在了孙华身边。
张和把手机放在屏幕前,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张和的手机正好停在通话记录页面。
通话记录的第一条,就是 8 月 10 日 15 时整的报警电话。
而他的手机右上角显示的时间。
是 15 时 03 分。
也就是他最初拨打报警电话后的事情。
……
视频继续播放。
张和首先开口问孙华。
「我刚刚报警,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孙华却摇头,视频里的他正在对屏幕微笑,用云南普通话说。
「我晓得周钱的秘密,所以张和跟我说周钱想花 120 万弄死我,我一点也不意外,我得癌了,治病要花好多钱,我娃儿才九岁,我去治病要拖垮我老婆娃儿。」
说到这里孙华就哭了,一边说一边哽咽。
「我不治病,我还想留一笔钱给老婆娃儿,所以我和张和约好,我让他杀,他拿到钱以后,要分六十万给我老婆。」
「老婆,你不要怪我,我得病了,癌症好花钱,我不敢治的,我治病拖累你们,你拿到钱带娃儿改嫁咯,六十万就当嫁妆。」
「娃儿,你要好好刷牙,在学校跳操不要偷懒,健康好重要的,我都不晓得你们以后看不看得到。」
视频很模糊,但他眼睛里的血丝、泪水,都清晰可见。
张和提醒孙华。
「时间不多了。」
孙华控制情绪,抹掉眼泪,点头,然后面对屏幕。
「周钱,我不是不能拿你的秘密威胁你拿钱,我是怕自己的老婆娃儿没命拿这个钱,但是张和的这个钱,是你自己要给的,你不就是要我的命,我给你嘛!」
「我跟你说,为了防止我死以后,你不给张和钱,我已经把你的秘密告诉张和,我死了,你该付钱付钱,该放手放手,莫真把老实人逼急了!」
「我提醒你!这个秘密能要你的命!」
说完,孙华伸手停止了录制。
全长,两分多钟。
在视频结束前最后一秒,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
15 时 06 分。
……
居然是嘱托杀人!
8
看完视频后,我浑身发冷,冷汗浸透了我的背。
我做梦都想不到张和杀孙华之前,居然和孙华商量过。
孙华是获得那六十万自愿被杀死的!
……
如果有这个视频作为证据,张和就可以避免死刑了!
按照法律,嘱托杀人属于情节较轻行为,判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比起死刑,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眼下比起这个,我更关心另一件事。
……
我把视频拷在手机上,迅速打车到看守所,再一次见到张和。
不难看出此时的张和不敢直面我,只是小声地问我。
「学长,证据交给警察了吗?」
我摇头,然后反问:「这个证据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我以为他会给我什么充分的理由,但事实证明,是我把张和想得太好了。
他说:「最开始我没想到会被判死刑,所以我供出周钱买凶杀人,是希望能免于死刑,谁知道居然维持原判。」
然后,张和羞愧地低头,接着说:
「我知道我把周钱供出来以后,就是和他撕破脸了,那一百二十万就相当于和我没关系了,但我又不甘心,我想出狱后,用这个视频要挟周钱,拿回属于我的一百二十万,所以在第二次庭审的时候,我没把这个视频的事情说出来。」
他说完,我噎住了。
「你……」
我指着他,真的气坏了。
都那种时候了,他居然还想着钱。
「学长,我……」
「你闭嘴!你知不知道你杀人了!你杀人了!」
我是真的被张和炸裂的三观气到了,所以我朝他大喊。
「你为钱杀人,到现在都不知悔改!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意识到你的错误?」
「学长……我自首了。」
「你没自首!你是为了减刑!你的本意从来就不是伏法!就连现在你把这个视频拿出来,都是为了报复周钱!」
我情绪有些失控,这个案子给我的触动实在太大了。
我真的没想过钱居然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得这么彻底。
张和鼻头和眼眶都红了。
「学长,我错了,但那是一百二十万,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
「你怎么就不明白啊!」
张和分明是在和我认错,可我心里的怒火却烧得更旺了。
我气得用力踹椅子,踹飞了三四米远,椅子磕到墙上,响声惊动了看守。
「你干什么呢?」
被看守呵斥,我才稍微冷静一点,一边大喘气,一边说:「抱歉,情绪有点激动。」
看守瞥了我一眼,留下一句话就出去了。
「这里是看守所,你注意一点。」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墙边把椅子拎回来,重新坐到张和的面前。
「我出去后会把证据交给检察院,案件肯定会重新调查,但这些证据不够,想要给周钱定罪,你得把孙华的秘密告诉我。」
听到这句话,张和面无表情地落泪。
鼻尖滴下好几颗泪珠,用近乎绝望的语气说。
「学长。」
「孙华最后没把那个秘密告诉我。」
……
9
我皱眉。
各位也许还不知道这个秘密现在有多重要。
这是让周钱被定罪唯一的希望。
可张和却告诉我孙华没说。
我的情绪又一次失控。
「他为什么没告诉你!」
「我不知道,可能他怕我知道以后有危险。」
「你们录这个视频就没危险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周钱看到这个视频后,他就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知道了!」
「我……我当时没想到。」
听了张和的回答,我虽然生气,但无话可说。
确实,在录这个视频的时候,他即将杀人,想不了那么多也很正常。
可我稍加思索后,忽然冷汗直流。
……
那时候的我,刚出社会没多久,没什么后台,也不敢得罪什么权贵,因此做事谨小慎微。
但这起案子,让我遭遇到了生命危险。
各位也许不懂,我简单解释一下。
这份视频一旦作为证据交上去,周钱会因为证据不足依然无法被抓捕。
而张和则会被从轻判决,坐几年牢就出来了。
这个时候,周钱在外面不仅不会放松,反而会日夜警惕。
因为他担心张和知道那个秘密,他担心张和只是不说出来,他担心张和是想用这个秘密敲诈他。
因此他会在监狱外掐着日子等张和出狱。
然后想尽办法弄死张和,就像弄死孙华一样。
……
不仅如此。
我刚刚对张和说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此时也同样适合用在我身上。
我作为张和的律师,是除张和外最有可能知道那个秘密的人。
周钱甚至还会怀疑我。
视频里的孙华说了。
那是能要周钱命的秘密。
他不会放过任何可能。
……
想到这,我鸡皮疙瘩长了一身。
忽然被圈进这样的风波里,那种恐惧油然而生。
张和疑惑地看着我,问:「怎么了?」
我扭头看他,皱眉:「你都不怕吗?」
「有这个证据我就不用死刑了,还怕什么?」
「你不怕周钱害你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张和先是一愣,面部表情抽搐了一下,然后生硬地转变成了担忧。
「对,这个时候周钱会害我。」
张和的反应就像是一根倒刺,激发了我强烈的不适感。
情绪一下在脑海里炸开。
不是恨,不是厌恶,是疑惑。
自我被他委托参与这个案件后,就感觉自己一直在被什么东西拖着走。
作为律师,在参与案件的过程中,应该始终走在前面。
可我此刻就像在迷雾里看着灯塔前行。
……
我拿上自己的东西,离开了会面室。
我没把视频作为证据交给警方,而是独自回到家中。
反锁房门,拉上窗帘,让我的房间处于完全封闭且黑暗的状态,缩在床上,回忆这个案件的点点滴滴。
……
仔细想来。
这个案件原本是一起很简单的铁案。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扑朔迷离。
从故意杀人,到买凶杀人,再到嘱托杀人。
我好像从来没有碰到真相。
就好像真相被人藏起来了。
……
如果仔细分析过去这段时间的种种细节。
就会发现所有的不确定因素,全都来自于张和。
是他一通电话把案子做成铁案。
是他翻供以后将周钱拉进来。
又是他拿出新的证据让案件再度转折。
……
我总觉得,张和在骗我。
10
现在脱身吧。
还来得及。
只要我现在脱身。
那个跟孙华一起进了棺材的秘密,就和我无关了。
我也不用担心周钱会盯上我。
我产生了停止为张和辩护的想法。
……
从家里出来,我先去了趟法院,打算以张和多次隐瞒证据为由单方面中止辩护。
在确定中止辩护之前,出于好奇,我向法院方面询问。
「如果我中止辩护,法院还会继续为张和提供法律援助吗?」
可法院工作人员的回答让我毛骨悚然。
……
「由于张和已经拒绝过一次法律援助,所以本次是否需要法律援助还要看张和本人的意愿。」
这个回答和张和告诉我的回答完全不一样,于是我问。
「你确定是张和本人拒绝过一次法律援助?不是援助律师与张和协商中止?」
「上面是这么记录的。」
我觉得哪里不对,便问:「你可以告诉我那位律师是谁吗?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是中正律所的徐敏律师。」
……
我去到中正律所,在前台的指引下找到徐敏律师。
「你好,徐律师,我是张和的辩护律师,我有事情想问你。」
徐敏律师看看我,象征性地和我握手,请我入座。
「你好,请坐。」
我才坐下,徐敏律师就问我。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
「就来问您一个问题,张和案,是您和张和协商后拒绝辩护?还是张和单方面拒绝您辩护?」
徐敏律师看看我,没隐瞒。
「是张和单方面拒绝我辩护。」
是张和拒绝的!
可张和当初找我辩护的时候,分明说的是法律援助的律师与他协商了好几次,张和才拒绝辩护。
以防万一,我又一次向徐敏律师确认。
「张和跟我说,是您因为有特殊情况,无法向张和提供辩护,所以才拒绝的。」
徐敏律师摇头。
「不可能,我就去了一次,他那次直接让我滚,说他不需要法律援助。」
「您能对你说的这句话负责吗?」
这句话刚说出口自己就意识到不对,于是连忙道歉。
「抱歉,徐律师,我太冒犯了。」
徐敏律师摆摆手,说。
「我可以对我们今天谈话的每一个字负责。」
我起身,向徐敏律师鞠躬。
「非常感谢您愿意解答。」
说完,我就离开了中正律所。
……
在回去的路,我在脑海里反复思考整个事件。
周钱为了隐瞒秘密而买凶杀人。
张和是为了钱而答应杀孙华。
孙华是为了钱自愿被张和杀死。
这里的逻辑是通的。
可为什么张和要拒绝法律援助,而执意请我做律师呢?
……
为了解决我心中的困惑。
我决定去看守所,直接问张和真相。
我还没有正式提出卸任辩护律师,所以我仍可以用这个身份见张和。
张和看见我以后,激动地问:「学长,视频给警方了吗?」
我摇头:「没有。」
他有点失望:「为什么不给?」
我说:「我见过徐敏律师了。」
「……」
张和不说话了。
他的眼睛在向左瞥,就像是在思考。
「别编了,根本不是援助律师与你多次协商,是你主动拒绝法律援助。」
张和已经开始流冷汗了,他的反应,无疑在证明我的猜想。
也许是挣扎得够久了,张和叹气,放弃挣扎一般,说:「学长,我承认,我在骗你。」
「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我从没这么渴望知道一件事的真相。
张和的眼神更坚定了几分。
「学长,我要和你解约。」
「?」
我满脸疑惑。
张和却一脸严肃。
「你现在不是我的律师了,无权问我这些东西。」
说完,张和起身,就要让看守把他带走。
我想阻拦。
张和看着我,然后用无奈的表情说。
「想知道真相就来看庭审吧。」
说完,撞开我,离开了会面室。
……
11
张和主动辞退我,他一定在隐瞒什么。
难道是孙华口中的秘密?
我不知道,我只能如期去参加第三次庭审。
希望能在那里找到答案。
……
2014 年 9 月 17 日。
第三次庭审,我坐在旁听席,不同前两次,旁听席已经坐满了人,七成都是记者。
此时辩护人的席位上是一位没见过的新律师。
也就是说张和在辞退我后,接受了新的委派律师,只是这位律师坐在一边,看上去丝毫没有辩护打算。
公诉人这次提出了新的陈词,诉求也改变了。
他这次以故意杀人罪情节较轻的罪名,请求法院对张和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
本次庭审,有很多变化。
孙华的妻子在看到那个视频后痛哭,将怒火发泄在了同样坐在证人席的周钱身上。
周钱此刻已经满头冷汗,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满脸的疑惑。
当然,这个视频只能证明张和与孙华是嘱托关系,并不能真的为周钱定罪,因此周钱此刻还是被当做证人请来问讯。
话虽如此,但旁听席上的记者们早已经笔墨横飞。
是啊,这样公开审理多次转折的奇案,无疑能成为报纸的头版头条。
我连标题都替他们想好了。
「农民工自愿被杀,大学生只是帮凶,项目经理竟是幕后主谋」
……
法官终于向张和提问。
「被告人,视频中,孙华告诉你的秘密是什么?」
我把全部的注意放在张和的身上。
因为张和之前说孙华没告诉他。
可此时张和的回答却完全不一样了。
「他说周钱在工地上杀了一个农民工!」
此话一出,旁听席一片哗然,记者们飞快记录张和说的每一个字。
周钱立刻站起来,大骂:「你诽谤!」
法官敲锤。
「肃静!肃静!被告人,将情况说明清楚。」
张和点头。
「今年春节结束后,农民工返回工地,参与施工,期间因雨后路滑,那名工人在插地基钢筋的时候,不慎滑倒,摔进了当时尚未完工的售楼部地基钢筋里,被钢筋贯穿身体。」
「周钱因当时在场人员不多,不想延误工期,以及事后赔偿等多种原因,遂派人将水泥灌入地基中,将工人活埋进地基里!」
「这就是孙华告诉我的秘密!」
听完张和所说。
所有人又一次陷入震惊的状态,只有我皱眉。
为什么张和当时不告诉我这个秘密?非要当庭说出来?
这个疑惑刚产生,就看见台下的周钱忽然满脸恐慌地站起来指着张和骂道。
「你胡说!售楼部去年就建好了!怎么可能今年年初把人埋进地基里!」
张和看着周钱,很冷静,只说:
「那就是我记错了,反正就是死了人,而且就埋在工地里!」
周钱听到这个答案后,忽然变得语无伦次,几次三番想反驳,却只能说出一些粗俗不堪的脏话。
见此情形,各位记者又一次笔墨横飞。
而张和则默默地看向了我的方向。
从他的眼神里,仿佛真相呼之欲出。
只见张和再一次看向法官,说:
「这个秘密不难证实,只要在工地范围内进行精细搜查即可,只要搜查出尸体,就能证实我的证词,也能证明我、孙华、周钱三人的关系!」
这话刚说完,周钱就指着张和骂:
「老子懂了!全懂了!你他妈在这等着老子!」
众人还是一脸懵逼,却看见周钱跳出证人席,飞快冲向被告席。
几名警察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控制住周钱,将他摁倒在地。
周钱果然有问题!不然他也做不出当庭行凶的事情。
只是我不太明白,周钱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
老子懂了,全懂了。
你他妈在这等着老子!
周钱到底懂什么了?
……
庭审的最后也没有宣判结果。
周钱被羁押了。
检察院则要针对周钱重新调查取证。
他们会前往工地调查,如果真的找到那具尸体。
周钱就会被定罪。
……
庭审结束后,我向看守所提出了见张和的请求,但被张和拒绝了。
我已经不是张和的辩护律师了。
现在想要知道真相,只能耐心等待。
12
2014 年 9 月 27 日。
第四次庭审召开。
来的路上,我注意到法院外头聚集了一大群记者,一个记者认出了我,他当时想叫住我。
「快看!是张和的律师!我们现在对他进行采访!」
说完,一大群拿着话筒的记者就向我跑来。
我当时是真害羞,一溜烟就跑进法院了。
如今想起,当时就应该好好接受采访,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只是个不上不下的小律师,
换个角度想想,现在这么多媒体都在关注这个案子,也足以说明这个案子的离奇程度。
几乎所有人都想知道这起案件最终的结果。
……
我进到法庭里时,庭审已经开始了,我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然后才注意到此时的被告席上有两个人。
一人是张和,另一人是周钱。
这也就表示经过大范围排查后,张和口中的那名死者已经被找到了。
张和和孙华的证词成功把周钱送上了法庭。
我注意到周钱好像万念俱灰一般,他看张和的眼神都变了。
那种眼神很难描述,就像是……
克苏鲁神话里,普通人看见了不可名状之物的恐惧。
张和身上到底有什么是令他不能理解的,甚至已经发展到了恐惧的地步?
……
现在是公诉人朗读起诉书的阶段,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公诉人。
公诉人刚刚起身,正准备宣读起诉书的时候。
张和做出了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忽然张口,对法官说。
「我要翻供,我没杀人。」
……
此言一出,审理此案的法官和陪审团都大跌眼镜。
因为张和的证词已经变动三次了,前两次都只是提出了新的证据,可这一次,张和却是当庭翻供。
他说自己没杀人。
作为他的曾经的律师,连我都被他弄迷糊了,但回想起之前的种种疑点,我又好像很释怀。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翻供了。
法官问张和。
「你有证据吗?」
听到证据二字,张和露出了自嘲的笑,嘴里呢喃着什么。
我坐的位置恰好可以看清他的嘴型。
我照着念出来,发现是这六个字。
「证据,又是证据。」
我现在还不明白这六个字的意义,但很快,他就让我明白了。
只见张和对法官说。
「我这里有孙华的云盘账号和密码,请法院现在登录云盘,那里面存有我没杀人的证据。」
法院方面迅速登录账号,将视频证据送给了法官和公诉人查看。
视频内容是什么我不得而知,只看见老法官在看过视频后,忙摘下眼镜,捂住眼睛,难过地侧过头去。
像他这样一位老法官,有什么画面能让他做出这样的反应呢?
再看看一旁的公诉人,他看视频的表情全程凝重,那一张正派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不解。
他们在看完视频证据后面面相觑。
最后,老法官宣布。
「休庭二十分钟,我们要和公诉人谈谈这个证据。」
……
包括我在内,旁听席上的所有人都一脸疑惑。
什么证据能让老法官看完以后做出那种反应?还要休庭和公诉人讨论证据?
我下意识看向张和的方向,恰好张和也在看我。
他露出一副「就要结束了」的表情,让我愈发焦躁。
……
自我接受这个案件后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两个月都等过来了,可眼下的二十分钟却如此漫长。
二十分钟后,法庭重开。
老法官等一众人回到法庭,他们坐回各自的位置,都看向张和,问:
「被告人,你是否还有其他证据?」
张和看着老法官,摇头。
「没有了。」
老法官戴上老花镜,想看清张和的脸,又问:
「本庭想了解你做这一切的原因。」
这也恰恰是我想问的,我紧盯着张和。
他此时正真诚地看着法官,向法官深深的鞠躬,然后说:
「请法庭允许我讲一个故事。」
老法官点头。
「允许。」
……
13
后面的内容都是张和的自述。
……
我的父母是矿场工人,早几年因为事故塌方,两个人都死了。
但煤矿方面的补偿金却迟迟没下来,为了供我上大学,张平,也就是我哥,从那之后就开始到外地务工。
因为张平没学历,加上当时家里负债累累,所以他选择去工地干工。
张平靠着这份工作,赚到了我的学费,我的生活费,还还了一部分债。
年末,我和张平在老家团聚过年,他只待到大年初七,然后给我留了一笔钱就去工地了。
临行前,张平说上个工地干完了,接下来要去下一个工地做工,他说这个工地给的工资不少,能再多赚点钱出来。
谁知道这一别竟成永别。
之后,我返校学习,从学期开始,直到学期结束,近半年我都联系不上张平。
起初我在想他只是手机掉了,可后来手机号显示欠费,再到后来直接变成空号,我就觉得事情不对。
在校期间我也尝试过找他,奈何并不知道他所在的工地,只能等到学校放假,我从零开始查起,查到了张平最后去的那个工地,但我发现工地并没有张平的身影。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以打暑假工的名义进入工地,一边干活一边搜查。
我在工地问了一圈人,没人认识张平。
我偷偷潜进办公室,想查看合同。
发现这个工地招用的几乎都是黑户,全工地分明有七十多号工人,合同却只有二十份,其余的五十多人全都是没有劳动合同的黑工。
正当我以为张平不在这个工地的时候,我认识了孙华。
我在孙华的身上看见了张平的衣服,那件衣服我记得清楚,原先是一件长袖,是我当时烤火的时候把衣服的袖子烧了,所以张平干脆就把两边的袖子都剪了,直接做成了 T 恤。
这样的衣服应该找不到第二件。
于是我拉住孙华,问他这衣服的来源。
孙华当时看我,只说是衣服的主人自己走了,把衣服留在了宿舍。
我当时细想了很久,总觉得不对,于是一直追问孙华。
多次的询问终于让孙华松口,他询问我与张平的关系,我告诉他是兄弟。
然后孙华就在满脸担忧中告诉了我他知道的事情。
……
当时初九,工地上的工人陆续返工,我哥是初七离开老家,初八就应该已经到工地了。
那时候工地的人没来几个,但上头为了快速建好样板间,让已经返工的这些工人干活。
于是当时已经来到工地的几个工人被迫出去建楼。
孙华是初十凌晨回到工地的,他当时回宿舍,看见同宿舍已经有两个工友回来了。
那两个工友一身泥泞,坐在凳子上,脚边满地都是新烟头。
于是孙华问他们。
「怎么了?」
其中一个工人深吸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凝重地说了一句。
「雪还没化,地太滑了……」
第二天,那些工人就全都被调去了别的工地,而孙华则因为是凌晨来的,所以没被调走。
被调走的工人临走前还要带走张平的行李,说是张平也要被调走,要把行李也带上。
但那些人带走行李的时候,把张平挂在阳台的衣服忘了。
孙华见那些衣服无人要,就自己拿来穿了。
……
这些就是孙华告诉我的事情。
结合种种,我和孙华都觉得不对。
孙华抽了一根烟,跟我说:
「弄不好你哥当时就死工地上了。」
我反驳:
「他死在工地也得有消息啊。」
孙华则说:
「工地的圈子里乱得很,这里一大片都是连合同都没有的黑工,很多时候人死了就地埋也很常见,再说了,如果这事闹到上头去,工地就要停工整改,不光耽误工期,还要赔给工人家属一大笔赔偿,工地肯定不愿意,还不如给那几个知道真相的人一人一笔钱,这事就这么算了。」
我被孙华说动了。
我想联系到那些工人,孙华却说那些工人也是黑工,互相之间没有联系方式。
我想去问工地要一个说法,但这里是工地,如果他们都能杀了张平而不泄露一点消息,那我去问,是不是也会被杀掉?
三思之后,我去了警局。
14
我带着孙华去警局,将我们的猜想告诉了警察。
但当时接待我们的警察说。
没有劳动合同,就不能证明张平在这里上班;即便能证明,也只能证明他曾经在这里上班。
按孙华的描述,张平也许和那些工友去新的工地了。
我们的描述全都是猜想,现在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明张平死了,他们最多会去工地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明张平死在工地,那警察也不能勒令工地停工并搜查工地。
经过多次沟通,最终警方给我的结论还是原样。
最多给张平报失联,无法确定他遇害。
我一连去了好几个警局,最后都只得到这个答案。
没有证据,仅凭猜想,就只能被视作失联。
……
但是这次去警局不是毫无收获。
警局有身份证追踪的系统。
身份证的登记和使用,都会录入警局的系统中。
可以显示这半年来,张平的身份证一直都没被使用过。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证明张平就是死了。
……
我无奈,又去找了报社和广播电视台,希望报社可以替我报道这件事情,我同时联系了好几个记者,但最后也只得到这个结论。
他们对我说,我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他们也不能用公信力来担这个风险。
……
我想着,干脆用新媒体发声吧。
于是我打开微博,编辑了一长串文字发布出去。
结果内容在发布十五秒后,就因不符合社区规范被删除了。
我修改内容再发了一次,这次还不超过十五秒就被删除了。
此后不论发几次,不超过十五秒都会被删除。
到最后号被封了。
……
在此前的二十一年间,我从没觉得一个大活人想要发声是那么难的事情。
……
如果张平只是去了别的工地,怎么会手机欠费半年都不续费?
如果张平只是去了别的工地,怎么会行李都要别的工友来拿?
如果张平只是去了别的工地,怎么会半年来连身份证一次都没用过?
……
我哥哥很有可能就埋在这个工地的下面,可是我没证据。
所以没人能帮我调查。
我的诉求仅仅只是想找回我哥哥,哪怕他死了,能找回他的尸骨和父母合葬也好啊……
这样的事情也不行吗?
……
站在阳光下,我却感觉自己活在真空里。
分明在呐喊,却无处传声。
……
15
后来,我继续在这个工地工作,打算在工作的时候找出其他证据。
一直干到八月份都没能找到丝毫线索。
这个时候,孙华忽然找到我。
他问我。
「如果我帮你找到你哥哥,你给我多少钱?」
他这话一问出来,我就沉默了。
父母遇难,父母的抚恤金尚且都没拿到手,如今张平失联,我身上是真的没多少钱。
「我没什么钱……」
孙华摆手,说:
「我现在相信张平就埋在这工地的什么地方,如果我帮你找到他,警局一介入,是不是能赔好多钱?」
「能赔多少我也不知道……」
「我帮你算过了,一次性抚恤金能赔八十万,后续的还能赔四十万,一共一百二十万,像你哥哥这种搞不好是被谋杀的,还能多赔。」
我不解。
「什么意思?」
孙华拿了一份检查报告给我,在诊断那一栏,赫然写着:肺癌中晚期。
孙华接着说。
「我抽烟抽太多了,这个病真是搞死人,医生说治这个病要没个一百万下不来的,我当时听到一百万,立马就不治了,现在我就想在死前弄一笔钱给我老婆娃儿。」
我皱眉。
「你想……」
「我帮你把你哥哥找出来,到时候你哥哥的抚恤金,拿一半给我老婆孩子。」
「我都还不确定我哥哥是不是真的埋在工地里。」
孙华晃晃手,刚想拿一根烟出来点,想到自己得了肺癌,又把烟甩开了。
「你确不确定不要紧,我本来都打算过几天自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死,但是想到你哥哥这个情况,我就觉得我死了这个工地也不一定给我老婆娃儿赔钱,没准还把我也埋了,到时候我老婆娃儿连我的尸体都拿不到。」
「那你……」
「现在不就是这个事情没闹大,所以没人管你哥哥吗?」
「嗯。」
「我帮你啊。」
「你怎么帮我?」
「要不得就我撞死在这个工地里,然后你把我埋了,就说我在这个工地里死了,这总有证据咯,警察一查,不就把你哥哥找到了?」
「要真这么干,我怕我走不出这个工地的大门。」
「也是,这鬼工地,黑得要死,我跟你说,这事情一定要闹大,这工地背后关系好硬,有时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要弄就要弄那个项目经理,工地上他就是老大,他不可能不晓得你哥哥去哪里的。」
孙华说得有道理。
项目经理不可能不知道我哥在哪。
但眼下他绝不会说。
我深吸一口气。
「我再想想吧。」
……
其实最终目的只有一条,那就是让警方来调查这个工地。
我只是需要给警方制造一个理由。
我当时左思右想。
既要让这件事情闹大,而且还不会引起工地背后的人的注意;要让工地方面来不及做出反应,还得想办法把项目经理卷进来。
左思右想,唯有一条。
「人命。」
16
于是我和孙华计划了近十天。
从死法到流程上,我们彩排了不下十次。
通过孙华的死,引起警方的注意。
通过第一次庭审的翻供,将项目经理周钱拉进来。
通过第二次庭审的翻供,让警方开始调查周钱。
通过第三次庭审的翻供,让警方去调查工地。
如今法庭正在审理的这个案件,就是我和孙华的计划。
为什么我犯案前自首,为什么我屡次翻供,为什么我总会提出新的证据,为什么我要把周钱卷进来。
法官大人,这就是真相,
……
张和的故事说完,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若说现场最受震撼的是谁,莫过于我。
我作为张和的辩护律师,居然直到此刻才知道张和身后所背负的东西,居然这么险,这么深。
我之前所有的疑惑都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毫无疑问,张和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他通过一步步的指引,成功地让警方进入工地调查,并成功找到自己哥哥的遗体。
如今周钱站在被告席上,就是张和成功的证明。
……
难怪周钱看张和的眼神会充满了恐惧。
张和算得太尽了,他作为这个计划的实施者,可以说毫无偏差。
就连我,都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但我不害怕他,我只觉得抱歉。
抱歉我之前不理解你。
……
法官和陪审团面面相觑,他们也看了眼公诉人。
此时的公诉人默默地坐在位子上,摘掉眼镜,揉眼睛。
哪怕是平时最聒噪的媒体记者,也都放下了手里的笔,陷入了沉思。
所有人都在看张和,他们忽然意识到张和的情况是多么的特殊。
我也终于明白他那时的那句话。
「证据,又是证据。」
……
将张和逼上这条路的,不正是所谓的证据吗?
因为没有证据,所以警方不能帮助张和。
因为没有证据,媒体不能帮助张和。
因为没有证据,张和便如同活在真空里。
……
我从前一直都认为证据是运行法律最重要的东西。
如今看来依然是。
但张和的故事无疑在告诉我。
证据,不是唯一。
张和的怀疑是合理的,如果当时有人愿意帮张和证实他的怀疑,他怎么也走不到这一步来。
……
法官起初只是慢慢地摇头,后来越摇越快
「悲哀!这是社会的悲哀!」
「警方没错,媒体没错,那些运营商也没错,他们做的都是对的,可你就是在他们都没做错的情况下,无处申冤。」
这时,公诉人站起身,对张和说。
「第三次庭审的时候,你说那个人被埋在售楼部的地基里,我知道你是想用这句话引导警方去立案调查,你成功了,警方在工地范围内找到了你哥哥,他没被埋在售楼部的水泥地基里,他被埋在了第一期楼房的地基里,周钱已经招供了。」
张和听完,哭了。
他释怀一般跪在地上,仿佛这长达四十多天的煎熬终于要结束了。
但庭审没有结束,还有更重要的环节。
那就是对张和的宣判。
即便张和的目的是找哥哥,即便孙华与张和是提前协商的嘱托杀人行为,但那依然是违法的。
现在每个人最关心的,无疑就是法官对张和的最后判决。
17
只见老法官慢慢戴上眼镜,站起身,说道。
「被告人方才提供的最新证据,经鉴定为真。」
「该证据是一段全长五分钟的视频,其拍摄时间是 15 时 06 分,也就是第一个视频证据结束后一分钟内的事情。」
「视频里,孙华打开了视频录制,然后自己踩上凳子,自行上吊,在上吊过程中,张和并未上前阻止或劝导,但该行为并不违法。」
「由此视频可以判断,孙华的死,是自杀行为。」
「但考虑到张和与孙华之间的计划对孙华的死有一定影响。」
「同时通过方才被告人的供词可以得知,周钱在本案中并不存在买凶杀人行为,一切都是被告人的诬陷,现判决周钱无罪,但由于周钱牵扯其他案件,暂不予以释放,需等待另一起案件开庭审理。」
「现对被告人张和做出判决。」
「判处被告人张和,有期徒刑,两年。」
……
两年!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旁听席的所有人都高呼,这一次,法官也没有落锤肃静,而是默许了大家欢呼的行为。
法官叹气,从高台走到张和面前,对张和说。
「尽管我理解你真的是无处发声,但这种方法不被提倡。」
张和点头。
「我知道我的行为和抢劫犯抢银行给女儿治病一样,虽然值得同情,但还是违法的,我衷心地希望这个社会没有人还会走这条被逼无奈的路。」
……
事后,张和主动申请见我。
我去到看守所里,和第一次见他一样。
隔着玻璃,他穿着竖白条纹的衣服,对我说。
「学长,对不起,把你卷进来。」
「我才感到抱歉,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说完,我又问。
「但是我有问题很想问你。」
「嗯?」
「法律援助的时候明明请到了徐敏律师,为什么你拒绝了呢?」
这个问题刚问出口,张和就露出抱歉的眼神。
他抠抠脸颊,说:
「徐敏律师来找我的那一次,给出了非常好的辩护方案,按他的方案,我可能就不会被判死刑了,但是我的计划却必须保证第一次和第二次庭审都是死刑,所以……」
他话没说完,但我已经懂了。
这个真相让我欲哭无泪。
他的言下之意不就是我的水平不够。
如果是我来辩护,他就能保证自己一定被判死刑。
得到这个答案,我心中的困惑也就全部解除了。
对张和,我不知怎么,心里只剩下愧疚。
……
18
再说下后续吧。
起初周钱死不招供,后来他的律师和亲友去看了他,他才最终招供。
根据他的供词来看,半年前张平前往工地,当时他负责给地基插钢筋,但因为雪融化在地里,导致土地泥泞,最后张平摔进钢筋里,当场贯穿腹腔和左肺,这种情况必死无疑。
那时正要灌水泥,周钱担心张平的情况一旦暴露出去,工地不光会面临赔款,还会面临施工整改,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个房产在施工时死了人,未来在正式售楼的时候,房价会下跌一两成,那样的损失岂止千万?
再三犹豫之下,于是动手将水泥灌入地基。
事后,周钱给了当天在场的工人一人一万,并将他们送去别的工地。
这样一来,毁尸灭迹,无人作证,这个案子本该永远封存下去。
但他做梦都没想到,张和居然把这个案件一点点地挖出来。
最后周钱被判了死刑,并处罚金十五万。
工地方面赔偿给张和一百四十五万元,加上周钱方面的赔款,合计一百六十万元。
张和兑现了他的承诺,拿出一半,也就是八十万元交给了孙华的妻子。
……
这个案件教会了我很多。
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但细想起来还是大受震撼。
如今的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律师,但也算得上是准一线律师了。
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回顾了一下整个案件。
偶然想到了一个疑点。
项目经理是负责项目进度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管盖房子的。
他们只管房子盖得好不好,房子卖不卖得出去和他们又没什么关系。
可周钱活埋张平的理由,不正是担心房价会跌吗?
就算是真的担心房价会跌,他也只是个打工人,领着一个月六千五百块的死工资。
这个工地赔多少钱,真的和他有关系吗?
如果我是这个项目经理,楼盘赔多少钱丝毫不影响我的工资。
回想当年,周钱原先是死不认罪的。
但后来他的律师带了亲友来见他,他就松口认罪了。
……
想到这,不知为何,只觉得毛骨悚然。备案号:YX11PMgEP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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